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得到一本好书《东鳞西爪集》,一翻就放不下了。作者王必胜先生以难得的率直与机趣,讲述了近几十年来与许多作家交往的故事。其中有说事的,论人的,谈文的,品书的,赏字的,观景的……美不胜收,令人玩味无穷。
比如,出乎我想象,刘恒竟还用最原始的工具写作,令人叫绝:“他一是用人们不太用的蘸水笔,写一下,再点一下墨,这恐怕已经绝迹的东西,却是他当年的最爱;二是在一个普通的大32开的日记本上,纵横驰骋,笔走龙蛇,成为一代小说和影视的高手。多年后他还是不用电脑。用这类多是没有笔锋的断尾蘸水笔,写出的字粗大圆实,形成独有的风格。”我正是在这本书里见识了刘恒的字迹,是他写给王必胜信的影印件,愤怒地控诉《人民日报》副刊转载一篇文章,将他的小说《伏羲》改编的电影《菊豆》,骂得“狗血淋头”。
岂知正是此人,当年也曾对我“狗血淋头”。他率先在报上写长文发难,由此掀起一场对我长达数年的“剿杀”。早知道当时我也给必胜写封长信,一是发发胸中闷气,像刘恒所说的“表达一个顺民的无奈”,二是借必胜之笔“立此存证”。
必胜兄的文字,随意自然,真挚而温暖。如他评价汪曾祺的散文:“注重情致和性灵,简洁精短,有如明清小品。”为文张扬人道,不愧是“当代文坛最后一个士大夫”。他说邓刚,“看似一介武夫,粗粗拉拉,却是很细心的人。”我尤其欣赏他把跟我相交近30年的林建法称作“文坛大侠”,说他是一个仗义的人,也是一个挑剔的人。生动而准确。
他对别人真率,别人对他同样也会直来直去。且看多年前方方陈述自己散文观的信:“王必胜你好。听说你们在海南惊险事不断出现,显示了资本主义笔会的诡谲。我们这边的社会主义笔会,实在是祥和、安定,形势一派大好,可见‘资’和‘社’的分野随处可见也……”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又机趣盎然。令我不禁想起跟方方交往的诸多趣事,许多年前她给我写信,也是这么上来就直筒筒地冒叫一声:“蒋子龙你好!”足见湖北人的爽利,但她的智慧与敏俏,仍一如继往地天方地阔。
在当今文坛上已经很难见到这样的爽直了,甚至流失了文人间应有的善意,相互间也缺乏真实自然的交流。如韩少功所言,作家见面聊体育、聊电影、聊股票、聊收藏,唯独不谈文学。《东鳞西爪集》做了一件功德,作者跟数十位作家聊散文。问题出得好,作家们答得用心,最后集成“百家散文观”,既妙趣横生,又各具真知灼见,可称得上是“散文百科”。
韩少功认为,心灵贫乏和险隘的作家,一写散文就露馅,如同姿色不够的优伶,只能上妆登台,靠油彩博得爱慕。“造作的散文,就是下台后仍不卸妆,仍在装腔作势,把剧中角色的优雅或怪诞一直演到后台,甚至演到亲戚朋友的家里。”岂止散文,简直活画出当今文坛的一个普遍现象。
能被请到峨眉山寺庙为僧人们讲佛经、近乎是化外高人的何士光,其文学见解自然更为独特。他借用《金刚经》里的话说,世界非世界,众生无自性,这个世界是无法描绘的。“你的存在,不过是一个不断变动着的身躯的存在,和一串不断变动着的念头的存在,这之中哪一个又是你呢?我们通常说的自我,又会在哪里呢?”听何士光讲话或读他的文字,尽管不能尽解其高妙,却常有一种醍醐灌顶的钦快。难怪王必胜评道:“齐、清、定,清爽、洁净、秀气,现在恐怕得绝版了。”
果然是“东鳞西爪”!随意而自然地记录和反映了文坛生态。无论是作者自己,还是他笔下的作家们,都处于和生活中的真实相符的位置,有股极其珍贵的温暖和善意充盈其间。这一点格外让我感动。而当下的文坛,未免太冷了,那是来自骨子里的一种阴冷和偏狭。一旦开骂,便怎么刻毒怎么来,恨不得一句话就将文学骂死,将对方置之死地。即便不开骂,也基本上不读同时代作家的书,写文章或向别人推荐书目,都是外国作品或古代经典,既显示自己博学,又优雅地鄙视了当代的同行。更不会轻易说别人的好话,除非是自己小圈子中的人,或在某个人的讨论会上。那就会费尽心机、花样翻新的大说好话。但那不叫温暖,叫发烧。忽而太冷,忽而太热,唯独缺少王必胜式的自然而然的温暖和善意。
白居易讲,文学的根是情。作家间没有正常自然的温暖和善意,如何有情?如何养育真性情?若硬要煽情,只能是虚情、滥情?我读此书中的“病后日记”一章,几次眼睛发潮,投桃报李,你有温暖和善意,必然会收获别人的温暖和善意。
必胜先生的《东鳞西爪集》,为文事存真,为文人存情,为文坛存佳话,为文学存温暖,是一部绝佳的“当代文学史话”。既赏心悦目,又可作为珍贵的资料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