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舒芜一生从事文学工作,他对生活的要求不多,只要能让他安心读书、写作、思考,他从早到晚都高高兴兴的。
除了工作他还喜欢交谈,每到周末晚上或周日,他最有兴致和我们子女围坐,畅谈文学、政治、时事。对我们提的问题,他总是极认真回答。多日后你都忘了你的提问了,他还记得,发现新的答案,还会跟踪转达。
在我思念父亲时,他生活中的另一种状态也常常浮现心中,就是当你的思想和他不同步时,他无意中采取的规避的态度。这往往是在他忙于工作,或全副精力关注时事新闻时,他的精神状态很饱满,思维不易打断,偶尔休息几分钟,和你聊几句,也全是他念兹在兹的话题。若这时你想插入你所关心的,除非是有关文化、思想的问题,他乐意暂时打断自己的思路回答你,因为从大范围来说,那都在他的一向关注之内。可是如果你的问题和他呼应不上,他可没工夫理会你。你期望他的思维稍微转个弯回应你一下?那太难了!他根本不注意你的节外生枝,他井然有序的思想还没表达完呢,你干脆就和没说一样,他会毫不受干扰地接着说他的。
父亲的作息时间很规律,上午工作,中间会出来上个卫生间,若恰好看见你,会和你聊几句他正思考的问题或网上的新闻。这时若碰巧你也正想和他说件你正关心的家庭琐事,或要他注意休息,就屡屡出现以下局面:你说你的,他说他的,还让你别打岔。你若就要说到底,他会敷衍地笑着、应着,等你话一停,他立刻接续刚才的思路说下去,直到他思想的火花迸发完,随即笑眯眯地向你点点头,表示他的话说完了,仿佛完全没发现你刚才正和他说话。
你猜他肯定没听见,再重说一遍吧,可你这时已不在他的关注之内了,他正进入另一思考:女性问题,人性问题,或市井民生……?总之,他会一边“嗳、嗳”地点头应着,表示对你的话的尊重,一边笑着向你挥挥手,整个姿势都那么透着友好,人却一扭头走了。
但我知道他有点耳背,我常困惑一阵:父亲是有意不听还是根本没听见?如听见了,是听清了还是没听清?可能他没听清也不想弄清楚?
2007年一天中午,父亲离开电脑来吃中饭,他那时身体已很不好,事先都要坐在桌前休息一会。他双手扶桌,一边喘气一边等我落座,精神却永远兴致勃勃,快乐地笑着向我打招呼说:“来,吃饭!”
那时的餐桌是褐色的,门厅没有外窗,白天也要开灯。
我们在灯下边吃边聊,父亲发现网上有件异事,有个美女作者不仅写例假的颜色、气味,还将来例假的全过程用手机拍下,发到网上。父亲感慨道:“鲁迅说:鼻涕、大便不能写,就是说有些东西是绝不能入文字的。但现在,是百无禁忌,她就是要写。”
我说:“哎呀,正吃饭呢!”
父亲惊讶地瞪大眼睛,显然忘了是在饭桌上,不过他立刻回过神来,笑着点点头,不讲了。
父亲的笑我极为熟悉,总是喜气洋洋,憨厚中透着些孩子气,每寸肌肤都透出衷心的祝福,可用灿烂二字形容。这次笑容里,还多了一丝抱歉,成为深褐色桌上的一团亮色。
我就为此突然感到有点不安,这样的笑应融化在明亮的光线里;而眼前的桌子暗得足以让人扫兴,父亲却毫无觉察,倚在旁边谈笑风生。我第一次感到有什么地方需得改一改,让父亲坐在这样的桌子旁就是个错误啊!
“阿爸,咱们换个桌子吧?这张太暗了。”
父亲好像没听见,说:“我想啊,现在就是以丑为美,向一切禁忌挑战,由此我倒想到一个问题,没有什么终极真理,任何真理都是可以颠覆的。”
“的确是,鲁迅要活到现在,不知会说什么?阿爸,你说咱们换不换个桌子?”
父亲用锐利的目光扫了一眼桌子说:“换它干什么?人们总强调鲁迅的‘横眉冷对千夫指’,好像他只有这一面,其实,他对年轻人是非常‘俯首甘为孺子牛’的,非常爱护,你说他活到今天不知会说什么,我想,恐怕他也会非常理解年轻人的吧?”
“现在,都说鲁迅刻薄,其实他只是反击吧?”
父亲特别赞同这句话,又就这个话题谈了不少。于是,我也就把桌子的事忘了。
可过几天我又想起来了。那是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一进家,父亲正坐在餐桌前准备吃午饭,我又请示他对桌子的意见。这回父亲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大凡他有疑问,就会射出这种友好、探究、含笑的眼神:“你最近怎么老盯着这张桌子?”
“阿爸,你可不知道,刚从外面亮的地方进来,屋里一团黑乎乎的,你就在这黑乎乎中笑,还笑得那么开心,印象特深。”
父亲恍然大悟地笑说:“是吗?”又犹豫不决地喃喃道,“这桌子不好么?我看挺好么!”随即很快挥挥手说:“不管它,还是说个好玩的事!老布什真了不起,八十几岁了,还跳伞,还不止跳这一次,从75岁起已经跳了几次了,说90岁还要跳,美国人就有这个精神,我们可真没法比。”父亲一向推崇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
过了一段时间,我终于买回一张乳白色的桌子,亮堂地放在门厅里,中午吃饭时就等着看父亲的反应,这么大的事哪能没反应呢?
12点了,工作完毕的父亲走出来,面桌而坐,看了一眼桌子,笑说:“网上各种各样的新闻,好玩得很。杭州近日上岗几名美女交警,有个小伙子为了接近她,有意犯规,让她罚。”
“是吗?追求成了吗?”
父亲高兴地点头说:“追求成了!小伙子斯斯文文的,还是法院的公务员呢,挺不错的。不过他表示以后决不再犯规了。女民警笑说:若他以后违反交规,照罚不误。”
“法院公务员有意违法?真有意思!爸,你不觉得有什么变化么?”
“什么变化?”
“咦?黑桌子换成白桌子了,反差这么大,没发现?”
父亲手指敲桌点头笑说:“嗳,嗳。多看看网上这些青春新闻,心里还高兴一点。乔以钢总劝我别太沉重,说:‘叶嘉莹以诗词养心,您以忧患养心。’我其实也爱看这些乐观的东西。民间的事情是很有意思的,我刚才还在想那首民歌,你听啊:‘人人说我与你有私情,/寻一场相骂洗一身轻,/你只管紧握着拳头空喊打,/我便手指着吴山骂洞庭。’你看,一个泼辣、能干、健康的南方女子形象,完全阿庆嫂式的。周作人也很赞美这种民间女子,真有趣!”
噢,这首民歌父亲不止一次提起,喜欢它的清新、俏皮、乡土气。
见我也喜欢,父亲越发有精神了,脸上露出欢欣鼓舞的笑,停了筷子说:“还有一首好的呢,我念给你听啊:‘小阿奴推窗只做看个天上星。/阿娘就说道结私情。/便是肚里个蛔虫无介得知得快。/想阿娘也是过来人。’”父亲眉眼都笑弯成一条缝,是祖父疼爱孙女般的鼓励的笑,充满了理解、嘉许之情。
父亲身心愉快地边吃边聊,配着这张与光明同色、他却漠不关心的桌子。
我只好自己抚摸着桌子说:“这桌子比那张黑的好多了,看着真舒服!”
父亲这回显然看出了我对这张桌子这么爱不释手,他终于稍微注意地看了看,又摸了摸,踌躇地抿了一下嘴唇,才提纲挈领地说:
“好多了倒也未必,关键是要收拾得清清爽爽,再好的桌子堆得乱七八糟的也没用。”
呵,这就是父亲对这张就算是专为他换的桌子的唯一正式的评价。
从那以后,父亲在这张桌前畅谈过多少时事、政治、文坛轶事,还隆重地请过几次客,满桌的欢声笑语,个个满面春风。
那些开怀的谈话,那些各具特色的亲切的笑声,如今,早已深深沉淀进这张已沉寂一年多的桌子里了!
现在,每日吃饭,我坐在桌前,望着以前父亲天天坐的地方,常下意识地伸手一摸,好像这样就能摸到我最亲爱的父亲。父亲永远不会在了,唯有父亲春风般的笑和滔滔不绝的话语,永远在那个角落里存在着,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