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老榆树的一只眼睛,它长到我心口上了。那样粗糙嶙峋、有些惶惑的身躯,静默在风雪里。
我茫然地摸进它,一大坨雪粒悲凉地盘旋,穴住了土坑,钢锯锯断了所有根驱,残骸在坑壁土里累累罗列,冒着丝丝白气。巨大的树冠曾遮蔽半个村庄,几代人都曾围在它身旁嬉戏,孩子们倏忽间壮年了,又悄悄地佝偻进泥土。谁知道它走的时候啥情形了?轰然一地岁月年轮,怎样地阖上一树千万只眼睛啊?
我疯了一样来回跑着,扣开村子里一扇扇柴门,那些胖农妇、活泼小儿、黝黑的汉子、耄耋老头躲闪着,都摆摆手,回答不上来。没了就没了,追它也活不来,满眼漠然。我颓然地坐在一块土坷垃上,眼前是红砖起脊的二层小楼,顶盖上不伦不类地竖起炉筒子当烟囱,阳光从前窗子射进屋,又奔后窗子晃出来,通透明亮。铁门紧闭,我敲了一会儿,没有人影。
大树坑离小楼的东北脚很近,只有丈把远。早些年,这里平整、阴凉、热闹,更远处是一爿柴扉,桦木板条连襟儿了,懒散地戳着。石大骡子家祖孙三代住着两间土趴趴房,老太太是山东人,小脚小个小眼睛,冬夏一身疙瘩琉球的袄裤。时常眨巴眨巴地挤过窄园子道,凑过来唠嗑,没人能听懂她的呱啦话,她就看大榆树上的叶子说,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忽然又笑起来,笑得噼里啪啦的,树下一群人呆呆地张开嘴巴瞅她。一阵风吹过,树叶们哗哗地响,她抹着满脸的泪花扑通坐在地上,大棉裤把尘土轰走一圈。那天早上,她儿媳妇在邻居家炕上捉回她的大骡子,是揪着那玩意哭喊着进屋的,她都看见儿子黑黑的腚了,赶忙扭开身子,羞愧地躲到偏屋去。石家四个小子都高壮,一到伏天就爬到老榆树顶上,骑在胳膊粗的枝杈上荡悠,趿拉着的破棉鞋发出难闻的味道,树底下的人都纷纷闪开,数着鞋底子,厌恶地咒骂,地上落着一簇簇青叶子。
前院来弟是寡妇八婶的丫头,黑亮的头发上梳个歪桃子辫儿,水灵灵的花布衫影子晃动,挎筐背篓,做饭喂猪,一颦一笑,迷得石家大小子跟头把式瞧,哈喇子掉下多长。于是,那大小子帮八婶挑土砌墙,修房子挖菜窖。冬天到井沿担水,弓腰搭背,累到吐血,八婶笑眯眯一律接纳。早晨,来弟开窗,大树浓荫里就有一双深情的眼睛看她。隆冬天气时,来弟伏在门缝偷觑,四目相对时,会心一笑。八婶发现了,狠狠地一巴掌甩过来,骂道“那小子痴心妄想!”
几年过去了,那大小子和来弟含情脉脉的眼神儿变成一树叶子,随风翻转,乘凉的人都知晓了,传遍了十里八村。八婶却把来弟许配给了村子东头的张瘸子,他给的彩礼多,八婶要给大儿子娶媳妇。张瘸子趾高气扬,走道一会高一会矮、一会沟一会坎,拽呀拽地蹭到老榆树下。老榆树的叶子睡了,安静得只有麻雀注视他。树枝上绣着毛绒绒的雪边,纵横交错,密密麻麻,把蓝天画得异常凌乱。他没本事爬这么高的树,却对老榆树发了毒誓:非得把来弟娶到手,要不就砍树!。
所有的树叶子都听见了,冰雪还未化尽,它们就拱出芽苞。来弟站在树下,红肿着眼睛凝望,芽苞们绽开腰身,绿嫩嫩,笑眯眯,暖融融。石家那个大小子来了,扶住树干哭泣,结实的拳头捶下来,老榆树嗡嗡地震颤,头顶上一架飞机盘旋,吐出秀美的白色绸带,轻盈地飞远了。他唾一口唾沫在掌心,摩拳擦掌,手脚并用,飞快地爬上树顶。一只脚勾紧树枝,翘起身形,双手拱起喇叭状,对着全村子的房屋大喊:老少爷们都出来呀,给我作证:我喜欢来弟!我们要在老榆树下定亲!......
全村人都听见那声音了,相互招呼着跑出家门,围在老榆树下。那石家大小子拉着来弟,激动得满脸通红。奶奶拿出一丈红布给老榆树披上,他们就在树下叩头定亲了!当时,村里人都看过《小二黑结婚》那部电影了,用村长的话说,那真是群情激昂!八婶气得大病一场,退了彩礼,却让张瘸子怀恨在心,埋下了深深地祸根。
从此,这棵老榆树出名了,身上系满红布条,仰慕、许愿、拜祭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有的还要在它的身旁歇息睡觉,以示诚心。老榆树的叶子越发苍翠,浓浓的绿意滋润人心,南来北往的风染了老榆树的气息,吹遍村庄的每个角落。石家那个大小子做了倒插门女婿,八婶家日子过得旺旺的。
飘雪了,村庄很安静。我一激灵,搓着冻疼的手指,摸摸坐着的土坷垃,有温热的感觉。这是老榆树根须抱着的土,吸了足足的地气吧。如今,全都被掘出来了,零落在荒凉里。一辆吉普车鸣叫着进村了,撞得雪花飘散,冲到铁门前一撅腚停住,下来一位花白头发的瘸子,拐着脚,一扬手,大铁门吱地尖叫一声,咣当!进院了。
我站起身,腿麻了,无意识地伸手去扶着什么,却愣住了。我想,我摸到了老榆树的干,它就在这,千万只眼睛都看见了世间的沧桑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