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乔叶的《最慢的是活着》延续了她以单纯的目光透视生命的丰富性：善良与善良的冲突，这种冲突的结果是温馨氤氲。其问鼎第五届鲁迅中篇小说学奖，实属名至实归。近日读了她的新作《妊娠纹》，文笔愈显灵秀圆熟，由情致丰沛的婚外恋叙述，凸显女性在男性眼中的尴尬价值与女性的自尊觉悟。她以前的《解决》《我承认我最怕天黑》都非常棒，可我很偏爱她的《打火机》，尽管行文不如《妊娠纹》流畅圆润，其中流贯着不可遏止的生命野性活力如颠簸不灭的火焰，灼痛了我。
      乔叶的中篇小《打火机》叙述了主人公余真16岁之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叛逆；16岁那年意外被强暴了，这次深痛的遭遇似乎一下掐灭了她的野性之火，16岁之后自觉地按照世俗规范来规划打磨自己，逐渐把自己驯服为世人眼中的乖乖女。她发奋努力考取了大学，参加了工作，相夫课子，甚而在世俗社会里历练得游刃有余，竟然坐上了人人窥觑的局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局里只一名去北戴河消夏的名额落到她的名下，在北戴河邂逅了“老牛”厅长。她生命中的野性之火原以为熄灭了，可是一遇到适宜的温度和时机就如荒野上的磷，火苗摇曳于漆黑的夜空艳丽如春天盛开的花朵。
      16岁的余真懂事是源于她被强暴的那个夜晚。体内的那层膜破裂意味着她失去了爱和被爱的权利，意味着她丧失了世俗的正常生活。为此，她不得不收敛了自己行为举止处处检点，小心翼翼做一个世俗标准的淑女。中学时代，一心扑在功课上，每天宿舍教室食堂做三点一线运动；进了大学，更是非礼勿言非礼勿听，不和男生约会拒绝求爱即使打动她的求爱。她领导大学毕业证的同时也领了一张经典的淑女合格证。她对丈夫隐瞒了她的过去，从热恋时的第一次性接触，十几年过去了丈夫一直蒙在幸福的鼓里，她做得很成功可以说历练得炉火纯青。在家里是贤妻良母，在社单位里也如鱼得水，坐上了人人眼馋的办公室主任的交椅。从社会角度看来，余真的修炼成功了；从个体生命原生活力来看，修炼的过程无疑是无奈自虐的过程，不在其中的人无法深切感受余真的疼痛。
      花季少女余真被强暴不再是身体的疼痛，而是被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未来生活的喉咙。一个人说到底谁也不能羽化临仙不食人间烟火，脱离世俗生活。因此，余真紧紧掐住自己生命野性的脖子，囚禁在牢笼里使其不得撒野；这样也就抓住自己未来的生活，也免遭更大的伤痛。这是个体生命自我保护意识的作为。
      世俗社会规范的驯服其实质是对生命野性活力的一种强暴。对一个生命野性活力的驯服，除了自我意识钳控以外，还有来自家庭的学校的社会的，传统的现代的土生土长的海外舶来的，作为女性更加一层男性对女性要求标准，还有来自意想不到的驯服。如余真在大学里突遭警察问讯和如影随形董克的“好意”……来自方方面面的驯服力量汹涌如海潮，个体无疑是大潮中的一滴水。余真的“董事”就是知晓了这些力量的凶猛，与其对抗无疑是以卵击石头破血流遭灭顶之灾。而自觉地接受世俗社会的各种驯化，服了世俗这方水土识了世俗潮汐冲浪大潮方得世俗之渔利。余真在这方面的确历练得功夫非凡，已大悟到：虚伪和卑微地夹着尾巴做人，“让你的用心变成他的成就。”这也许是她坐上办公室主任位置的法宝。的确，余真被世俗社会训化得很乖了，乖孩子总能得到很多优待，“但优待这个词是对待俘虏的。他们被俘虏了，被各种各样的好处俘虏了。俘虏是另一种强暴！”是的，这是一种来自世俗社会网状力量的强暴。
      生命的野性活力如原上的草生生不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她原以为“她学会了淑女，学会了羞涩，学会了矫情，矫情得看不出矫情。心里的兽，都死了。”心里的兽真的死了吗？余真来北戴河消夏，离开家人亲友和同事熟人，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混入陌生的人群，悬在头上的剑不复存在了，心理绷紧的弦放松了；又遇到了“老牛”厅长，不用语言就就能接通她心灵暗道，懂得她前生今世的“牛厅长”。余真忽然内视:“原来她的心，依然是个动物园。”“这些年她之所以得以安静，只是那些兽一直在冬眠，她们没有死。”没死，也不会死！遇到适宜的气候和土壤又会春风吹又生。余真卸下心灵的枷锁，那些被迫冬眠的困兽苏醒了，不驯生机蓬勃，舒展筋骨抖擞精神跃过松垮的栅栏，野性复发奔突驰骋，昂扬着不可遏止的生命原始活力。
      作家乔叶以敏锐的直觉感知生命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人生来被世俗规范驯化的心灵和未被污染心灵相互矛盾冲突又相互纠缠缱绻。说到未被驯化的心灵和生命的野性我们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法国的梅里美的小说《卡门》中的女主人公卡门，她的桀骜不驯的生命野性更为彰显。当然生于中国长于中国的余真不会也不可能像卡门那样张扬野性。作家乔叶在这里没有自设栅栏也没有故作放纵，她只是将她敏感的直觉感知到的生命野性活力赋予余真这个女性形象，让读者自己去玩味、对照、评判。
 
 
 注：引文皆出自乔叶的小说：《打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