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自己职业的关系,再加上平时不注意,十几年下来我就落下颈椎病了。每年看到树叶变黄、大雁南飞的时候,我的心都会打颤,内心告诉着自己,这该死的冬天就要来了。
回想这十几年来被它的戏弄我历历在目。是的,是戏弄,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本来我是标准的山东大汉,身高1•80米,体重170斤,结果却被它戏弄的极其狼狈不堪。于是我痛下决心,在家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对付它呢——对了,我想到了一招,多穿一些,比别人多穿一个棉袄,穿上俩棉袄。打定主意后,我抄起电话就给远在300公里外的老邻居李大姐打去了。
“大姐,是我呀,”我叫着说,“这冬天马上来了,再给我做件棉袄吧。”
李大姐笑了,尔后问我:“你还穿那家什干啥?我家那口子,就是你王哥,现在都不愿穿了——嫌难看,买起了羽绒服,你咋又拾捣起那东西了。”
“不穿不行呀大姐,脖子受不了。一到冬天脖子弄得像缩头的乌龟,见了人就缩起来,我是见了风就缩起来,我俩差不多呀。”
大姐嘎嘎又笑了,像只大白鹅。大姐的丈夫,王哥接过了电话,他说:“梆子啊(梆子是我的小名),你的脖子咋又不行了?你看,这咋整呀真是的!”
“是的王哥,”我回答,“我的脖子一到冬天就犯,可准了,拿它没一丁点的办法。”
“梆子啊,”王哥说,“我劝你一句,以后就少看那狗日的书吧,它是个害人精。你看我,比你大五岁吧,到现在了,脖子啥时候都是硬邦邦着,什么风啊雨的,咱啥他娘的都不怕哩!”
大姐这时候接过了电话,说:“梆子啊,别听你王哥的,他懂个啥!我让他念念你写的小说啥的,他就会念亲嘴俩字,别的字他说不认识,敢情他就知道亲嘴了,别的啥也不知道。今天你正好打电话来了,我想问问你,你小说里写亲嘴俩字了吗?再说了,你那一肚子认识的字,那个多呀,我记的我那俩孩子的名就是你起的,要是让他起,憋三天,你猜他起的啥,老大叫王大蛋,以后再生个叫王二蛋吧!”
大姐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突然听她骂起来:“死鬼,给我端杯水来,杵这里干嘛!是我,梆子兄弟,刚才骂你王哥呢。咱刚才说到哪了?对了,说到起名字的事,后来我越琢磨越不对劲,王大蛋,王二蛋,这俩名字咋起得像操蛋的意思。那孩子大了,要是当个村长、乡长啥的,人家不在背后骂,操蛋村长来了,操蛋乡长来了,多难听,你说是吧梆子?他那个人,哎!除了知道床头热乎往里钻之外,别的没啥本事了。还是你,识的字多,有学问,看书读报的,多好呀!”
我左右晃晃脑袋听大姐又说,“梆子啊,我给你出一招,以后没事的时候就让弟妹多揉揉你的脖子,你没听老话说的,女人的手,农家院里的狗,都是治病的良药啊。没事时还是让弟妹多掐吧掐吧,我家那死鬼,你王哥,就是脖子不疼了也让我给他掐掐,他说那样活血止疼哩。”
我有点不信,问她:“大姐,真管用么?”
大姐说:“老话说的没错哩,你就试试吧。”
挂上电话后,我使劲搓起后脖梗,还别说,真管用,感觉脖子后面热乎乎的,像被电击了,还有点麻。
老婆下班回来,看我揉脖子,啧啧两声,撇着嘴说:“自作自受吧,让你趴那写,像个狗熊似的,也没见你写出啥名堂来,还白白搭进去一个好脖子……”
我赶紧把手放下,止住了她的嘟喽。
老婆换着衣服,我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说:“下午我给李大姐打电话了,让她帮我再做个厚棉袄。”
老婆“哦”的一声,没再说啥,扭着腰进了客厅。
我没敢再搓脖子,灰溜溜地进了书房。
老婆突然推门进来,问:“梆子,今天让你交的水电费交了吗?”
我合上书,摸着额头想了想——坏了,这一下午光想着让大姐做棉袄的事,把那事忘了,就赶紧送上了笑脸。
“瞧你这个熊样就知道没交!脑子里整天想的啥!”
老婆说完摔门出去,没过两秒又折回来,掐着腰说,“梆子,李大姐要把棉袄寄来,你就把我的那件蓝毛衣给她寄去吧,我不穿了,反正她农村人又不嫌孬的!”
我点着头,呆呆坐了一会,又想起以前在乡下的日子。
算起来,我和李大姐是十五年前的邻居。那时我们的关系很好,孩子们天天在一块玩,李大姐的丈夫、也就是王哥经常找我喝酒,大姐有时候也饶有兴致地来上一杯。别看大姐没文化(大姐没上过一天学,她爹说,妮子们哪有上学的,大了找个婆家就行,上学有个屁用啊。)可大姐的手却很巧——下到孩子的棉袄棉裤,上到老人的大褂汗衫,都做的有模有样、板板正正的。后来不光我穿的棉袄,还有我俩孩子的棉袄都是李大姐做的——他们的奶奶去世的早,偏又摊上一个不会做营生的娘,没办法,只好求李大姐了。
有次找李大姐,大姐说:“熊孩子们的衣服好做,缝吧缝吧糊搭上就行,有啥做的。”
我笑着说:“大姐你缝吧缝吧就行,我那口子就是急出屁来也缝不起来呀。”
王哥在一旁搭话了,说:“你就别夸她了梆子,弟妹做衣服不行,可做饭挺香的,你瞧她做的,啥菜都一个熊味!也就我不嫌乎她,换了别人,早把她撵回娘家了。”
大姐笑起来,过了一会突然大骂:“王大善你个驴操的!家什倒是不小,不顶事。我没稀罕说你吧,你看你能的,还好意思恬着脸在这里说。”
王哥一看大姐动怒,蔫了,不吱声了,噗哒噗哒抽起烟。
别看大姐的嘴厉害,对我们两口子而言,胜似亲姐了。我唯一能让大姐感动的就是利用我在乡政府当文秘的便利条件,经常给她家的孩子拿些稿纸或者圆珠笔之类的小玩意。大姐不嫌弃,笑得喜贼贼的,她说这是好东西,熊孩子们现在还不能用,都祸害了,我得给他们留着,等上初中了再用这个写。她都是把稿纸板板正正地放在床底下的一个小木箱里。
后来,我从乡里调到县上,最后又调到了省晚报当编辑,中间用去了我十三年的时间,李大姐也由三十多向五十岁的人奔了。早在调到县上当文秘时,我就搬家了——离开了我出生和生活过的村子,在县城安了家。新家离李大姐家不远,有十公里的路程。我经常回去,一是看我叔叔,二是回家给父母上坟,三是到大姐家坐坐。村里已没有别的至亲了,父母去世的早,我还有一个弟弟,我调到县上时他大学毕业就到了新疆,现在还在那里。
每次回去,只要到了大姐家,大姐都会留我在她那里吃。我也不做假,坐下就吃。大姐总是说:梆子啊,你别嫌大姐做的饭难吃就行。我说现在到了县上,还常常想起你做的香椿芽小饼呢。大姐笑着说:还是俺兄弟会说话哩。
大姐的两个孩子都是男孩,老大十八了,刚定亲,媳妇是辛里庄的,离我们村有九里地,女方家干木匠。有次回去我问大姐:“大小子现在跟着他丈门爷学手艺?”大姐说:“不学咋行?也得会个吃饭的营生不是。”大姐家的老小还在上初中,大姐说等二小子初中毕业就不让上了,回家跟着他爹学种菜,卖菜。
前年回了一趟老家,这是我从县里调到省城第二次回去,主要是去看我叔叔,他快不行了,是肺癌晚期。见我来了,叔叔紧紧攥着我的手,老泪纵横。我说你别哭了,我不是来了吗。拿出从省城带来的饼干,塞到他的嘴里。他一边吃着一边哭,我像哄小孩一样把他扶到炕上。叔叔坐下后喊我的小名:“梆子啊,我现在做梦老想起你,也想你爹,我的大哥呀。我盼着你来,可我知道你忙,可我能咋办呢,没几天活头了,看看你我就能放心走了,去找我的大哥了。”
婶子在一旁落下了泪,说:“梆子啊,你两个妹妹也不回来,知道自己的爹病了,都躲的远远的。我去找她们,她们一个推这边,一个推那边的,反正都不想管。最后大闺女发话了,给你们两百块钱,想吃嘛就买点嘛吧。梆子啊,你说说,我找她们是为了钱么?就是想让她们勤回家看看她们的爹,你说这快死的人了,还有啥大要求呢。”
我眼前模糊着,恶狠狠地说:“忒不像话了!我去找她们。”
叔叔死死攥着我的手,哭腔着说:“随她们去吧梆子,就当我没这俩闺女了,唉……”
在叔叔家睡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十点李大姐来了,非要拉着我去她家吃饭。临去时叔叔嘱咐我少喝点,我答应了他。
王大哥在门口迎着,进了家,大姐给我说:“大叔的病她也是刚知道,平时看得好好的,咋不行就不行了。”
我说我也不知道,要是早给我说,我也能领他去省城检查检查。
大姐说:“我前几天问过大叔了,我说你可以找梆子,让他领你看看。你猜你叔说的啥?他说大夫告诉他做好心理准备。他就明白了,不想麻烦你,觉得你在外面也不容易的,花那个冤枉钱干嘛,反正都是快入土的人了。”
吃饭中间我把两千块钱交给大姐,让她转交给我叔叔。
大姐说:“大叔知道你这么想着他,也能走得踏实了。”
从老家回来,我又步入了原来的生活状态中。半个月后李大姐突然打来电话,说我叔叔走了。她说我叔叔临走前,嘱咐我婶子不要给我打电话,免得我再回去,反正前段时间见到我了,就能安心走了。听大姐这么说,我在电话这头哭得一塌糊涂。大姐又说,你叔的俩闺女把你婶子接走了,说的好听是养老,不好听就是给她们当保姆,在她们家里又是看孩子又是做饭的,闲不下来呀。
思绪又回到了现在,我觉得老婆在那屋,还是别过去了,又看起书。
吃完晚饭,我小心翼翼地给老婆说:“你给我揉揉脖子吧,李大姐说这样管用。”
老婆正呲着嘴剔牙,听我喊她,牙签在嘴里转了一圈,抽出来,噗的一声,把剔下的肉吐在了地板上。
“长眼干啥的?没看见我在剔牙嘛?等一会!”老婆显然不高兴,说话硬邦邦的。
我讨了个没趣,扭身进了书房,又拿起一本书看,是戴维•洛奇的《小世界》。看了一页多,老婆进来了。她让我趴在床上,说那样得劲揉。她坐在我的屁股上,把我的领子朝后拽拽,把口豁大点,像活面一样搓起来。我给她说慢点,生疼。她嫌我的毛病多,在我脖梗上吐了口吐沫,又搓起来。没过三分钟,我说你下来吧,快让你弄得喘不上气了,你这么重,骑在我身上,又使这么大的劲掐,我能受的了。老婆不高兴了,重重拍了我肩膀一下,从我屁股上滑了下来。
“你这个熊东西真是不好伺候,”老婆喘着粗气,“看我累得和王八孙子似的,你还嫌这嫌那的,自己捣鼓吧。”
老婆拽平毛衣,晃晃屁股回到客厅,又继续剔她的牙。
我爬起来,活动活动脖子,感觉比刚才更疼了。我把领子朝下拽拽,来到客厅的镜子前照了照,通红一片,还有指甲印。气得我想大骂她一顿,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我知道自己不是对手,每次的吵架都是以我的失败而草草收场,就赶紧离开了镜子,回到书房,继续看《小世界》。
第二天上班的路上,我缩着头、猫着腰朝前走着,胳肢窝还夹着两本书。老远看,像个收电费的。好在报社离家不远,走十分钟到了。同事老张看我这样,和我开起玩笑。
“梆子,看你这样我给你出个主意吧,你以后冬天就戴个大头套,前面挖俩窟窿眼,包准管用。”
“那样不行,”和我坐对桌的老刘说,“要是走路快了,喘气不得劲,还不得憋的慌。”
“我觉得梆子老师应该在脖梗上绑个热水袋才行,”编辑王红英插进话,“你们想想,梆子老师的家离报社很近,一会到了,热水袋也凉不了。”
“梆子啊,”和我坐对桌的老刘又说,“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你走路的时候用手捂着后脖梗,手上再带副棉手套,那样保准管用。”
老刘的话音刚落,编辑王红英接过话说,“刘老师,我觉得你那个法肯定不行。你想想,两手捂着脖子走路容易摔倒,要是再摔个脑震荡啥的更不划算啦。”
王红英说完,旁边的人都笑了,我也笑了。
中午回到家,我把同事们给我出主意的事给老婆讲了。
老婆听完,不以为然,说:“梆子,对付你这个脖子我也有个法,就是咱们全家搬到海南去,那里没冬天,你脖子就不用怕凉了。”
我听完没吱声,进了书房,心想:你这不等于没说嘛,明知道去不了海南。
半个月后,李大姐把棉袄寄来了,是蓝里子灰色面的,摸着挺厚墩,挺轻省的。
我很满意,接着试起来。
老婆看我穿上,叫着说:“太大了,太大了,包腚了。”
老婆说完过来拽了拽棉袄袖子,围着我转了一圈,又问,“梆子,你里面穿个棉袄,外边再套一个,走路得劲不?”
我有些不高兴,说:“走路得劲不得劲的,又不让你穿。”
老婆笑嘻嘻地说:“熊样的说说是为你好,咋就听不出好赖话呢。”
我撇了她一眼,没吱声,把棉袄脱下来,恶狠狠地挂在床头上。
天说冷就冷,上周六的最低气温还是3度,周一就是0度了,还刮着西北风,我缩着脖子走在上班的路上。
到了办公室,同事老张又和我开起玩笑:“梆子啊,看你这样我真替你难受。不如按我说的,弄个大头套,戴头上多暖和。”
老张说完,王红英走了过来,看看我的后脖梗,又用手摸摸,而后问我:“梆子老师,你每年冬天脖子都疼,我咋就看不出你的脖子和别人的有啥不同呢?”
对桌老刘说:“瞧你说的,梆子的脖子疼是里面的关节有问题,又不是外面的皮有问题,你能看出啥?真笨呀!”
老张接着说:“还是老刘分析的准,是内部的问题而不是外面的皮表表有问题。就像咱们的地下游击队,已经打入敌人的内部啦。”
王红英说:“老张,梆子老师的脖子疼是脖子疼,你咋又扯游击队那儿去啦,真是严重跑题啦。”
他们几个说完,我拍起巴掌高声说:“各位同仁,各位同仁,以后没事了,我就不怕冬天了。老家的李大姐又给我做了一个大棉袄,过两天我穿上俩棉袄就不冷了。”
我刚说完,他们几个哄堂大笑。
王红英笑完说我:“梆子老师,你穿俩棉袄倒是暖和了,就是走路不得劲啦。”
对桌老刘走到我跟前,拍着我的腿冲着王红英说:“红英啊,这和走路没啥关系,梆子穿的是俩棉袄又不是俩棉裤,碍着走路啥事了。”
老刘说完,老张接着站起来,笑咪咪地走到我跟前,拍拍我的肩膀,小声说:“梆子啊,你想的这个法倒是挺好的,就是太不美观了。你想想看,这满大街的哪有穿俩棉袄的,那不得鼓成这样了。”他说着比划了一个大圆圈。
正如老张说的,第三天早上我穿着俩棉袄上班时,路上的行人就像看西洋景似的看着我。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冲着我捂着嘴笑,有的还骂我是神经病。
突然,有个小伙子跑到我跟前“咔咔”照了两张,而后问我:“老先生,你是搞行为艺术的吗?”
我没吱声,继续走着。
他不甘心,接着又问:“老先生,你这个的主题是什么?”
我瞪了他一眼,同时加快了步子。
小伙子穷追不舍,大声喊:“老先生,你今天的主题到底是什么呀?”
我有些不耐烦,脱口而出:“该死的冬天!”
小伙子听我这么说,大叫起来:“老先生,这个主题好啊,该死的冬天!该死的冬天!”
我就这样,穿了一个星期,又发现了一个问题——身上倒是不冷了,有时候中午头,或者碰到好天气了后背还渗出汗,就是脖子不咋样,感觉凉飕飕的,风一吹还是疼。
我就纳闷了,这穿得已经不少了,脖子还是疼,到底咋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