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仿佛来得特别早。
张老爹还在忙着往那块被蚕食得所剩无几的菜地里播撒香菜籽的时候,天气倏地一下就凉了,冷了。
蒙蒙雨丝没日没夜地缠绕于天地之间,风也毫不懈怠地眷顾着路上的行人。
“莫非已经是冬天了?”张老爹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猛然想起老旧的书桌上那本积满了灰尘的日历——已经好久都没翻过了。
“果然是冬天了。”张老爹自言自语,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落寞。
是啊,张老伯种了几十年的地了,不要说季节变化,就是天上的云,空中的风,他也熟悉到能一一辨出味道,讲出特征。可是,这好像要成为过去了。这几年,张老爹也搞不懂,到底是“新农村建设”的变化,还是“城镇化”的影响,总之,他的那些土地是越来越受到伤害了。先是被划出一部分修了一条二十多米宽的水泥路,后又有一栋高高的厂房从他的地里长了出来——当然,这都是给了他钱的。可张老爹就是不理解,城里人有轻松体面的工作,有让人羡慕的高楼,为什么还要眼红农民唯一的私房菜——曾经被城里人鄙弃的土地。
邻居们告诉他,话语中有着无法掩饰的兴奋:“老爹,我们这里被划为经济开发区了。这些土地都会被征收,连我们的房子都要改头换面了,我们就等着拿钱成为城里人了。”
张老爹却兴奋不起来。城里人?城里人有什么好?他也和不少城里人打过交道,看着他们为了一两根蔬菜和人争得面红耳赤;看着他们睡眼惺忪地一边啃着馒头,一边挤公交,一种从未有过的爽快在心里滋生了:虽然自己泥里水里地累着,可与那些城里人相比,却是多了几许自在。
可是,他每每在家里讲起这些的时候,儿女们就有些反感:“爸,你不要只看到饭碗满了就知足了。如果你真正看到过有钱人的生活,你就会发现你所拥有的不过是人家扔掉的。”
“有钱?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那些人不也只是吃饭穿衣?也许,吃得还不如我们放心呢。”张老爹越发地自豪起来,“你们没看见现在城里人吃东西都喜欢带‘土’字的?土鸡蛋,土鸡,土菜馆……离开了土地,哪来这么多土东西吃啊。”
儿女们不再和他理论,只是都选择了离开农村,为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尤其是大城市的人而努力地打拼。
张老爹也不勉强他们。他有一句口头禅:“人各有志。”儿女们还年轻,他们的选择也许是对的。只是,张老爹有些想不明白,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不喜欢农村,可他们为什么都把孩子留在农村里。只有女儿的孩子不在老爹这里。尤其是老二,也是读了大学的,当年想尽千方百计把工作留在城里,可总在他面前诉苦:“房子价格涨得买不起了,单位的简易住房又要拆除,不知怎么解决住房的问题。”“物价涨得太快了,工资却总是原地踏步。”“小孩子在城里太花钱了,还是在乡下上完幼儿园再说吧。”
老二生活的艰难却挡不住老大和老四奔向城市的脚步。尽管没有工作,也没有做生意的足够的本钱,他们还是喜欢上了城里充满诱惑的繁华。
张大妈拿着感冒药,朝门口抱怨:“老头子,一天比一天冷了,这房子四处灌风,都不能住了,你也不想想办法!这不,东东又感冒了。”东东是老二的孩子,一直跟着他们生活,已经整整四年了。这孩子不如其他两个孙子强健,总是三天两头地生病。天气变化的时候,就更加厉害了。
“你叫我怎么想办法?”张老爹望着破烂的墙壁,有些无奈,“眼见着就要拆迁了,总不能建一栋新房子让他们拆吧。”
这是一幢砖木混建的老房子。已经使用了十几二十年的时间了。至于房子的准确年龄,张老爹都有些记忆模糊了。只记得这房子建好时,儿女们都很小,后来,也修修补补过好几次。本来需要更大的房子,可儿女们接二连三地上学,成家,把家里都掏空了,这房子就一直幸存下来。
直到去年,拿到征地的钱后,张老爹本想建一栋气派的大房子,儿女们却不同意:“现在有钱的都住到城里去了,谁还会花这些闲钱在农村建房?”
张老爹为这事生了好久的闷气。
城里,城里就真的是天堂吗?一想到每天要到菜市场里挑选那些并不本色的蔬菜,还要擦亮眼睛辨别哪家的莴苣没有用硫酸铜浸泡,哪家的莲藕不是用漂白剂洗涤的,张老爹心里就堵得慌。
可是,建房的事还是被搁置下来了。
邻居们都在计划着,房子拆迁之后到哪里选购新房;开发商也把“拆”字放大写在墙上。
张老爹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他甚至有些恼怒:先是要去了种庄稼的地,现在怎么连房子也要收了?虽然给了钱,可这钱终有一天要花没的。钱花完之后该怎么办呢?尽管现在的流行词是“打工”,可这些打工的人不就像过去的长工一样吗?
看着邻居兴奋的样子,张老爹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来。
可是,不管他怎么想,拆迁还是要进行的,只是迟早的事。而且,很多人对于拆迁,是期盼多于阻挠。毕竟,城市是有些人纠结一生的梦想。
眼看着周围一幢幢的房子瞬间成为废墟,废墟又被迅速清除,张老爹感觉自己就像飘荡在城市里的孤岛上。他在还残留着的零星菜地里拼命地种菜,更多的时候,是在眼睁睁地等着拆迁时刻的到来。
“老爹,过几天就要拆我们这的房子。我们这些住户要与开发商重新交涉一下,一起去吧。”李大婶高声嚷嚷。
张老爹好像不太感兴趣:“横竖都要拆的,还交涉什么呢?”
“当然要交涉。关于钱,还有我们购置新房的问题,门径可多着呢!”
“好吧,让张大妈去吧。”张老爹恹恹地说。
“哦,太好罗,太好罗。我们也有新房子住了。”东东高兴得打起滚来。
张大妈带着东东出去,有些心疼。这孩子,也得算个城里孩子,却没有和老二他们一起过城里生活。其实,就算是城里生活,又怎么样呢?老二还住着单位提供的临时住宿,已经老旧得不成样子,而且这样的老房子也马上要拆除了。老二整天想着怎么多赚些加班费,怎么从牙缝里节省出买房子的钱,可是房子还是遥遥无期。
张大妈还在心里悄悄地盘算,这次房子的拆迁款一下来,无论如何要周济一下老二。其实,早在第一次征地的时候,她就有这个想法,可是老大和老四的眼神里流露出不满。是啊,老二是张家唯一读了大学的、正正经经的城里人,不指望他周济家里,可家里也无法给予他更多啊。东东留在乡下带,已经减轻了他的很多负担了。
可是,张大妈觉得老二太苦了。尽管老大和老四也很辛苦,可他们还有落脚的房子。老二呢?很多时候,是有力气也没地儿挣钱,有梦想却没有兑现的机会,这是是多么地无可奈何啊。
张老爹望着飘荡的雨丝,眼神和天空一样黯淡。
他在心里念叨:“来了,拆迁的终于要来了。”
三个儿子都被张老爹叫回来了。
对于张家来说,拆迁是一件顶级重要的事。若是在十年前,张老爹不用和任何人商量,准能处理得妥妥当当的。可现在,儿子大了,他也老了,他不能,也不愿意像年轻人一样扛着满肩的责任。
“爸,拆迁是好事啊。以后我们就是成为真正的城里人了。”老大有些不解,也有些不满,“你为什么大老远地把我们都招呼回来呢?你要知道,这一来一去的花费,还有这几天的工钱,我们的损失得多大呀!”
张老爹瞪了他一眼,把旱烟抽得吧嗒吧嗒响。
老二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征地、拆迁似乎已经与他无关,他的户口早就迁到了城里。可是,既然爸妈叫他也回来商量,他心里还是存着那么点希望的。
老四一点也没改往日的顽劣,他毫无顾忌地挑出了一个敏感的话题:“爸,你是和我们商量怎么分钱吧。这很好办啊,就按照……”
“你就知道分钱分钱。我说除了钱,你还能不能想点别的?”老四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张老爹生气地打断。可他还是小声嘟哝:“不是为了分钱,那你叫我们回来干什么?”
张大妈连忙朝他使眼色,气氛才稍稍缓和下来。
张老爹绷着脸,一连卷了三支旱烟,满屋子都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为我们遮风避雨二十几年的这座房子要拆了,叫你们回来看一看,你们要牢牢地记住,你们,”张老爹用手将儿子一一指了个遍,“都曾经是吃一口锅里的饭长大的,有什么事要互相照顾着。二来呢,是几次征地、拆迁也拿到了一些钱,今天就商量一下,拿这笔钱做些什么吧。”
老四有些贪婪地笑了:“我还不是有先见之明,早就想到这一层了?我看啊,就按照我们户口本上的人数分了吧。要不,按划到我们名下的土地多少也行。”
张老爹将目光移到老大身上。老大不像老四一样只图着眼下,他考虑问题一贯比较周全。
老大假装看着别处,这让张老爹有些不满。
“老二,你见多识广,你看能不能像老四说的那样把钱给分了呀?”张老爹问起了老二。
老二用鞋搓挤着地上的烟头,声音小得自己都有些吃惊:“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做我都没意见。”其实他心里是最渴望分钱的。如果他也能分到钱,就能解当下买房的燃眉之急。
失望在张老爹的心里蔓延开来。他本来是想让儿子提出拿这笔钱去投资,或是置些价值稍高的产业,可是,张家的儿子,今天怎么都这样熊啊?看来,他只能自己提出来了。
“其实,除去买房子,这笔钱已经不多了。”张老爹感觉有些艰难地开口了,“可你们不能只盯着这些钱。你们要想到以后,丁点儿地也没有了,你们靠什么生活?总不能一辈子都在外面打工吧!所以,我想,这些钱都别分了,用它来做些投资做生意之类的事吧!”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听到石英钟的滴答声。
“行不行,你们倒是说句话呀!”张老爹实在忍不住了,有些恼怒。
又是老四答话了:“爸,你就别操这份闲心了。等新房的钥匙一到手,你和妈就安心地享受城里人的生活吧。至于钱,干脆把它分了,各自管好各自的就行。你管他是做生意还是买东西呢!”
张老爹其实早就知道了答案。只是,他抱着侥幸心理在试探。
他看向老大,老大虽然没有说,和老四相同的想法却清楚地写在脸上。
老二呢?看不出明显的倾向,但肯定不会反对。
张老爹叹了一口气。既然儿子们都同意这样,那就只能这样了。
只是,在分钱的时候,因为老二的缘故,又起了一些风波。
其实老二没有提任何要求,可是张大妈觉得都是张家的儿子,老二也应该拿一份。
老四首先就不同意了:“当初我们泥里水里辛苦的时候,老二过着舒舒服服的城里生活。现在,是我们的地换钱了,为什么要给老二呢?我们也没有足够的钱。再说,以后还不知道靠什么生活呢!而老二就不同了,他有工作,起码生活会有保障吧。”
张大妈心里一紧:老四说的也有道理啊!哎,怪只怪钱太少了,没有钱的生活太难了。最后是象征性地分给老二一点点,张大妈又偷偷拿出些私房钱给老二,总算是都满意地干各自的事去了。
只有张老爹很是烦躁。这几个孩子,原本感情很好的,可现在,为了钱,竟然闹起了意见。虽然没有大闹,可老爹知道,从今往后,他们彼此的心里,是都隔了一些东西的。尤其是老房子拆了,以后各忙各的事情,各住各的套房——张老爹最不喜欢套房了,用他的话说,套房就是牢房,没有自由,也缺乏豪爽,总让人小心翼翼,别别扭扭的。这兄弟几个还不知要几年才能会一次面呢?
一大群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来了。
推土机来了。
挖掘机也来了。
张老爹站在附近,看着自己住了二十几年的木房子在瞬间变矮,坍塌,被运走,地面上一丝痕迹也没有,感觉一阵阵揪心的疼痛朝自己袭来。他仿佛觉得,工人们不是在拆房子,而是把他连根拔起,而且干劲利落得不带一点儿泥。只是心里呢?在滴着血。
风裹挟着雨丝,直往张老爹的脖颈上钻。张老爹紧了紧衣领,有些茫然地望着忙碌的人群。
是啊,冬天很快就要过去了,这个城市将迎来更加艳丽妖娆的春天。可是,张老爹,一个被卖掉了土地的农民,还能感受到泥融土湿的春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