马雄山
当我攀登马雄山 不是为着脚踏更实在的土地 平原塌陷时
它挺身稳住我 像托塔李天王 制止了无可避免的崩溃
像一个见习的二流造物主 我腾云驾雾 凭空虚构现实
模仿史前的龙卷风 强词夺理 摧残大地表面 拆除植被
将古松连根拔起 摧毁土著朝拜千年的神龛 挖出岩石心脏
驱逐鸟类和昆虫 我词汇丰富 我妙语连珠 我天马行空
想入非非 只剩下基座 4A纸上的马雄山是一座光秃秃的祭坛
持续着一场看不见的自我崇拜 像死去的法老
在幽暗的广漠上 以金字塔傲慢星星
即使为植被的迷雾所覆盖 即使漫山遍野开着杜鹃花
即使栲树根上缠绕着苔藓 落叶有熊掌那么厚
即使珠江在岩石下汹涌 起源 而未来
这瑞兽将创造三角洲 把黄金献给大海
那隐秘的楔形吸引着我向上部逃去 迷恋升华
为着实现一个超越万物的象征 排着队
跟着那些正在我头上一群群雀跃的中学生
未来的工程师长着玻璃眼球 胸怀一家伟大的拆迁公司
在虚空中比划着圆规 铅笔和橡皮擦头
精切计算着数据 梯级 效益 考虑着如何安排1+1
就像玛雅人 憧憬着终端上的神灵
永恒的死者在文明之前就已下葬
死亡的三角丘隐身在繁荣底下
密封的记忆无法道破 想象乃唯一途径
那考场般的严阵以待 那无形的荒凉
占地12.5平方公里 海拔2444
到达制高点时我们体会到虚无
像乌鸦终生对自己的黑暗无知
我们在山顶挥舞旗帜
和一把把抓不住天空的手
2010年12月5日星期日
读《博尔赫斯诗选》
1967年 他住的地点在波士顿以北
一小时的路程 翻译者说
借着白昼里的光芒 房间的二楼
可以看清楚那些被忽略的诗 我估计
也可以看见一向被低估的田野
它们同样小径交叉
有个黑皮肤的农夫在地里干活
他举起锄头又重重砸进土壤
动作很像中国北方的农民 阳光
再次照亮了土豆 一个个带着泥巴
就像醒来的宝石 他弯着腰捡
露出皮带和喜欢扭摇滚的牛仔腰
工装裤是李维斯牌 有人在附近从事翻译
他不会知道那些麻烦事 也不知道
下一场雨何时要来 下一部书何时问世
越洋过海 他的家族住在此地已经两百年
家乡黑话早忘光了 非洲口音没变
最后他把土豆装进麻袋扔到车厢里
蹭掉鞋跟上的泥巴 开着红色小卡车
一溜烟驶向苍茫 把落日也带走了
1967年 红旗插在城头 高音喇叭播送着
革命歌曲: “东风吹 战鼓擂 现在世界上
究竟谁怕谁 不是人们怕美帝 就是美帝怕人民”
我十三岁 铁眼睛的盲人在广场复明
有位管理员抱着书跳出图书馆自尽
1967年 当黑暗在为我准备将来
有人在波士顿以北翻译博尔赫斯
其中有这一句 “这么多昂贵的证据,
尘土 使我们难免一死……”
2010年2月3日星期三
光辉的一天
2010年8月21日在美国佛蒙特州的森林中,与诗人罗恩、王屏,藹诗人 Joe Brainard之墓
光辉的一天……太阳照耀万物
有块白石在佛蒙特州的森林里发光
乔·布雷纳德之墓 美国诗人
1942-1994在世 俄克拉荷马的高中少年啊
戴着副黑框眼镜 谁读过你的诗?
青山下 湖泊安静 鸟在午睡
我记得 睡莲开着 夏天已近尾声
死后 罗恩和肯沃德搬运了很久
一块石头穿越松树林 熊和落叶都靠边站
白得像一块耻骨 纪念 没有文字 我记得
六十年代 哥们常在这里饮酒 抽大麻 听松
坐在坡头看落日 就像30年前在昆明
尚义街6号 几个同党关着窗子
喝着行军壶里的凉水 在语言中起义
乔 我记得 那是冬天 没有下雪
你的鸭舌帽丢失在南屏街书店
下楼梯时撞到突然涌出的墙
我俯身 摸摸你嵌入岩缝的皱纹
被烫着似地缩回手来
太冷 正像传说中的天才之额
世界这炉子热火朝天 它们总是
冰凉如石
2010/8/22在新英格兰
后记:《我记得》是乔·布雷纳德的一首长诗,每行均以“我记得”开头。
他是诗人
他是诗人 有些楞 人家谈论生计 婚嫁 仕途
海鲜降价 房贷利息上升 他望着别处出神
似乎天赋与众不同而被判罚轻度中风 那边
啥也没有啊 云又散了 风在搬运新灰尘 公交车
吐出一串黑烟 老电梯在公寓里上下折腾 左邻
右舍关着防盗门 他从众 忍受与生俱来的制度
偶尔收缩肺叶 无碍大好形势 天将晚 黄昏永垂不朽
又卷起一堆玩扑克的小人 当大家纷纷起身结帐
这个吝啬鬼把一点什么记录 在案 像沙漠上的
教堂执事 折起一张羊皮纸 藏在胸口 拍拍
放正 压实 酷似刚刚出院的神经病
千年诗国 第一回将骚人墨客看偏 市场沸沸滔滔
石牌坊前流氓上台 走马灯下骗子拍案 绕开灯红
酒绿 穷途末路 在陋巷 跟在百姓后面继续 美
继续仁 继续义 继续礼 继续智 继续忠 继续孝
继续善 继续 温良恭谦让 迷信头上三尺有
神明 遣词造句 在微光中立命安身 够了 足以
看清字眼 最后一排 他时常小寐 靠着母亲
水泥缝里菊花又开 父亲在叫 天气潮湿 儿子 回家
时代日异月新 他却说什么 写作就是为世界守成
因此囊中羞涩 一个可以欺负的家伙 有人在背后说
守仓库的在押犯 迷恋过期事物 一钱不值 是的
多次拆迁的城 他总能找到虚无的故居 当春天
在高架桥下跌倒 他扶起来 摸出语词编结的花冠
他点头 他讪笑 他跟着喝点假酒 不是要继承
斗酒诗百 大雅久不作 大隐隐于市 谁都得或此
或彼 装着对正襟危坐的走肉行尸 满怀兴趣 少点
烦 喝白开水 写醉熏熏的诗 豪气不让汉唐 只要
准写 怎么都行 他可不想与老天爷对着干
道成肉身 其貌不扬 小区没有礼拜堂 古老而无用的传统
精神事务 一向是文人负责 没有帐目 无需成本 自负
盈亏 一字千金 要到天堂才能支取 哦 诗人 那就是
一坨石头在洪水中 无缘无故地挡着 骑单车 步行 发呆
向后看 此身合是诗人未 细雨骑驴入剑门 在现实中永远
扮演自己的小号 有点儿鹤立鸡群 有点儿不识时务 有点儿
不务正业 有点儿不可靠 有点儿自以为是 有点儿自高自大
有点儿自作主张 有点儿不亢不卑 有点儿自得其乐 有点儿
原始 有点儿消极 有点儿反动 有点儿言过其实 但
无足挂齿 只是令会计室心存芥蒂 嗯 如果此辈绝种
失重的国 会转得快些 故国明月下 对影成三人 孤独多么
高贵 黄鹤一去不复返 仙人 残山剩水 你保管着辽阔的心
哦 李白 别以为他不会痛饮狂歌 跋扈飞扬 此朝非唐
诗人叨陪末座 依然要写 一笔一划 无愧太史司马迁
写得慢些 慢些 再慢些 尔拆何其速 汝书多么慢
诗言志 赋比兴 力要使够 帐要记清 大义微言 比
宋朝还慢 比明朝还慢 就回到了长安 一樽酒 细论
文章 老杜呢? 开会去也 小轿车熙熙攘攘 先知
自觉靠朝一边 让它们先走 趁机弯下腰 拉起塌掉的鞋跟
2007-8-4草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改于深圳
生态
——读索尔仁尼琴传记有感
逃犯索尔仁尼琴 56岁 正在劈柴 矢车菊旁
暗藏了一个冬天的斧头亮了 闪身避开蜂王
它正停在群众头顶 就像斯大林同志的直升飞机
在视察 此刻 持不同政见者有机会一了夙愿
颠覆一个帝国 解放在押的无产阶级工蜂 但
为生态平衡计 偏了一毫米 为此 大难不死
的昆虫 在日后 会献给农场主一罐蜜 此种
鬼斧神工 从前在古拉格岛 日复一日被练习到
完美 黑暗的春天 政委们别起左轮手枪 跳华尔
兹舞 为喀秋莎写反革命情书 满纸玫瑰 夜莺
普希金 苏维埃牢房 俄罗斯墨水 文章憎命达
寒窗与世隔绝 死囚的刑期伸手不见五指 比乌鸦的
黑暗更长 唯有苟且偷生 交代坦白 背叛一个个谜底
向当局密告语词中的墨 鸟宿池边树 僧敲月下门
他溜下高低床 跟着西伯利亚老鼠 咬文嚼字 布局
谋篇 稿纸藏在睾丸深处 提心吊胆爬进格子 斟词
酌句 耳膜紧贴死神 庆幸这骷髅 再次被自酿的伏特加
灌醉 轻与重 实与虚 深入浅出 脊背全是皮鞭印
皮开肉绽 白头搔更短 浑欲不胜簪 终于 出血
当行刑的公鸡在黎明歌唱 打字机一台台在莫斯科书房
夭折 他杀青百万俄语 喀嚓一声 支撑舌根的脊椎骨
在大理石靠背上折断 抓来时 他是喉结鲜明 脑门
饱满的小伙子 释放后 患着痔疮 秃顶 慢性腰肌劳损
失眠 风湿 胃溃疡 红丝丝的眼球 黑漆漆的肺 心肌
梗阻三回 这就是传说中的写作乐园 出境后他供出那场
苦役内幕 听上去 就像是一位幸运的获奖者在娓娓
描述 妙语连珠 笔下生花之一生 “通过受苦我
所获颇丰” 歌德说 经验证明 此待遇也福泽子孙
2010年8月在新英格兰写
12月改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