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生活在甘南山区的临潭县,这里地处陇南和牧区草原的结合部,历史上是边疆与内地进行茶马交易的商业区,至解放以前,有全国十三个省的商人在此地进行商业贸易。在当时交通闭塞,信息流通欠缺的茫茫大草原和深山地区,这里的文化却极其发达。特别是发源于陕甘两省的秦腔,在这里出奇的繁荣和普及。几乎村村都有草台班子,在各乡镇的庙会和山会上演出。凡是神志较清楚的男子,都会吼几句秦腔乱弹。自小我的戏剧知识,就是我的酷爱看戏的老父亲带我走进戏棚里灌输的。
突然,一场突如其来的“破四旧”和文化大革命,一夜之间将这些祖祖辈辈与泥土打交道,却酷爱秦腔如生命的农民的文艺梦想打得粉碎。存在于各乡镇的秦腔戏把式被批斗示众管制,戏箱被收缴销毁。随之而来的是向革命样板戏学习。
说来也是令人哭笑不得,甘肃这片土地,秦腔产生、流传、发展了近千年。从文化和生活的细微深处,关中腔已经笼罩着这里的方言。而且秦腔的语言和行腔发音吐字和京腔的语音截然不同。世世代代用自己的乡音方言听惯了秦腔的农民,突然让他硬着头皮去欣赏、学习华北大地上京腔京韵的京剧,无异让他听天书。就在“文革”深入进行的一九七零年,一场全民学习革命样板戏,演出革命样板戏的政治运动在这贫瘠、荒芜的山区如火如荼地展开。
先是州革命委员会的主管文化的部门,专门把秦剧团一群老艺人用军事化手段集中起来,让这些从娘胎里出来就只会讲关中方言的艺人,拐着吃惯了油泼辣子浆水面的大舌头,学说北京话,学唱革命样板戏。经过连续不懈的努力学习和大小批斗会的恐吓。这些秦腔老艺人终于完成了脱胎换骨的艺术改造。将革命样板戏《红灯记》完全学会,开始在甘南七县巡回演出。记得那时我只有七岁,早在几天前,就听说州秦剧团要来演出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焦急中盼望了几天。终于在非常隆重和严肃的气氛中,州秦剧团来到我们这里上演样板戏《红灯记》。在我那工作于革委会的大哥的努力争取下,我得到了一张来之不易的入场卷。看到了等待已久的革命样板戏《红灯记》。
也难为这些秦腔老艺人,竟然把京腔学的惟妙惟肖,只是行腔吐字仍改不掉浓浓的秦音。我的老父亲看着只皱眉头,他指着台上的鸠山、悄悄地说:这不是麻子张吗,可惜了他的大净包公了。旁边的一位老熟人吓的急忙拽他的衣角。
此后很长一段的时间里,由县革委会一纸通知,在全县掀起学习革命样板的高潮,并决定进行全县范围内的学习革命样板戏的调演。于是,各个公社原先被批斗管制的一些民间秦腔老艺人和戏把式,被解除管制后委以重任,组织排演革命样板戏。穷乡僻壤,山大沟深的各个公社几乎将会唱戏、会吼乱弹的积极分子调集到公社驻地,白面花卷大锅肉菜吃着,由这些民间老艺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昼夜赶排,利用其简陋的条件,在县革委会指定的时间,排出了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按照县革委会的安排,赶赴县上演出。
这些平日拿惯了锨把和犁把的农民们,从生下来就没有走出过远处,就是这次参加调演,有的人才初次来到县上。这些被硬赶着鸭子上架,跟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突击学说了几天普通话,学演样板戏的农民们,真是够难为他们了。同时,在随后的演出中,也显露出了这些农民艺术家的机智和幽默。
处在全县最远的一个公社的样板戏学习班,在指定的时间段,连续演出他们的革命样板戏,头一天晚上公演的是《红灯记》。第二天晚上公演的是《沙家浜》。头一晚的《红灯记》演出极其顺利。李铁梅的扮演者由一位男士扮演(此地向来禁止女人登台演戏),这个戏把式演出中找不到女人假发,只好用牛尾巴作了一条大辫子,用绳子扎在头顶。为了遮掩男人难堪的大头颅,显示女性化,无奈又扎了一条花头巾。穿着花衣服,姑娘不象姑娘,媳妇不像媳妇,捏着小嗓唱戏。扮演李奶奶的演员,却找了个解放前老太婆们冬天常戴的黑暖帽戴在头上,看着台上穷苦农村版的革命样板戏《红灯记》,看着戴着老太婆帽子的李奶奶,总使人感觉像黄世仁的妈在台上晃来晃去,在痛说革命家史!
第二天晚上,还是由昨晚演出的原班人马演出《沙家浜》。由于连日来的排演及劳累,加上心情的紧张,演出中出了纰漏。头一晚《红灯记》里的鸠山的扮演者,在今晚的《沙家浜》里出演胡传魁胡司令,也是在《红灯记》里扮演铁梅的演员出演阿庆嫂。当《智斗》一场戏开锣,胡司令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他的救命恩人阿庆嫂时,扮演胡传魁的演员思想跑了神。是否他昼夜排演没休息好,还是太钟情于《红灯记》里鸠山的角色,当他扮着胡传魁登场后,看见阿庆嫂,竟然当着全场近千观众喊出了一句“阿庆嫂,密电码在那里?”
立时台上台下被惊得鸦雀无声、目瞪口呆。戏台上的所有演员不知所措。被自己这句莫名其妙的台词吓得清醒过来的演员,更是腿肚子如筛糠。这样场子快接续不下去的时候,扮演刁德一的演员却表现出了自己的机智和幽默。
他目睹着目瞪口呆的胡传魁和阿庆嫂,眼珠子转动了几下,用慢悠悠的声音不慌不忙地对着胡传魁说:“司令啊!现在不再问密电码了,赶快问新四军在那里?”
立时,在一旁只喘粗气、不知如何是好的胡司令和呆若木鸡的阿庆嫂,立刻缓过神来,按照原台词一路演了下去。在台下正哭笑不得的大小领导们脸上也有了生气。没有人敢笑,也没有人想笑。就是今天想起来,也只是苦涩的回忆。
但是,说一句心里话。我们这些人对国粹京剧的爱好,从此扎下了根。在以后的岁月里,我的欣赏京剧的爱好得感谢八个革命样板戏。八年如一日的灌输,使我学会了字正腔圆地用普通话朗读课文。从此知道了国粹京剧艺术的高雅精致和艺术境界。特别是一九七六年十月粉碎“四人帮”后,文学戏剧艺术的春天再一次降临中国大地。我从地方剧种的狭小范围内走了出来,看了很多的正宗京戏。知道了四大名旦和诸多京剧艺术流派。也让西部的农民们接受了遥远京城的京剧艺术,就这一点,样板戏的强行灌输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