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牵丝。
我双手托腮坐在窗前,望着涨水的小河发呆。又想起了马儿河边,那个梦中的你。雨雾蒙蒙之中,紫衣飘飘的你,总在寂寞少年的梦里徘徊。二十余载已逝,回首那段经历不禁生疑:难道真的走过那一段人蛇故事?
依稀一切,切身而离奇,历历在目。
一
1980年代,十九岁的我学了砖匠手艺,来到江南水乡一个叫港洼小镇上。我吃住在一个小包工头家。小工头姓庄,矮矮黑黑的,阔嘴儿上两撇八字胡,我们叫他庄师傅。庄工头也是个泥瓦匠,带我们一班人盖民房。
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庄工头家小日子过得吃穿不愁,像隔壁果子茶铺的饺儿,油漫漫的,甜滋滋的。就有一样郁闷烦心事,四十傍边的人了,尚没有绕膝的囡囡。倒不是不能生育,身强力壮的庄师傅,春夜里常听见他把老婆弄得猫一般叫唤。他老婆阿荠又白又瘦像病弱的林黛玉,却也很会怀。怪只怪我下面的种子好,庄师傅笑说,嘻嘻,怪只怪我老婆一块小肥田。
阿荠红着脸说:现世,现世呢。
阿荠的杨柳细腰下小盆儿似的屁股,小肚子动不动就让庄师傅“泥巴东西”弄得鼓起来,只是——何为“泥巴东西”?庄师傅酒后吹牛:女人都爱缠着俺。一个破泥瓦匠,盘砖抹灰的货,女人图你个啥。图个啥?他笑道:图我下面个“泥巴东西”呗!瓦匠的手儿丢下砖头糊起泥,难免不抓起就尿,不是“泥巴东西”是什么?——只是,阿荠一到临盆就出岔子,囡囡一落地就夭折,光溜小人儿没来得及睁眼,就赤条条地“回去”了。我的伢儿,我可怜还没睁眼的伢儿啊……你不是伢儿,你是小哄人鬼啊……阿荠和婆婆庄婆,一起捧着孩尸撕心裂肺。
庄师傅眉头皱得像失效水泥,阔嘴咧了咧:唉,唉……他装着揩揩眼角的眼屎。
带阿荠看了医生,答案糊里糊涂不明确,大夫都说,大概可能也许是——身子太弱。既身子弱了那就得补啊,庄师傅大手大脚“喂养”老婆,人参燕窝银耳鹿茸;庄婆又得了单方,中药煲蛇汤。蛇是贴地行走之物,得大地的精华,熬出的汤汁白得像浓奶。庄婆拿长指甲挑一滴尝尝,咂摸咂摸嘴。大补啊,大补啊。阿荠每每怀上时,脸上会起些包包癞癞,蛇肉有平疮治癞功效。喝了果然就平复些。但是,阿荠仍旧消瘦得像一颗荠菜,吐口水都是中药味。庄师傅嫌她病秧子,扶不起的阿斗。
庄师傅这人能干又能吹。和女人们吹牛:俺可不就是能干!把“干”咬得特别重。在他手下走乡串村做活,我们常能拾着些叫人脸红的俏皮话。他说:奶子大大,屁股胯胯;上头两坨,底下一宕……我听得腮帮儿直热。姚大尖着耳朵生怕漏了一句,坏笑着找我讨论“大大,胯胯”,姚大说下面有了反应了。天成乐得眼儿眯得不见缝,故意问我:小海,你晓得什么是两坨,什么是一宕?我啐天成一口,说去你的。我,姚大,天成,都在庄师傅下巴下拈饭粒儿吃。
挖土,夯基,和泥,砌墙,浇砼、抬楼板、架大梁,又一家民房在我们劳作下“正梁落位”了,红披披在正梁上,烈烈轰轰的炮仗此起彼伏,庄师傅立墙垛上念喜经儿、抛喜糖。欢声笑语中,人们抬头仰望,只见他龛动着嘴巴,念道:
伏羲伏羲,天地开张。
天有四角,地有四方。
天有天兵天将,地有八大金刚……
口水和鞭炮一起乱迸,庄师傅直诵至“正梁落位,荣华宝贵”,开心地哈哈着。便开始抛洒喜糖喜烟了。站在梁垛上,庄师傅爱把糖枣花生啊,洒花般地往争抢着的漂亮女人怀里抛,那糖枣儿长了眼睛似的,专往薄薄的花褂儿里钻,女人团团转着笑骂庄师傅:坏鬼耶,作死,作死了。扭摆蚕儿般丰腴身子,一阵阵地抖搂,便就露出一抹白肉儿来,把我们这些小工匠眼睛都看直了。姚大和天成乐得差点掉下跳板。松南拍着巴掌直蹦,对我说:好耍,真好耍呢。松南是茶铺老板果子的儿子,他在家反正没事干,他爸果子就让他“跟庄师傅后面耍耍。”
好个热闹场面,我们都得着糖啊烟啊,直乐得享受,也不顾泥手灰手,往嘴里送着。过一会子,我们听见庄师傅和一堆女人开玩笑,把“喜经”又来一遍,就听他咧嘴念道:正梁落位,荣华富贵,瓦匠师傅抱你一头睡!女人就更笑了,孩子就更闹了,观礼的人们乐得像过年。得三分颜色开染坊,笑笑闹闹,喜气洋洋。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不就是图个快乐吗?庄师傅有时还插科打诨:
东家老板小尖头,青菜豆腐不放油。
东家娘子大奶头,吃一口奶子万金油……
惹得女人们笑得跺脚,直骂贼砍头的坏鬼。
石灰扬开白似雪,哪个手艺人不好色?庄师傅说,成天流汗出力,连女人都不懂得去怀想,那还活个什么劲儿?姚大还学了他一句歌儿,成天地念给我听。
八股麻绳扫地拖,
抬砖搬瓦肩头破。
苦处搞钱乐处花,
那个快活真快活。
女人是耐饥止渴的水和粑粑,庄师傅迷得直吞口水。三杯小酒落了肚,黑脸儿便抛光上色,我们经常听见他吹嘘过去的风流。
曾经的桃花运,嗨,离奇怪诞的风流事儿。
二
他说他以前是个卡车司机。
跑长途运输枯燥无聊,最难排谴是一个“憋”字。“下面小和尚憋得难受。”那天车子开到了一个山区,沉闷的马路不见人影,刚拐了个弯,视线里出现两个女人,搭个凉棚向车子招手。穿得花扑扑两朵凉云似的,庄师傅说,猫儿想瘦了,想鱼儿鱼儿就来。
她们是一对母女,想搭便车去前方县城。庄师傅客气说:啊哈,大热的天,快请上车吧。母女俩扭扭脖子,坐进了驾驶室。她们的脖子都很细长,白白的。庄师傅驾车上路,神吹海聊,说些俏皮话儿,滑稽加逗趣,惹乐了副驾上的她们。那女儿文静地微笑,有时伸出小舌头尖儿,飞快舔一下嘴唇,那舌头长长的,粉粉嫩嫩的,像金银花的花蕊,哦,比花蕊还要撩人。上车时庄师傅留了心眼,让那女儿挨着自己,等于和那做娘的,把女儿夹在了当中间,叫她逃无可逃。这女儿穿白底碎花褂儿,必是山里人图省布,小褂儿又窄又小,紧绷绷的,胸前两团柔软的肉呼之欲出。那哪是两团肉,分明是两罐药,两罐“毒药”叫开车的司机口干舌燥欲仙欲死。女儿下身穿裙子,裙下露出一段浑圆的大腿。庄师傅借着挂档,拿手指戳戳那儿,轻轻点一下,触一下,就像偷掐一团柔软的棉花。
女孩并不介意,不喝斥,亦不着恼,一副不解风情的样儿。你想啊女孩那敢乱动,那边就是她的娘,哪里好意思乱动。女孩偶尔瞄一眼放肆的司机,把细长脖子扭一下,黑亮亮的眼睛眨一眨,就像有意思似的;忧郁的眼神,似乎可怜着侵犯的司机。女孩受用地启嘴笑一回,伸一下粉嫩嫩小舌头,露一排白白牙儿,齐匝匝的,新糯米似的。这哪儿是笑,简直发奖了!一颗心啊跳得扑嗵扑嗵,庄师傅说像发动机的活塞。
在一个坡顶东风卡车熄火了。庄师傅装模作样瞎捣鼓一番,咧咧嘴说:对不起,车子抛锚了。下车搬一块大石卡住后轮,找个扳手,套后轮的一个螺帽上,请那位母亲钻下车肚,让死死地握住扳手,嘱咐说:大娘,我和你女儿前头修车。你老别松手啊,一松手就滚下山啦!山里大娘哪敢松手,用整个身体死死扳牢,直到庄师傅抱着那女孩,在驾驶室轰隆轰隆干完快活事儿。庄师傅下来,惬意地提提裤子,喊老人家上车,大娘一额头冷汗,两只老手和扳手简直焊着……
大娘第一次开口说话:机司呀,车子可弄好了噻?
弄好喽!亏你的女儿又聪明又听话!
方才好险哩,车子晃里晃荡,我想准是你和我女儿下力修车呢。吓,老身差一点就松了手。大娘摸摸胸口,吐吐红舌头。骇死我了,可骇死我了!
车快到县城了,过这村再没这个店,庄师傅重演偷棉花。戳一下,掐一下,摸一下,突然他感到十分异样,手指头触到一种滑腻腻凉冰冰的东西,虽然肥溜溜,可不像是温暖的大腿……扭头一看时,直叫了一声“我的亲娘哎!”你道怎么着?副驾上那一对母女不见了,取而代之,座椅上盘踞着一大一小绿花花的两条蛇,两蛇正比赛般伸吐红红的信子,两对眼睛黑亮黑亮,嘴里露一排好看的白牙……庄师傅说他一下子没了魂,连人带车翻下山沟。
三
天成是庄师傅弟弟。人长得不咋地,瘦得像阴沟里的豆芽,一只右胳膊还小有残疾,如庄婆用的弯柄锅铲,拉都拉不直。倒并不影响找对象,庄婆说:媒人踏玉了门槛,把狗儿都咬瘦了。偏天成还看不上别人,独独相中了嫂嫂阿荠的妹妹,哥的小姨子阿草。
是夜暴雨如注,天成和阿草看电影去了,庄婆说:跟猫狗儿似的,男女伢到一块就连上了唷。雨是之后下起来的,庄婆婆让我去送伞。我摸黑到了港洼电影院门外,电影还没散,便在小广场上等。雨越下越大了,密集的雨点在伞背上敲闷鼓,昏黄灯光下的雨点像一把把粗黄沙,呼啸着直往我头上洒,带着风,就像伴水泥似的。衣服穿的少,我有一点点抖。电影的声音传来,夹着阵阵欢声笑语。人家谈恋爱,我送伞。人家看电影,我听声。我被一股愁苦的情绪攫住,突然那么想家,想千里之外的家,想千里之外的娘。
雨丝连连的夜晚娘在家忙什么呢,正缝补玩皮的小弟破裤的膝头,还是就着煤油灯读我这个游子写的平安信?也许娘太累了,趁着这带来片刻闲暇的春雨,在孤单的床铺上进入了梦乡吧……
影院散场了,光影乱晃,人头攒动,我在人群里找到天成,将那把黑伞递给他。天成残疾的右手把伞钩贴紧肚子,微微弯腰肚疼似的死死捺住,这才用左手撑了几下才撑开伞。就遮天一般罩住阿草。阿草稍作迟疑,天成把弯胳膊伸一下,搭阿草的肩。天成个头比阿草矮,吃力而不协调。阿草跳出天成的包围,忽然问我道:哎,就一把伞么?我巴不得这一句,便将手里的这把递与阿草,也不敢望她,慌乱地说:我的给你!便扭头跑向了雨中。听见阿草在身后喊:那怎么行,雨这样大,你没伞怎么行?天成不屑地哼鼻子:没事的,外地来的小工,淋点雨算什么……庄师傅家不缺雨伞,庄婆让我多带一把,可我偏只拿两把,我是要试一试天成和阿草“连”到了什么程度么?说不清,说不清。
递伞那当儿,我与阿草对了一眼,仓促而模糊,我在雨中奔跑任天水浇,那张脸却水洗一般清晰起来。阿草的脸儿始终在我眼前,雨夜灯光映照下的一只带露苹果,圆润而且饱满,几乎闻见淡淡的水果芬芳。在庄师傅家,我总是见到阿草的侧影,是大清早我出门挑水时,她与姐姐阿荠一起,笑笑的,去隔壁果子茶铺吃早点。果子茶铺香飘十里,包子饺儿馋得叫人流口水。我歇下挑水的扁担,偷偷地享受阿草的侧影。咫尺之近,却觉得那么远。阿草美得叫我莫名的心痛。拉不直的弯锅铲,又是个病秧子。苹果上流淌的雨珠,会不会是不是阿草的眼泪?美丽好看的阿草,使得我的心儿嫉妒天成了。阿草是花儿,给我的眼睛过年;天成是什么,天成是一摊牛粪;我有瞧不起牛粪的理由。
我崴了脚歇工在家,发现水缸已经很“饿”了,不如趁下晚挑满,明早可以多睡会儿。庄师傅家的水缸半埋在灶间碗橱下,有畚箕那么大的口儿,装满水能当镜子照人,不满时像个幽深的黑井。两扇半圆形木缸盖很沉,庄婆搬不动总叫我或姚大帮忙。我把缸盖比作月亮,合上十五月儿圆,打开就是初七八。姚大说不对,它饿了就是破屁股,饱了就是个圆屁股。挑备全家人吃用水,是我和姚大做工之余额外的奖赏。不顾脚痛,一歪一扭挑到最后一担时,我跳下河游泳。这条河叫马儿河,东连太湖,西接长江,发水时常常涨破河岸,当地人说它是脱缰的马儿,不止一次使得港洼成为泽国。马儿河河堤稀稀种着柳树,落水的夏季露出一绺绺树根,似老人绵绵的黄胡须。陶醉在清凉的河水里,我大着胆子将裤头儿褪下,赤条条的少年身子在缤纷夕阳下裸泳,那一份舒坦与惬意,简直无法言传。河水是活的,扔一棵草便飞快地跑;西天的晚霞玫瑰色,漫天的玫瑰献给谁;惊起一只野鸭,又一只跟着飞起。情不自禁,我放声吟哦起来: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想,并不恰景,分明是夏水,嗨,管他,借秋水抒情,一如借别人老婆饱一下眼福。
有小鱼虾轻噬身体,小心翼翼的,怯怯的,试探性的,生怕惹恼我似的。小嘴儿就啃到了我的那里,有一些些痒儿,有微微的疼。洗澡的时候,姚大望着我那里摇头,说:没破啼的小公鸡,赤膊鸟儿还没出窝呢。没出窝的小鸟是什么样子?我倾头自审,是纯洁的,干净的,一团活肉,一张白纸。调皮的小家伙,咬得人酥酥的,痒痒的,浑身没力气。让它们调皮地戏耍吧,反正身上长的,一口又叼不走。举目一望,忽然,发现河边石埠头上来人了,端个洗衣盆,袅袅地飘过来,弯腰儿蹲下,拿小手儿戽水,撩起亮亮的水花。是阿草,来河边洗衣的阿草。我羞得什么似的,一个猛子扎下,半天不敢抬头,差点见了海龙王。赤着身子洗冷水澡,我以为,阿草必窥破了我的秘密。斜阳刺眼,阿草手搭凉棚,望着河问:是哪一个呀?是……是我。我面红耳赤着,三捋两拽地套衣,上岸,担着水经过她身旁,慌慌张张的,泼洒了一地。我觉得阿草扭头回望我。哎,好好的,你个慌什么呢?
水花四溅。好好的,我也不晓得我慌什么。
挑水走进院子,却发现灶间的门关上了,我听见从里面传来撩水的声响。放下担子走近,趴门板缝儿向里看,原来是天成在洗澡。天成的身子很瘦,却很白,石压弱草不见阳光的那种黄白。他青年的腓骨根根可数,让人想起老年的搓衣板。屁股根本不能叫屁股,比他的瘦脸还要没肉。正要喊天成开门,却听见了庄婆的声音:阿成,再舀瓢水来呀。此地叫人名喜欢带阿。庄婆管庄师傅叫阿福,天成唤作阿成。隔一会又听见庄婆道,阿成来,娘给你细搓搓背呀。我心儿一惊,天成二十岁的人了,还要老娘给他擦背?
灶间是个披厦子,门是一张破木门,此刻门缝里有风,吹在我眼睛上,呼呼习习的。再窥过去,我便心惊肉跳了,想也不敢想,庄婆也在洗澡,竟和天成一起坐一只木盆里。庄婆剥得光溜溜,窄窄的垂肩下,可见尖尖的锁骨,一对奶儿丝瓜一般垂下来,皮吊吊的,白生生的……庄婆爱脱上衣,在楼梯口乘凉光着上身不避人。姚大那天坏笑说,庄婆胳肢窝下的茅草能养活一只羊。我骂姚大下流,姚说本来嘛,这有什么这有什么。姚大一脸兜腮胡子,长得比野草还疯,天天早上收拾,刀片咯得沙沙,锯大锯似的。姚大淫秽地说:上面的要刮,下面的从来都不用刮……
我听见我的心扑扑地跳,仿佛要蹦出喉咙,我不敢窥上去了,生怕看到了庄婆的下身,在心里抽打耳光,一个我教训另一个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于是我站了起来,走开。十分地想走,可就是迈不动腿子,不晓得怎么了,脚腿牛儿犟鼻般的不听话。便又蹲下,任小风脸上习习……庄婆的头发披得很长,平时是盘着的,花白的一根辫子,蛇般一卷一卷盘于头顶,就显出个子高些;没想到放下来竟这么长,过腰了,过臀了。庄婆撩着亮亮的水,和天成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又拿手巾把子搓揉。庄婆突然站了起来,蓬勃的一片茅草一览无余……目光撞上去了,想躲都来不及了,我的脸一下子火烫火烫,如受烙刑。无耻!不要脸!在心里,喃喃地骂自己。
天成舀水往老娘头上浇,哗啦啦的水流顺着黑白长发,他的娘心甘情愿当一只挨淋的鸡。过一会,庄婆给天成搓背了,一下,两下,三下,轻轻地揉搓,又舀水淋浴,天成垂头弓背享受着,拿弯胳膊抹脸上的水。庄婆说,阿成娘给你洗澡舒服么。天成说嗯嗯舒服。过会子庄婆说,舒服是舒服,我要有孙子好啦。抱我大胖孙儿,奶奶我给他洗澡,那才好哩。
天成说,娘,等我马上娶了老婆,给你生个大胖孙子。
唉,奶奶想盐想到海,哪有啊。又撩得一阵水响,庄婆长长一声叹息……
我将一担水倒在了院里的茄地里,又去了河边,石埠头上洗衣的阿草已不见了。
四
我来到果子茶铺。没进门就有一股爽风扑面,是甜滋滋辣呵呵的香味儿,直往鼻孔里钻,不是钻,简直是往喉咙、肠胃里奔跑,带来一股痒痒的滋润。随着香味的深入,我感到肚里一阵痉挛,像长了一百只饥饿的爪。这包子饺儿令人食欲大开,难怪姚大说香得把老虎都引来了。
早餐极简单,庄婆只准我和姚大各吃一碗稀稀的泡饭,程度似情况而定,昨晚剩的多就稠一点,剩得少就稀一点,反正只让吃一碗。自家的,庄婆说,扣点肚子么;吃人家的,放开肚多装点。让我们把肚子当袋子。庄师傅一家很少吃泡饭,他们坐到果子茶铺美滋滋品尝早点。近水楼台的美食叫他们欲罢不能。阿荠吃了说饺儿“往喉咙里一滑”。庄婆说:不用劲就吞下一个。
稀水泡饭,还不够一泡尿的。姚大抱怨着,我和他都饿得慌。有时我们凑钱买一笼开荤,姚大囫囵吞,也不怕烫,把我的一份都抢去了。吮手指头上的汤汁,姚大说:果子狗日的,八成是掺了鸦片,八成是掺了鸦片……
“闻着那香味儿,解小溲都软得没力气。”姚大还扭扭腰模仿这一句。把我笑得也没有力气。庄师傅讲供销社一位女售货员,每天上班路过果子家门前,又不能把鼻子捺着,馋得不行她就这么说。
果子茶铺,店堂里八仙桌摆得整齐;讲究的深色曲尺形柜台靠后;一尊观音菩萨居墙中而立,面前盘香缭绕。松南妈妈在菩萨下面,忙着开单收钱;松南孵呆在铺子一角,正倾头翻小人书。我叫他:松南。见着我他就来了劲,喊:小海,小海。跑过来在我肩上捅一拳。我和松南是好朋友,兄弟般的亲热。松南这小子情愿在家呆着,不上学,问他是怎么回事。他笑说:学校里闻不着包子香。
我们拉手扯闲白。松南没头没脑伤心起来。小海,你晓得不晓得?山口百惠就要死了,昨晚上她手臂上的毛孔出血了。我知道他说的是电视剧《血疑》,松南迷上了女主角。我拍拍松南笑他:山口百惠出血了,你不也伤心得要出血了么。松南文不对题地叹息。
店堂里热火朝天,每一张桌都坐满了,喝茶的,抽烟的,翻报的,饮豆浆的,吃大煮干丝的,大家面前的盘子里,不是包子就是蒸饺儿,白案馅食是果子茶铺主打,大家被它迷得不行。
吞下一颗饺儿,抹抹胡须,一位青衣老者谈“古今”。
说多年前啊,一个青衣青帽的人来到江南,是日上三竿近午时分,他却肚子饱咕咕不想吃饭,不知怎么搞的,从南京到北京,上码头下码头,一天忙到晚,却忙得吃不下饭。他感到活着很没意思了。一个人连吃都不想吃了,活着还有么意思呢?青衣人走到一条河边蹲下洗手,顺便也洗了洗脸,这时就有一缕异样的香风刮来,像新榨的麻油,初焙的新茶,才炒的桂花。那香味蛾子似的扑鼻,咕咕直往喉咙钻,青衣人好好地闻闻,美美地嗅嗅,直感到身心一振。顷刻间,那香味儿小蝌蚪找妈妈似的,一下子进入了五脏六腑,乖乖,顿时周身通泰。当他站起身来,突然看见河里……
老者打住,茶客们追问:河里有什么?我和松南也仄耳收听着。老者说,诸位但容老身喝口茶,吃只饺儿,可使得?没法子哟,果子家的饺儿又甜又香又辣,直勾我肚里的馋虫啊。唉,不知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吃上几年几月哩!松南妈妈出来奉茶,穿着绸缎褂儿,接口道,你老人家康健着,还有得吃,吃个长生不老哩。我很少见到松南他爸果子。松南总说他爸在厨间忙碌。大闺女似的,一般不见客。
老者吞饺,看他喉节动一下,我喉咙也吞口水。松南忙溜进厨间,一会儿出来,两手摊一下,向我吐吐舌头。
方才讲到哪?老者自问自答,哦,那青衣人突然看见,河中一片矮荷叶上,有只土蛙哇哇叫唤,是那种竭力发声的叫唤,那蛙儿只看得见脑袋,它的身体在哪儿呢?土蛙的下半身咬在蛇嘴里,是一条菜花蛇正吞食蛙儿,可就在蛇的头顶上……一棵爬爬树斜斜伸向河面,只见树上有一只捕蛇鸟,尖尖长喙正瞄准蛇眼睛。乖乖隆咚,这还不算奇,那爬爬树的枝桠上啊,又露扫帚似的一条黄尾巴,呵呵,是一只狡猾的黄鼠狼,狩猎那只捕蛇鸟……
蛙被蛇食,蛇叫鸟逮,鸟被鼬捕……青衣人忽然明白了,一切生灵忙来忙去,图的都是吃——吃他人也防他人吃自己。
观音老母站云头,
望见凡间吃骨头。
你食我来我食你,
吃到何时何日休?
老者朗声吟哦,我和松南随着茶客一起,都把目光望向半空中的观音菩萨。慈眉善目的她老人家,“吃”着袅袅的香烟,嘴儿上笑笑的。
不惊动人家的午餐。青衣人感到肚子饿了,于是悄悄地走了……
铺子里热闹起来,茶客们七嘴八舌,说“古今”没头没尾,有的却要追根。老者笑笑说,后来呀,青衣人留在了此地,他吃得下饭了。再后来他坐进了果子茶铺,吃饺又吃茶,唉,一坐就坐老了哦……
一切能吃的东西都是香的,是因为食与欲,所以才香。
不见得吧,一位茶客抬杠,女人也是香的,可女人能吃吗?一阵哄笑。老者似被问住,只见他慢悠悠吞个饺儿,呷口茶,笑道:从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从北京到上海,男人都吃女人奶。女人要是不能吃,我不晓得诸位是如何长大的!
哈哈,大家乐得喷茶。
又有人不服气,说胭脂水粉也香啊,胭脂水粉能吃吗?
胭脂水粉能不能吃,老者乐道,请君问问《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嘛。松南乐得直拍掌。大伙儿嗬嗬哈哈。茶馆里的气氛,十分的像茶馆。
食,欲,我馋得直吞口水。松南消失了,过一会子出来,给我一个芳草牙膏盒,说:我帮你借的口琴。松南妈妈正看着我们。我慌忙伸手捧住,热乎乎的“口琴”,我把它揣在怀里。后来,我一路往回跑,没到小阁屋就让“琴”落肚了。“琴”真香,甜滋滋辣呵呵的,带点孜然味的麻辣,从嗓子眼一路暖到心窝。松南也馋家中饺儿,他爸却不让他吃,至少不让多吃。所以只能偷。
一个妇人担着桶,在后院示意松南,松南喊妈妈。松南妈妈走到后院,让那妇人:倒吧,倒吧。是前街马二娘,打泔水回家喂猪。
我没头没脑问松南:你娘常给你洗澡吗,比如近几年?松南说:我小时都我娘给我洗,你问这个干嘛?他又说,近几年妈妈很少给他洗了。少不代表没有,我想,母子同浴或许是小镇风俗吧。可不管怎么说,我从此有了瞧不起天成的理由——大小伙子和老娘一盆里洗澡,能有多大出息?
五
庄师傅家和果子家公墙垛子,东西隔壁,都是临街祖屋。堆着酒瓶纸盒杂物的顶层阁屋,是我们的栖身之所。“我们”包括我和姚大,也包括大胆散步的耗子小哥,墙角网络专家蜘蛛先生,还有不时献上热吻的蚊子空姐。小阁屋里很热闹,发裂的老墙壁缝,连蜈蚣壁虎都有。姚大说:公的母的都有。
我和姚大的床基本上不能算床,床实际上是一张芦席铺在木楼板上的地铺。
那天收工回来,姚大惊乍乍地说看见了一条蛇,灰白质地彩色花纹的菜花蛇……姚大这样说我并不在意,我知道他有一惊一乍捕风捉影的毛病。上一回果子茶铺门口蹲着一只特大号野猫,姚大大清早解手眼毛塌塌,瞎懵懂懂地吓得提裤子大叫大嚷:不得了啦!香味把老虎都引来了,老虎瞄上果子茶铺啦!虚惊一场把三坊四邻都惊动了。庄师傅喝叱姚大:是不是发神经!
姚大绘声绘色,说那条蛇就趴在我的铺上,圆滚滚的,绿花花的,盘成一个饼儿,发呆,一动都不动,样子极像一只母鸡找窝生蛋。他描述得这么具体,我的头发不由乍竖起来,连头皮都一拧一拧。爬行动物中,不,所有动物中我最害怕的就是蛇,它那或花或红的肚皮,扁而尖的三角头,一条滑溜溜、冰凉凉的身子,尾巴突兀的细,想着都叫人汗毛倒立。
说得活灵活现,我就不敢在我的铺上睡了,夜里就往姚大的铺上挤。这家伙却改口,小海,其实是骗你的呢。哪有他妈的什么蛇呀。哄你的呢,骇你的呢,吓吓你这个属蛇的呢。姚大又自打嘴巴:你也不想想,蛇又不长脚,它妈的怎么爬得上阁楼来?姚大推我,要我滚回自家的铺。过一会又胡唚,小海,假若真有蛇上了你的铺,那必定是一条风流白蛇精。白蛇娘子啊半夜里骚得不行,必定是腻味了那许仙了,白蛇喜欢上了你小海了。人家想搂着你,搂你不算事,还要缠着你摸索你,临了啊,她要喝你下面那条小蛇的浆儿呢……
狗姚大,色姚大,我直想砸他一拳,一出口却成了:哎,姚大,你想不想家呀?
想哦——姚大仿佛突然饿了。
你想现在就回家搂老婆吗?
真想!哪个不想哪个是你的这个。姚大指指裆。
来,来,想就靠近些。
姚大傻冒真的凑过来。我照准他屁股下死劲一脚揣去:给!一脚踹你到老婆怀里去,帮你省下一张车票!
姚大泛着眼睛望着小阁屋顶,曼子和草飘飘着,花花的蜘蛛网,竟还麻雀窝儿。蛇是吃麻雀的,也吃老鼠,有雀鼠的地方就有蛇。也许小阁屋里真有蛇。我感到怕怕的。姚大又讲起庄师傅山路上那个故事,母女两个,三角头儿,细长的白颈子,红红的蛇信子,一排新糯米牙齿。我吓得身体往一块儿团。又忽然想到蛇也像我一样,把长长的身子往一块儿团,座椅上盘成个饼子……就再把腰身摆摆直,可又不对,蛇也这样伸懒腰,要不怎么说水蛇腰呢。胡思乱想,怎样也睡不着。
姚的呼噜开场了,鼾声打得叫人提心吊胆,像一头水牛淹在马儿河中,噗噗地一阵喷水出气,又悄无声沉下如被憋死……姚大曾说他出门在外,最受不了就是个“憋”。和庄师傅当年开车一个样。姚大说,它妈的,小和尚憋得难受啊。庄师傅坏笑着瞅瞅,问姚大出门在外最不放心什么。那时正在砌墙,姚大拿瓦刀敲敲砖回庄师傅说:其实没什么不放心。后者说那就好那就好,出门在外就怕提着心。庄师傅问姚大老婆漂不漂亮。姚大说一般般一般般。其实姚大告诉我,他最不放心的就是未婚妻,那个小胖货儿闷骚呀,一到家就没皮没脸往人怀里钻。我打趣说往“人”怀里钻?姚大忙说是往我怀里钻,这还不算呢,那小胖货儿有时还要握住……要,要吃蛇呢。
这么瞎想着,我的手就握住了自己……
这时,我看见你来了,一袭青衣,裹着一缕淡紫的薄纱,衣袂飘飘的你和我相依相拥,在一片绿油油的菜地里,我们坐下手拉手说着悄悄话。我问你你的家住哪里,你说马儿河边是你现在的家;过去你和你娘相依为命住在山洼,搬家的路上你和娘偷懒上了汽车;车子翻了你说娘为救那人摔死了,你便追随那人来到了马儿河边。你被那人欺负了你却并不恨他,追随而来你说你只是要看看那人的下场。
你问我来自何方,我说黄梅戏的老家是我的故乡。你说你开口为我唱一支歌,我说你要唱就让我用琴声给你伴奏吧。你的歌声柔情似水宛转清越,我的琴声如泣如诉缠绵忧伤……
后来,不知为何,衣袂飘飘的你流着泪飘去了,我喊你的名字:阿草,阿草。
梦醒,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