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只羊的叫声对我来说都谙熟于心,就像我闭着眼睛看电视,也能确切分辨出是我喜欢的哪个歌手在唱歌。我从柏树林中咩咩的叫声里确定,领头的那只已经跑到了西山岭上。它的羔子们在谷底啕叫。啕叫里充满恐惧,显然,领头羊和它的羔子们从来没见过如此突如其来的场面。
山坡上撒满了人,这是一场阵地战和游击战相结合的典型战例。他们正采取高速度、大纵深进攻和羊退我进、羊疲我打、羊逃我追的迂回作战方式,对羊群实施围追堵截。气喘吁吁的他们是不会轻易付出如此代价的,他们似乎看见了一锅锅热气腾腾的羊肉,闻到了浓郁馋人的膻气;抑或,他们更钟情的是羊群所换来的一大把一大把的票子。大把大把的票子,秋风扫落叶一般铺天盖地,具有无尽的想象力和诱惑力。
在羊们所做的所有事情中,罪莫大焉的是啃咬踩踏了山上的花草,造成了水土流失;至于啃的那些些果树,都是私人栽下的,不至于影响到大局,显得无关紧要。先前,一些会议和文件曾经规划过羊的生活,比较一致的意见是圈养。圈养确实是个问题,三五只还好说,成群结队的羊吃饭问题怎么解决?羊的日子开始捉襟见肘,羊的季节里出现了青黄不接。心存侥幸的椿树偷偷把羊赶到山上放青,饿绿了肠子的羊们毫不客气,不放过一枝花一棵草。那些被羊啃过果树的户主,采取揭发上告的方式来表达对羊及其椿树的不满。于是乎,阵地战开始了,游击战也开始了。战斗的另一方当然是一些维护群众基本利益的工作人员,他们没穿制服,没带袖箍类的任何标志,却有着无比强大的战斗力。
领头羊站在一块岩石上,向沟底张望,我能看见它无助的眼神。它的叫声里挤出高难度的颤音。颤音在山谷里和山梁上绕来绕去。领头羊不再躲藏,因为它看见羔子们被生拉硬拽地赶上一辆130。一辆白色的130,一辆安着四个大喇叭的130,一辆载着羊羔子的130,神气十足地停在沟底一片老婆腚般大小的空地上。那只长着漂亮胡子的小伙子山羊,似乎断了腿,缩在车厢一角,瑟瑟发抖。这些都被领头羊看见了。最让领头羊感动的是它的主人椿树。椿树躺在车厢底下,身子靠在后车轮上,任凭别人怎么劝,怎么拉,他就是不出来。椿树知道稍微一个松动的念头,他的羊羔子们就会下了羊锅,或者被别人换取了票子。椿树不想让自己的票子塞进别人的腰包,这些票子的用处还大着呢。翻盖房子,小子的学费,老伴的药费,庄稼的化肥,都还挤在那里排队呢。
两个大汉尽了最大的努力也没把椿树拖出来。两个大汉听见椿树的胳膊咯吱响,却没听见椿树从嘴里发出任何动静。两个大汉显然是害怕了。130司机也害怕了,怎么也不肯回到车上。僵持了好一会子,领头羊看见一个人站在土堆上说了一番话,唾沫星子四溅地说了一番话,然后很有号召力地挥了挥手,那些把羊赶上车的人立马又把羊赶下了车,椿树这才从车底下钻出来。
从车底下钻出来的椿树,咧了咧嘴,想学着那人的架势朝石崖上的领头羊挥挥手,却发现两只胳膊已是极不情愿。太阳快落山了,主要是椿树已从车厢底下钻了出来,领头羊决定下山看看它的羔子们,对羔子们说几句安抚的话,看看小伙子山羊的腿是不是真的断了,是否有必要请个兽医。如果需要,还要请个心理医生,它确信羔子们收到了惊吓和刺激。
这一宿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领头羊暗暗地想,一脸很幸福的样子。
你千万别认为村上是个方位名词,村上是个地地道道的指称名词,是一个人的名字。当然,和椿树一样,村上跟那个叫村上春树的日本人没有任何瓜葛,他们压根就不知道有部叫《挪威的森林》的作品是那个日本人写的,更不知道“要平安无事地活下去”是村上春树的名言。村上认为,要平安无事地活下去,是最实在的农民式语言和理想,这么低要求的话不应该从一个作家嘴里说出来。村上不认识挪威的森林情有可原,一个把幽默画读成寂寞图的人你能对他有多高的要求?
“能引的引出来,能流的流出来,坚决不能生下来。”这条标语在村委的院墙上好多年了,是专门为村上们设计的。村上很喜欢这条标语,多么的通俗易懂,读它的时候一点障碍也没有,还引人发省。然而,村上对标语所蕴含的严肃性和重要性认识不足,理解不透彻,犯了政策性的错误,这从村上又把老婆的肚子搞大了可以证明。如果村上采取措施,他老婆的肚子就不会被搞大,如果被搞大肚子的老婆不被村上藏起来,就用不着天天到乡里去上班开什么反思会。被反思后的村上不得不四处找老婆,其实,村上是知道老婆去处的,可他偏偏吹聋装瞎。村上暗地里较劲,非把这个孩子生出来不可,其理由是为自己的晚年着想,一个儿子不牢靠,两个儿子是双保险。不说别的,就说生病长灾吧,两个儿子可以倒替轮换着支使,一个儿子还不把他累死?村上想到了儿子的负担,他在为儿子的负担着想。那些明星们还可着劲地生呢,也没见受到什么处分,反而抛头露面谈笑风生风光着呢。村上从明星们那里受到鼓舞,坚定了把二胎生下来的信心。村上隔三差五地到城里溜一圈,找个小摊喝碗馄饨,吃个烧饼,打着饱嗝腆着肚子就奔着乡里汇报去了。这个泥鳅似的村上,没人拿他有办法。
办法总归是有的,小杨终于送来了罚款单,盖着萝卜印的罚款单。罚款单在村上的手里高高飘扬,高高飘扬的罚款单使村上青筋暴跳。村上扯着嗓子喊,你就把房子给卖了吧,你就把值钱的都拉走吧,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村上拉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那架势分明在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小杨显然对这样的场面很不适应,愣愣地站在院子里,很久没缓过神来。村上的小子放学回来吃饭,看见院里站着一拨人,悄悄躲到一边去了。村上一把把小子拉过来,推到小杨跟前:这个也能卖两个钱,你就看着办吧。小杨说,村上,你这是干啥,你这是让我们犯法,站了这么久,没让个座,也不泡壶茶喝。小杨和蔼地嗔怪着。泥鳅似的村上,腰抽锥脖抽筋似的,开始点头哈腰,不仅让了座,泡了茶,还一一散了烟。屋子里顿时茶香弥漫烟雾缭绕。
日头转过头顶,小杨他们拿着罚款单要回去了,他们要急着回去汇报,商量怎么把工作做下去的计策。小杨走出院门的时候,一只可恶的老鸹站在榆树上撅着屁股大小便,可恶的粪便偏偏就落在小杨的前襟上。小杨赶紧把粪便揩净,拾起一块石头朝榆树上扔去,可恶的老鸹扑棱一声很以为然地飞走了。小杨嘴里操着粗话,捎带着七大姑八大姨骂了老鸹的八辈祖宗,方才稍稍解恨。隔着院墙,小杨听见村上在屋子里哼起了二黄,也许是散板或者西皮流水。小杨也不是很清楚,反正觉着挺好听。好听是好听,这家伙真难玩,小杨不由得挠挠头,甩开膀子,迈开八字步,向村头走去。
炊烟正在消散。椿树蹲在地头看着西山渠放闸。今年天旱,据报道说,是五十年来之最。渠里放下的水,滴滴拉拉,慢条斯理,像椿树一样得了前列腺炎,淌得不怎么痛快。椿树把水引到麦田里,浇过的麦苗叽里咕噜打着饱嗝,没浇过的也摇头晃脑,排队等着呢。椿树的那盒烟快抽完了,还剩下两根,麦田才浇了一小半。椿树觉得回家亲老婆两口,然后烫壶小酒,把饭吃了,也就浇得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应该差不多了,椿树把亲老婆、喝小酒、吃煎饼卷大葱这些事儿办得停停当当,抹抹嘴唇上的饭粒渣子,哼着二黄散板西皮流水去看麦苗。椿树也喜欢唱两句二黄散板或者西皮流水,不止椿树会唱,村上会唱,村里人好多都会唱。二黄散板西皮流水打发了他们很多快乐的时光。愁唱饱吹,村里人一年里嘴巴都不会闲着,这个你不用怀疑,拿着罚款单的村上还不忘了唱二黄散板西皮流水呢。他们都把日子唱杂了,以至于你无法分辨出,他们是在为笑唱还是为哭唱。唱着二黄散板西皮流水的椿树走到地头,咦,奇了怪了,咋还没浇完呢。椿树围着巴掌大的麦田转了一圈,终于发现了蹊跷。他看到渠里的水,汩汩流向了南边的那块地。这个狗操的村上,知道给爷使绊子了;这个狗操的村上,知道给爷使绊子了。椿树一连骂了三遍。椿树骂的时候,村上全听见了,村上就是不吭声,倚在不远的墙根里狡黠地笑。
椿树把水改过来,水又流向自己的田里。村上腾地蹿出来,去夺椿树手里的锨把。椿树吓了一跳,一屁股蹲在垄上。村上又把水引过来。缓过神来的椿树,梗着脖子一头撞过去,把村上撞了个四蹄朝天嘴啃泥。连泥带水两人扭打在一起,压坏了两畦子麦苗。村上不干了,说,要打就到你的地里去,你看我这两畦子麦苗。椿树问,怎么的?村上说,我得去压坏你两畦子麦苗,要不,我亏吃大了。椿树噗嗤一声笑了,村上也接着噗嗤一声笑了。
村上不是省油的灯,跟着椿树噗嗤一笑的村上不像椿树一样,没有一笑了之,一直对两畦子麦苗耿耿于怀。耿耿于怀的村上使出了下贱的手段。他把用耗子药浸过的麦粒撒在了椿树的院子里,结果可想而知,椿树的十几只母鸡一只也没剩下。不管是药死鸡,还是药死别的,性质是一样的。椿树认定了性质是一样的,这就是投毒。认定了这就是投毒的椿树拨打了110。村上挑着尿罐正往坡里走,被逮了个正着,村上摔了罐子朝山上跑。110掏出匣子枪,以示警告。第一枪,朝天开的,没看见子弹落在什么地方,只听见嗖的一声,天空划过一条弧线,像一道彩虹。第二枪也是朝天开的,表现形式和第一枪基本一样。第三枪就不同了,我们明明看见举着枪的人把手伸向了天空,子弹却长了眼似的,升入天空后,忽然拐了个弯,穷追村上不舍。我们吓得全都趴到地上。
后来呢,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村上击碎右膝盖后,住了半年的院,最终还是成了瘸子,那个开枪的警员也受到了处分,据说是很严重的处分。丢了饭碗或者差点丢了饭碗,大家说法不一。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处分确实是十分严重,连他的上司也受到牵连。
故事讲到这里也该结束了。如果是二十年前我写这些故事,一定会详细得多。如果总归是如果,不说也罢。对了,还有件事情需要交代,前段时间我回老家,又见到了村上和椿树,他们正在村头废弃的磨盘上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