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天光渐渐地暗,房子、街道、墙头和树都被厚厚的雪盖住了。大雪温和地框住了每一个窗子,圆溜溜透出橘黄的光。
村子东头上有一所整齐的砖瓦房子,风纠缠着雪在翘起的屋檐上呜呜鸣响。镂花的砖栅栏挑出高高木杆子,大红灯笼亮晃晃,轻盈舞动,那是我的家。
从镇里下车,就再也找不到回村庄的交通工具了。我孤单地站在雪地上,颤抖着手,重新围上头巾,只露出眼睛,便向前使劲拔腿,順着杨树趟子往家走。这条路有五里地长,两旁是夜色弥漫的田野,雪皑皑无边际,似两张暗色的白布盖过来,有一种逼仄感,想象时喘气都艰难,不敢左右张望。冷不丁,---嘎---嘎---嘎---几只黑老鸹窜着,张牙舞爪地叫,那声音被雪花搅拌了,散落得到处都是。抬头看,雪粒撞进眼里,刺得生疼。三五个黑黑的巢挂在树杈上,被雪盖了白帽子。一个人走夜路,习惯了。只听见自己踢踢踏踏的鞋底子声,当作了伴儿。
三个哥哥姐姐,数我的胆子大。老父亲常常夸我继承了他的勇敢,我听了不露声色,行不行走着瞧。像今天这样,心里没有畏惧。大雪是有情义的,他送回了老父亲,才有今天的我。雪花凝固在眉毛上,眨动时眼皮上拴了帘子,冷丝丝地。我从袖筒里抽出手抹一把,脸上有水珠滴下,和着汗水流淌。五十年前,老父亲在雪夜里奔跑,土道坑坑洼洼,被风雪捋平了,回家的路是接在心坎上的。十年间南征北战,参加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回来了,多荣耀的事啊,家里不知道。从这个村里走出十一个兵,收到十一份阵亡通知书。母亲跪在爷爷奶奶跟前,至死不嫁,极尽孝道。结婚六天时,她送父亲去战场,从此,音信杳无。父亲是在黎明时敲家门的,爷爷拎起大棒子喝道:你是人是鬼?父亲跪在雪地里让爷爷检查自己。母亲看了又看,雪花瑟簌簌地贴上脸颊。十年间生死两茫茫,从此共剪西窗烛。
进村子有三个道儿,最东边一个离家近。拐进去先看见烤烟房,竖刺刺地戳在道边,两个黑洞洞的排烟口被雪盖住,洼陷出了凹痕,像石膏大卫的眼睛,白得恐怖。后院的王才就吊死在下面,村里人都说,烤烟房阴气重,远点走着。走过去了,才发现自己的腿直突突,不听使唤了。
夜深了,天空蓝湛湛的,雪花仍在飞舞,村庄的水泥道平坦,踩着厚厚的雪不用担心崴脚脖子。一抬头就看见家里的大红灯笼了,精神一放松,才发现浑身湿津津的,步子开始沉重,长出一口气,开始慢慢地挪吧。
伏在自家的砖栅栏上喘口气,歇一会儿。父母亲的窗子仍有光亮,柔和地透出来,晃得院子素白洁净,鸡舍和狗圈都静悄悄,被雪捂得严严实实,圆咕隆冬的样子。大黄睡的真沉,没发现我?哥哥姐姐考学走了,毕业分到城里,成家立业。我也安家了,就聚在他们身边。常跑回家,总是赶在夜里,看到这么熟悉的灯光时,就能见到父母了。夜里守着灯光,搂住大黄嬉闹,惹得妈妈不住地嗔怪,老父亲总是笑呵呵的,捣扯这摆弄那,手不闲着,母亲随着他在灯影下转,转来转去,头发白了,步履蹒跚了,岁月的窗偷偷地笑啊。
窗外大雪来了,整夜地下啊,不怕啊,来年大丰收了,米满囤,菜满箩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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