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五年前农历五月初五这一天对于三十五岁的单身汉王咬林来说的确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半夜转点时,他照例起床到自己承包的鱼塘边去转了转,回来后坐在床上抽了支烟,复又躺下慢慢睡去。清晨五点左右,很少做梦的他竟做了个梦,梦见一条土地婆儿(蝮蛇,剧毒)咬了他一口。梦醒后,他就起床了。他不解梦意,又不便去问别人,只是心里有些闷闷不乐。他胡乱做了早饭吃了,就捎起鱼竿到塘边钓鱼去了。庄家人,一年只过三个节:端午、中秋、春节。端午是个大节,是该好好庆贺一下。他打算到村里的小卖部里买瓶酒,村西头的万年家杀猪,他预订了两斤肉,他想再去钓几条鱼回来,中午做两个像样的菜下酒,也算是对端午节的庆贺。
王咬林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姐妹,孤单一人,故村里人都叫他王老五。这跟兄弟排行无关,仅仅说明他是孤家寡人一个。他生得豹头猿臂,虎背熊腰,俨然一条汉子,可惜命不好,三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条,就住在他的父母给他留下的那间老屋里。这屋里常有蛇鼠出没,咬林与它们同处一屋,早就见怪不惊,多见不怪,习以为常了。早年咬林的父母在世时,咬林上过高中,且学习成绩在全校名列前茅,如果不是他父母早逝,无人供他念书,说不定他现在也是一位专家教授、学者名流了。咬林父母相继过世后,咬林只得辍学,回家参加集体生产劳动,自食其力。他对民间医学很感兴趣,劳作之余,他就搜集、钻研一些民间医药土方,颇有收获和心得。他常扯来草药为人治感冒,医蛇伤。他为人治愈了感冒,医好了蛇伤,只收人家工夫钱,人家夹条把烟、提瓶把酒来谢他,他也不收。咬林除了能治伤风感冒之类的常见病之外,还能治一些疑难杂症。村里有个青年得了个怪病:头天晚上上床睡觉时人还是好好的,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口歪鼻斜,口水直流、说话不清、不能吃饭。他到医院里去治,医生说她从来都没见过这种病,叫他到大医院里去看看。他没去大医院,却来找咬林。咬林说,这个不难,你在这里等等,我去去就来。那青年就在他家等着。他就出去了。一会儿之后他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一条活黄鳝,他从灶下拿来菜刀,砍下黄鳝的头,他叫那青年伏在饭桌上,头偏向一边,他就将那黄鳝的血小心翼翼地滴进那青年的耳朵里,然后就跟那青年说,回去好好睡一觉,中午就好。到了中午,那青年的病果然好了。他就来向咬林道谢,问他这是什么病,咬林说这叫“中风”,就是人们常说的让邪风吹了。那青年又问他,这病医院不能治,你怎就能治?咬林说,有些疑难杂症医院里拿它们是没有办法,可民间医药土方却能治好。这就是民间医学的奥妙之处。那青年又问他这病是何道理,他说,是何道理我也说不清楚,大约这与经络学有关吧。反正偏方上说这么治我就这么治,果然奏效,我也不知所以然。那青年就拿出一百块钱来谢他。咬林说,这倒不必,虽说这黄鳝我是花五毛钱买来的,可中午我还可以用它来炒个菜下酒,所以你就不用花钱了。那青年一再把钱往他手里塞,他就是不接,那青年把钱往桌上一丢就跑了。后来咬林还是把这钱还给了那青年的老娘了。村里还有个女人后颈窝处生了个大包,痛得她茶不思、饭不想,不能梳头洗脸、烧茶弄饭。她到医院去治,医院里说这病治倒可以治,不过要住院动手术,要把后颈窝处那一大块肉剜掉,住院费、手术费、医药费加起来要上千块钱。那女人痛惜钱,没在医院治,也来找咬林。咬林说,这叫对口包,又叫鲶鱼包,根本用不着住院动手术,你只要买条活鲶鱼来,剁下尾巴,将它贴在包上,等它干了自动脱落时,你这包就好了。那女人依葫芦画瓢地做了,过了几天那鲶鱼尾巴就自动脱落了,上面粘着七颗硬梆梆的脓头,再过几天,那女人的病就完全好了。那女人也拿来一百块钱谢咬林。咬林说,我什么都没做,只不过说几句话而已,能收你这钱么?他硬把钱还给了那女人。为人除病消灾,却不收人家谢礼。咬林就是这么个人!有人说他死脑筋,不知生财有道,连孔圣人都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故背后又送了他一个外号——五苕。咬林根本就不在乎什么五苕六苕,七苕八苕、九苕十苕也没关系,咬林自有他的道理。
分田到户时,队里所有该分的都分了,只剩下村中央的那口鱼塘没分。鱼塘又不像田那样能你一块我一块地分,它是整整一块水面,怎么分呢?当时队长就说,这塘不分也罢,也照土地承包那样包给私人。接着他就承包费定了个数,问谁想承包,快报上名来。若大家都争着包就抓阄,若大家都不包也抓阄。可他问了半天却没有一个人响应——赚钱亏本,大家并不担心,大家担心的是:路边的果子塘里的鱼,都是口边食,顺手摘个把吃,捞条把烹,哪能算偷呢?以前这样的事又不是没出过,那年夏天大旱,塘里的水干得快要见底了,大家看见鱼在水里冲来冲去,心痒痒的,手也痒痒的,都想去捉.就有人怂恿孩子们去捉,于是就有几个孩子脱得赤膊溜精、光着屁股跑到塘里去捉鱼,接着就有大人去捉。然后队里几乎所有能下水的人都下水去捉。队长闻讯赶来,冲他们破口大骂,叫他们快滚上来。可他骂归骂,却没有一个人听他的。法都不治众,何况你队长的叫骂呢?队长见大家都不睬他,转念一想,大家都在捉鱼,你一个人不捉,你不是个憨巴是个卵!他这么一想,心里就豁然开朗了,也扯下裤子冲到塘里捉起鱼来。一个中午,一塘鱼就被大家哄抢得差不多了。塘里那本来就少的可怜的水经大家这么一搅,就浑得能插住筷子,那些侥幸逃脱的鱼也被这浑水呛死了,第二天,水面上这里一条那里一条漂浮着一层死鱼,臭得过路人都要捂住鼻子。捉鱼那当儿,全队只有一个能下水而没下水的人,这个人就是咬林。他只是站在塘边看着大家把鱼哄抢一空,笑得合不拢嘴。咬林人虽穷,可眼框儿却不小,压根儿就看不上这几条鱼,所以也懒得去凑那个热闹。话说回头,队长见没人响应,就说,现在政策放宽些,承包人不必交承包费,全队二百五十来号人,只须每年每人分两斤鱼,七八亩塘,每年只要分五百来斤鱼,这政策够宽松的吧!还有一点请大家放心,如遇天灾人祸,承包人不必负任何责任。尽管队长说得口沫横飞,还是无人响应。队长又说,你们怎么这么死脑筋呢?这七八亩鱼塘,等于是白送你们的,你们不包我包。队长的话音刚落,大家都说,好好好,你包你包,这样最好。队长说,我不过开个玩笑,你们就当真。如今这年头,这鱼塘肯定不能由大家来共管,共管等于无人管,现在言归正传,抓阄。说着就从裤袋里掏出一把纸团来,他将纸团分到大家手里说,这三十二个阄,有三十一个是空白,只有一个上面有个“包”字,哪个得了这个阄就包这鱼塘。结果大家打开纸团一看,都是空白,只有咬林的阄上有个“包”字。其实,队长在这阄上是做了手脚的,他将那个有“包”字的阄捏的最紧最小,一眼就能从许多纸团中分辨出来,他故意把这个阄分到咬林手上。他这样做既没有为咬林的意思,也没有损咬林的意思,只是觉得全队就他一个人最脱爽,最适合包这鱼塘。但是有一点必须说明,队长这样做等于是将自己肩上一百斤重的担子御了五十斤给咬林挑。咬林当时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队长足足有半分钟之久,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只说了三个字:好,我包。咬林包这鱼塘,已有三年了,每年都把队上的鱼兑清楚了,他自己除了过时过节钓条把鱼吃以外,却没有从这塘里取一分钱。他想,鱼越养越大,越大就越值钱,再过两年就把这鱼塘抽干,一底儿把鱼捉起来卖了,就能卖不少钱,他还想用这钱买台彩电呢。
二
塘边一堆柴,柴边一棵树,咬林就在这树下钓鱼。钓着钓着,一只鸟儿飞来歇在钓竿上。这只鸟从头到尾花花绿绿,足有五寸来长,喙向内钩,很好看的一只鸟。咬林虽叫不出它的名字,却知道这是一只很名贵的鸟,是富贵人家的笼中之物。咬林伸手去摸它,它并不飞。咬林知道这鸟与人厮混惯了,不怕人,故不飞。咬林想,这鸟一定是从某个富贵人家的笼中飞出来的,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飞累了,就歇在了自己的钓竿上。咬林索性将它捉住,它想将这鸟养起来。咬林一个人过日子,养不起猪狗,只养了一只猫。咬林将鸟搂在怀里,兴冲冲的回到家里,用一根很结实的麻绳系住那鸟儿的脚,将绳子的另一头系在桌子脚上。抓来一撮细米,舀来一杯水放在地上,让鸟儿去啄去喝。咬林想做个鸟笼,不过这会儿没工夫,他想等过了这个端午节就动手做,这会儿他要去钓鱼。他又来到塘边钓鱼。钓着钓着,有个人不声不响的来到他身边,他并没有看到,也没感觉到。这是个女人,四十七八岁,名叫桂见秋,她娘家是离咬林家所在的王家村五六里远的十八户村。所谓十八户就是十八姓,不知从哪朝哪代起,这十八姓人家就聚居在一起,这无法考证。但有一点倒是可以见证的:这十八户的确是个藏龙卧虎之地,什么能人都有,其中有个七贵,是个郎中,他自祖上以来七代都是单传,本应叫桂七,不知怎么搞的,人们反叫他七贵。这大约是说他人很金贵吧。这七贵可是方圆几十里内的能人,他不仅能治一般的常见病,还能治一些疑难杂症,此外,还能治那癫狂之症。当地如有谁家的人得了此症,都请他来医。他打符念咒跳大神,一阵折腾这后,就端来一碗符水,给病人灌下,病人本是痰迷心窍,喝了那符水,又呕又吐,十分病就好了七八分。那碗里哪里是什么符水呀?分明是清热解毒、化痰祛邪、专治癫狂之症的特效药“翻天印”。因当时当地的人都信奉神鬼之病还须神鬼来医这一套,所以七贵就投其所好,用这样的方法来给人治病,这也无可厚非。故当地就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七贵捉鬼,独一无二,十拿九稳。这七贵自祖上以来七代单传,到了他这一代,却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因这女儿是立秋那日出生的,故取名见秋。七贵无子,就把自己一身的本事传给了这女儿。这个桂见秋也有些与众不同:说话有气无力,走路脚步无声;如有人在路上遇见她,问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回答说,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就跟佛家参禅一般。她还有一个绝招:晒筐里晒着粮食,有鸟雀来啄,她竟能不声不响地将那鸟雀捉住。她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外号黄毛,身材高大,皮肤雪白,头发金黄,凹眼睛,鹰钩鼻,活脱脱一副老外的模样,村里有个爱开玩笑的人背后说他,外国洋人我没见过,中国洋人我倒见过,这就是黄毛;二儿子跟他老子一般无二;三儿子是个呆子。桂见秋的二儿子比大儿子早一年成亲,生了个儿子,有人向她叫恭喜说,恭喜你添孙了,你二媳妇生了个么事呢?那意思是问生男生女。她回答说,生了个人呗。那人就气不打一处来的骂她说,操,人不生人还生猪生狗么?人家好心好意地叫你恭喜,你却这样跟人家说话,真是“鬼见愁”!结果搞得两个人都很尴尬。别看如今的桂见秋已是徐娘半老、一副男人婆的模样,可她年轻时却有几分姿色,又念过书,学过医,加上七贵行医多年,家道殷实,故当年有好多小伙子托人上门提亲,她都置之不理。上门提亲的人吃闭门羹吃多了,都不敢再上她的门。当地人都管那在亲事问题上高不成、低不就者叫瘌痢头,大家都知道桂见秋这瘌痢头难剃,就都不敢上她的门,故她二十出头,尚待字闺中。七贵原打算为她招个上门女婿,后来一看不行,就松了口,那意思是说如有合适的人家嫁过去也行。后来王家村有个专门说媒的人来上门提亲,说王家村的王玉成,人生的高大英俊,也念过书,现在正在部队里当连长,说着就拿出照片来给桂见秋看,问她愿不愿意嫁给这小伙子。桂见秋看了照片,脸上有些笑容,那媒婆在一旁察颜观色,一看就知道这事成已有八九分了。过两天她再来讨信问讯,七贵说,见秋已经同意了。如今已是男大女大,事不宜迟,叫那当兵的回来完婚吧。媒婆跑到王玉成家一说,王玉成的父母喜出望外,立刻一封电报打到王玉成的部队里,王玉成就向上级请了半个月的婚假,回家于桂见秋结了婚。其实那王玉成在部队里当的不是连长,而是排长,只是那媒婆巧舌如簧,将他的官升了一级,新婚之夜,桂见秋才知道王玉成当的不是大连长而是小排长,心里就闷闷的,只是哑巴吃黄莲,有苦不能言。王玉成半个月婚假已满,就归队了。那时的军纪很严,当兵的一年只有一次探亲假,一般只有半个月,最多不超过一个月,且行程期都算在假期内。王玉成归队后,桂见秋一人独守空房,甚感寂寞,就回娘家去住了。虽说那时正值人民公社时期,农村基层领导对社员的“三基本”抓得很紧,但对新娘子却网开一面,她们婚后的那一年时间可以自由支配,要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要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不管不问。就在桂见秋与王玉成结婚的日子里,县里的一个工作组来到了十八户村。那时,不管什么工作组到农村来都要搞“三同”,就是与社员们同吃同住同劳动。那工作组组长姓杨,是个县长,三十七八岁的样子,生得人高马大,头发金黄,皮肤雪白,凹眼睛,鹰钩鼻。十八户村人暗地里都叫他“洋县长”,他就住在七贵家。七贵家人少房宽,清静清洁。虽说七贵的阶级成分不是贫下中农,但那杨县长却不避嫌疑偏偏要住在他家。桂见秋常与那杨县长见面,开头是点头寒暄,接下来就唠些家常,一来二去,二人就有了那男欢女爱的意思。一个女人家家的,当姑娘时没碰过男人,还耐得住寂莫,一旦变成了女人,就难耐寂寞了。这就跟喝酒一般,一个没喝过酒的人总不想酒喝,一个喝酒喝上了瘾的人总想酒喝。那杨县长也一样,远离家庭到农村来工作,性饥渴也很难耐,更何况桂见秋又是个颇有姿色的女人。她们两个,一个要锅补,一个要补锅,很快就做成了那件好事。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就一发而不可收,接下来他们就接二连三地做了起来。工作组工作组,工作完了就走,那杨县长在十八户工作了三个月就走了。这时的桂见秋已感到身体不适,她很清楚自己是怀孕了。她就对七贵说她要到王玉成那里去。七贵对自己女儿的事情和心情也很了解,他知道她此行的目地是为了张冠李戴,移花接木,欲盖弥章。可是七贵却不同意桂见秋到王玉成那里去,他清楚初生婴儿早产迟产十天半月是常有的事,如果他女儿不到女婿那里去,如果他那小外孙如期降生,那时间差顶多也就一个来月,那还说得过去;如果她女儿到他女婿那里去了,如果他那小外孙如期降生,那时间差可就大多了,那就怎么也说不过去了,所以他劝女儿不要去。桂见秋就没有去。接下来,桂见秋就娘家婆家两头住,七八个月后就生下了黄毛。王玉成第二年回家探亲时看到黄毛,一点也不怀疑他是个野种,反倒高兴得很。但是纸总包不住火,王家村和十八户村的人都向王玉成吹了耳边风,这时王玉成再看那黄毛,左看左不像,右看右不像,打死他也不信这是自己的种。他掐指一算时间上也有些出入,他确信这黄毛肯定是野种无疑。当时他就想去告那个杨县长,出出自己心里那口闷气。可他转念一想,自己一个小排长,人家一个大县长,你搬得动扳得倒人家吗?何况自己的家庭经济状况又不好,若与桂见秋离婚再找一个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再说,谁家的马儿不吃草,谁家的猫儿不吃鱼,家家贩私酒,不犯不为丑啊!王玉成左思右想,终于打消了告状离婚的念头,这场风波还未兴起就那样平息了。这种事本来就是民不告官不管的事,王玉成不告还有谁去管呢?王玉成探亲假已满,又回部队了,他怕后院再起火,一到部队就申请退伍,部队里批准了他的请求,他就回到家乡务农。改革开放后,他的一个身为民营企业老板的战友,把他请去当了门位,他常年在外,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住几天,此是后话,不提也罢。那桂见秋自嫁给王玉成后,因她有个心痛老恙,一直没有参加过农业生产劳动。虽然七贵和桂见秋都能治病,甚至连那误吞花针和鱼刺卡喉的疑难杂症都能治,却治不好桂见秋的心痛病。那七贵在他的大外孙刚满十岁的时候就因心痛病而死,七贵在世时,方圆十几里内的人如得了什么病或是疑难杂症,都找他看。医院里不是不能去,只因七贵医术很高,在当地很有名望,又是中医,治病能除根,故找他看病的人很多。七贵死后,当地的人如得了什么病自然就来找桂见秋看。这桂见秋的医术跟七贵差不多,可她收费却比七贵多。可人病了又不能不治,一般的病还可以到医院去治,若得了疑难杂症就非得找桂见秋看不可。桂见秋自以为她在当地独一无二,再没有一个人可以替代她。但是,人事难料,半路上杀出了个程咬金,这程咬金不是别人,就是王咬林。就住在她桂见秋家隔壁。她桂见秋能治的病人家王咬林也能治。就说治那些蛇伤与疑难杂症吧,人家王咬林比她桂见秋还略胜一筹呢。江湖一张纸,戳破就不灵。那蛇伤与疑难杂症看似难治,但只要找到了那秘方就好治了。王咬林通过了几年的努力,搜集钻研这些秘方,找到了根治蛇伤与一些疑难杂症的方法,就能药到病除、妙手回春。王咬林为人治病只收工夫钱,多则三四块,少则一二块,可她桂见秋就不一样,她为人家治个伤风感冒也要收十几块乃至几十块,几乎跟医院里收的差不多,所以自从王咬林帮乡亲们治病以来找桂见秋治病的人就少些。在那感冒高发季节,王咬林家门庭若市,桂见秋家门可罗雀。尽管桂见秋在娘家就取得了行医资格,又是科班出身,王咬林是自学成才,没有行医资格,一个是明星版,一个是山寨版,可乡亲们却不管什么科班出身与自学成才,也不管什么明星版与山寨版,只要你能治好他的病且收费低就找你。此即所谓不管白猫黑猫,只要能捉到老鼠就是好猫。桂见秋与王咬林隔壁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总有见面的时候。桂见秋比王咬林长一辈,王咬林见了她就叫她一声“秋婶”,桂见秋就有气无力、慢吞吞地用鼻孔哼一声“唔”。两人碰到一起很难说上半句话。在那感冒高发季节,王咬林有些忙不过来,就对那些病人说,桂见秋是个科班出身的中医世家,就住在隔壁,你们去找她看也一样。那些病人却不听他的,都赖在他家不走。话接前茬,桂见秋来到王咬林身边,破天荒第一次跟王咬林打招呼说:“咬林,钩鱼呀,好兴致哟。”
咬林正盯着鱼标,心无旁婺,忽听有人跟他说话,且这人不是别人而是桂见秋,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忙说:“是啊,是啊,你有事吗?”
“没事,看你钓鱼。”
“可惜我没带凳子来,我要带凳子来了就请你坐会儿。”
桂见秋说声“不用”,就转身从柴堆上扯了捆柴回去了。
三
咬林继续钓鱼,钓着,钓着,又有一个人来到他的身边,也是个女的,二十多岁,姓潘,叫长春,是桂见秋的大儿媳妇。她娘家也在十八户村,就在七贵的隔壁。早年这十八户村里有个青年人自发组织起来的戏班子,这戏班子里有个唱小生的,名唤潘又安,此潘又安虽不是书上说的彼潘安,却也生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这戏班子里还有个唱小旦的,名唤宋子玉,此宋子玉完全不是书上所说的彼宋玉,而是一位美女,虽不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天姿国色,却也婀娜妩媚,楚楚动人。他们两个既是戏班子里的台柱子,又是一对相亲相爱的恋人。那时三年自然灾难已经过去,“文革”又没有开始,农民的生活开始好转,人是一种追求快乐的动物,一旦日子过得去就会变着法儿取乐,农民尤为如此。十八户村的青年人就自发地组织了这个戏班子来唱戏。那时唱的戏不是样板戏,而是老戏,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呀,什么《杨家将》呀,什么《武松杀嫂》呀,文戏武戏情戏都唱。唱《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潘又安就饰梁山伯,宋子玉就饰祝英台,唱《杨家将》,那潘又安就饰杨宗保,宋子玉就饰穆桂英,唱《武松杀嫂》,那潘又安就饰西门庆,宋子玉就饰潘金莲。潘又安与宋子玉那年结婚,戏班里有个爱开玩笑的丑角就跟他们开玩笑说,你们若生个儿子就叫潘仁美,若生个女儿就叫潘金莲。一贯惯于逆向思维的潘又安就笑着跟那丑角说,潘仁美有什么不好,他又不卖国。那丑角就说,可他想谋反篡位呀?潘又安说,这也没什么不好,哪个当丞相的不想当皇帝,这就跟部队里的营长想当团长差不多。营长不想当团长那才叫不求上进呢,只有那不想当皇帝的丞相才会卖国呢!那丑角见他这话说得无厘头,就转而问他说,那潘金莲呢?潘又安说,那潘金莲也没什么不好,她嫁给武大确属无奈,哪个美女愿意嫁给一个又矮又丑的男人呢?倒是那武二有些糊涂,竟把她杀了。该杀该剐的应是那王婆与西门庆,纵有十个王婆也该杀,纵有一百个西门庆也该剐,独独这潘金莲不该杀。那丑角就说,潘金莲谋杀亲夫呀?潘又安说,这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呀!书上说的戏里唱的那些为达目的而杀人者又不是潘金莲一个,为什么有的人杀人如麻反被称为英雄,而潘金莲杀了个武大就要成为千苦罪人呢?那能言善辩的丑角也说他不过,只得哑口无言,默不作声。一年后,那宋子玉生了个女儿,那潘又安与宋子玉非常高兴,当时就给这女儿起了名字,就叫金莲。那丑角前来道喜,问他们夫妇俩给女儿起了名字没有,潘又安说,你不是早就给我这女儿起了名字吗?那丑角就说,那不过是开玩笑而已。潘又安说,玩笑比真话还好呢,我这女儿就叫潘金莲。说着说着,三个人都狂笑不已,乐不可支。那小金莲长到七岁上了小学,她的启蒙老师大约是读过《水浒传》的,也许并未全读,可能只读到了武十回后面就没读了,她觉得潘金莲这个名字不好,就替她改了,叫潘巧莲。可她这一改就更令人啼笑皆非了,她改的名字里不仅隐含着潘金莲,而且还将《水浒传》里的另一位风流女子潘巧云也隐含进去了。小金莲后来上了中学,继而上了高中,她总觉得她的启蒙老师为她起的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别扭,就毅然决然地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潘长春。她这大约是希望自己青春永驻、韶华长存的意思吧。潘长春在学校念书时是校花,回到村里是村花,不知有多少帅哥靓仔向她献过殷勤,传过情书,可她并不在意。且说这桂见秋,她老爹已去世多年,她老娘还健在,她时常回娘家看她老娘。这期间她经常看到潘长春,她就托人作媒,想将这潘长春做成自己的大儿媳妇。那黄毛与潘长春是同学,他与潘长春两个高考都名落孙山,高中毕业后他们都各自回家务农。他们彼此都认识。这黄毛虽说终日沉默寡言、愁眉苦脸,也没给潘长春传过情书,可他在潘长春心目中的印象并不坏,那黄毛虽是一副老外的模样,却也长得高大英俊,那媒人上潘家一说,那潘长春就答应嫁给黄毛。当年腊月二十四,黄毛与潘长春结婚了,但不知为什么,第二年正月初八那黄毛就丢下如花似玉的新娘子出远门了。那黄毛如何舍得抛下娇妻独自一人出远门呢?这对外人来说确是件颇费思量的事情。那潘长春与咬林隔壁住着,自黄毛出远门后,她每日里看见咬林就五哥前五哥后的叫着,其声如水,其音若磁。不可否认,潘长春喜欢王咬林,至于喜欢到何种程度,只有潘长春自己心里清楚;勿容置疑,王咬林也喜欢潘长春,不过喜欢也就是喜欢而已,从未有过非份之想。潘长春来到王咬林身边,也顺着咬林的目光往水面看,她看见那鱼标一上一下的动,就知道水底下有鱼在咬钩,就忙说:“哎,五哥,鱼上钩了,快拉快拉。”
咬林就拉,一条足有半斤多重的鲫鱼就被钓上来了。咬林一边把那鱼退下钩,放在水桶里养着,一边高兴地跟潘长春说:“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我不晓得,你怎么也跟你婆婆那样走路没有脚步声?”
潘长春有些不满,忿忿地说:“谁跟她一样,我走路的脚步声大得很呢,你在专心钓鱼,哪里留心我来了,反说我走路没有脚步声。”
咬林说:“说得也是。”边说边将鱼钩抛进水里,一会儿又钓起了一条大鲫鱼。
潘长春说:“看你钓鱼蛮有味的,你让我也来钓钓看。”
咬林就把鱼竿递到潘长春手上说:“你钓吧,你要是钓到了鱼,我就生的吃了。”
潘长春说:“你莫小看我,我要是钓了条鱼上来,我就要你生的吃了。”说着就认认真真地钓起鱼来,一会儿,果然钓起了条大鲫鱼。她把鱼伸到咬林的嘴边说:“吃吧,吃吧,我要你现在就把它生的吃了。”
咬林见她认起真来就说:“我今天碰到了件蹊跷事,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潘长春知道自己的玩笑已开过了头,也顺水推舟地说:“什么蹊跷事?快说来听听,我看你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咬林认真地说:“我刚才在这里钓鱼,一只花花绿绿的鸟飞来,停在我的钓竿上,我伸手去捉,它竟不飞,我就把它捉住了,你说这事儿蹊跷不蹊跷?”
潘长春以为王咬林在编故事哄她,就笑着说:“这鸟与你有缘呗!鸟呢?”
“我用麻绳把它系在我屋里的桌子脚上。”
“是只什么鸟?你快带我去看看。”
“去看看吧,一只很好看的鸟。”
说着二人就一前一后地来到了咬林家门口。咬林打开大门,一幅绝妙的景象就展现在二人面前:一条足有三尺长的青竹蛇,高昂着头,脖颈处鼓鼓的,一截鲜艳的鸟尾还没有被它完全吞下。咬林养的那只猫正冲着那蛇弓着背,弯着腰,口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随时都要扑上去的样子。好一场龙虎斗!咬林心里很清楚,这蛇与猫都想吃那鸟,岂料那蛇无足先登,吞食了那鸟。因那鸟被麻绳系住了脚,蛇吞了那鸟就等于鱼上了钓,想走也走不脱。那猫见那蛇抢走了自己的猎物,欲置那蛇于死地而后快,但又不敢轻敌,就摆出一幅决战的姿态;那蛇见那猫对自己虎视眈眈,也打算背水一战,也做出一幅迎战的模样。咬林回过神来,转向潘长春说:“你有生以来见过这阵势么?”
潘长春早已看呆了,见咬林这样问她,始醒悟过来,忙说:“没见过,没见过——你还不去找把锹来,把那蛇打死,见蛇不打三分罪呀!”
“这倒不难。只是太可惜了,那真是一只好鸟!我当时把它系在桌子脚上时,为什么就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呢?”
“现在后悔已来不及了。”
潘长春就拉着咬林来到屋里,从门后操起家伙,二人同心协力将那蛇打死了。咬林斩断麻绳,提起那蛇说:“有所失就有所得,中午我又能加道蛇汤了。”
“蛇也是随便吃得的么?有毒哇。”
“越有毒的蛇肉越鲜,只要把蛇头去掉就没毒了,我中午请你吃蛇汤,你敢吃吗?”
“你敢吃我就敢吃。”
“好,你中午一定过来。”
“我一定来。”
咬林就提着蛇到塘边去剥皮,潘长春就回家去了。
这边,咬林将那蛇剥皮去头洗净,放回屋里就到村西头的万年家提回两斤肉,顺便在村里的小卖部里买了瓶酒,回到家里就做起午饭来。他又熬又烧,因用的是高压锅煤气灶,一会儿,一盘红烧肉、一盆水煮鱼、一锅蛇汤就做好了。他把这些都摆在桌上,等潘长春来与他一道共进午餐。咬林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不管是开玩笑还是说真话,一旦出了口,他就坚决照办。他叼着烟,哼着小曲从屋里踱到门口,他想去叫潘长春过来吃饭。就在这时,一个青年人急速蹬着自行车,一到他面前就翻身跳下车来,急火火地对咬林说:“五哥,我娘被蛇咬了,快去看看!”
咬林认识那青年,知道他家在哪里,二话没说,抢过他的车子蹬上就走,回头跟那青年说:“我先赶过去,你也快点来。”
那边,潘长春回到屋里,就见桂见秋阴沉着脸,用眼角的余光瞄了自己一眼。她也没好气地冲进房里,“砰”的一撞上房门,用她娘家陪嫁来的煤气灶做起午饭来。自从黄毛走后,她就不与桂见秋和那个呆叔子同锅共食了,她不待见桂见秋那张脸,也不待见那小叔子的呆笑,她将那已经包好了的粽子放在高压锅里压,这粽子要用文火来煮,若用大火就煮不好。她把粽子煮好以后,又炒了个青椒肉片,他用一个大盆子装了粽子,再把那盘青椒肉片放在上面,端到咬林屋里来。她一进门,就看见咬林的那只猫正在翻那桌上的碗罩,它正馋着那碗里的鱼呢。潘长春走上去把盆子往桌上一搁,推开那猫说:“去去去,人家还没吃呢,你就要吃,呆会儿大家一块吃。”潘长春见那碗罩里罩着鱼肉和蛇汤,就将它们一盘一盆地端进了碗柜里,把那粽子和青椒肉片也放在碗柜里,关好柜门,就坐在那里等咬林回来吃饭。可她一等再等,也不见咬林回来。她想,咬林是个大忙人,说不定这会正忙什么去了,等也不是个事,她回到屋里拿来把锁把咬林的大门锁上,就回到房里和衣躺下。这时,她听见有人敲门,她知道这是谁在敲门,这声音她已不是一次两次听过,太熟悉了。她就冲着门口说:“滚开!你要再敲我就拿大棍子来打断你的腿。”她那呆叔子却在房门口说:“打开哒,我进来看电视,又不做别么事。”潘长春以前也曾让他到房里来看过电视,岂料那呆子看着看着就对她动手动脚。潘长春想,这呆子是没有那个胆量的,一定是有人借了胆给他,他才敢这样,这个借胆给他的人除了桂见秋还能有谁呢?因此潘长春非常讨厌桂见秋,也非常讨厌那呆子,也讨厌这个家,如果不是心里有所牵挂,她早就远走高飞了。她心里也很清楚,她那二叔子一家三口为什么不声不响地搬走了,都是因为这个桂见秋。她想,这世上若有一个人能跟桂见秋处得来,这个人必是神仙无疑了。她睡又睡不着,她也不想睡着,她也不能睡着,她怕咬林回来不得门开。她就那样睁着眼睛睡,她五心烦燥、焦急不安,躺下去又坐起来,坐起来又躺下去,三番五次的折腾,最后干脆不睡。他端了把椅子,拿了本书坐在门前的树荫下看。她手上捧着书,眼睛却不时地往咬林家门前看,她想,咬林回来要是见门锁着不得进屋那心里有多急啊,她吃饭了吗?他这半天到哪里干什么去了?累不累呀?等他回来是得好好问问。她那样左思右想,一颗心全不在书上,而在咬林身上,她想,她这是不是就是人们所说的相思病?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问:咬林那家伙怎么还不回来呢?傍晚时分,咬林终于回来了,她忙过去为他开门,二人进屋后她就问咬林:“你这半天到哪里干什么去了。”
“张家坳的跟我一样承包队里鱼塘的汉林,今天上午钓了条乌鱼,他前天也钓了条乌鱼,他娘做了乌鱼汤,他见没有和菜,顺手就把他娘准备做炒毛豆的嫩毛豆倒进了那汤里。他吃了那汤觉得奇鲜无比,比什么都好吃,他叫他娘又做这毛豆乌鱼汤,他娘就到地里去扯黄豆,不想被一条土地婆儿咬了脚,他来叫我去治。我去了这半天总算把那老人家抢救过来了,她脱离了危险,我才回来。”
“你说你去为人家治蛇伤不就得了吗?啰里啰嗦,说了这半天,你累不累呀?”
“话不说清楚怎么行呢?”
“说吧说吧,你接着说。”
“现在没得说了。”
“你看你这脏兮兮的样子,一身臭汗,我来烧水你洗澡。”
“不用烧了,我到塘里去洗把就行。”
咬林说着就到塘边洗澡去了。这边,潘长春就热汤,热菜,热粽子。咬林回来到房里换了衣服,出来时就见汤、菜、粽子都摆上了桌。
咬林对长春说:“你好利索哟!今天过端午,我们喝点酒吧。”说着就拿来酒和杯子,满满的筛了两杯,他将一杯递到潘长春手上,自己端起一杯说:“来吧,干!”
“我以前滴酒不沾,今天也要舍命陪君子。”
长春和咬林碰了个杯,昂起头来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那边,咬林的杯子也见了底,接着他们就又干了两杯,潘长春已有几分酒意,她望着咬林的眼睛说:“你知道我这心里有多苦吗?”
咬林笑着说:“苦从何来?”
长春说:“我与黄毛的婚姻名存实亡。”
咬林笑着说:“哦,我懂了,你们的婚姻存亡与否不是老大说了算,而是老二说了算。”
潘长春正喝着一口酒,听咬林这样说,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噗”的一声一口酒全喷到咬林的脸上,继而正色地对咬林说:
“人家心里烦死了,你还跟人家开这样的冷玩笑,真是个下流坯子。不过你倒没有说错,黄毛是个‘天阉’”
“这种情况极其罕见呀!”
“偏偏我就碰上了。”
“那黄毛有那个毛病,他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可他却要跟你结婚,可见他那心理也太灰暗了。”
“他说他希望在新婚之夜出现奇迹。在这件事情上,我不恨黄毛,倒恨死了那桂见秋,她明知自己的儿子有那个毛病,却要托人做媒,让我嫁给黄毛。”
“你们可以离婚哪。”
“根本用不着离婚,黄毛想出家当和尚,你也知道,他离家出走快半年了。他临走时叫我再找个好男人过日子。”
“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
“在哪里?”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咬林受宠若惊,忙说:“我比你大得多呀?”
“大男人疼老婆呀——你不喜欢我?”
“爱都爱不过来呢!”
“从现在起我就认定你是我唯一的男人。”
“这么快呀?”
“你嫌快吗?你不急我还急呢。”说着,她就拥着他来到房里。咬林是何等聪明的人呀,他当然懂她的意思,他插上门闩,拉亮电灯,长春就退下衣衫,脱得一丝不挂,明亮的灯光下,潘长春就像出水芙蓉般亭亭玉立在咬林面前:面如春花,眸若秋月,肤如白雪,肌若鹅-脂,双乳挺拔,奇峰突起,双腿修长,两臂匀称,娇喘微微,双眸含春,活脱脱一位玉观音。咬林看见这样的景象,尚属首次,他看得发呆,像钉子钉在那里一般,动弹不得。
长春说:“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真憨!”咬林满腔热血已经沸腾,猛的一下抱住长春,一阵狂吻,继而将她托起,平展展地放在床上,连忙宽衣解带,急不可耐地扑上去。因他是个门外汉,且心情非常激动,不能控制自己,故首战告败。稍停片刻,他再试锋芒,大功告成,他的成功证明了一个事实:黄毛的确是个假男人。一阵温存过后,他们就情意绵绵地说起了私房话,他问她:“那黄毛既是天阄,长得跟我就不一样,他长得跟我一样吗?”
“看上去也差不多,就是举不起来。”
“他下面也有两个圆圆的蛋蛋吗?”
“有。”
“那他就不是天阄,所谓天阄就是先天性无睾症。”
“我哪懂这些,我以为他不能举就是天阄。”
“他不能举,不是疾病造成,就是外伤所致。”
他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他又对她说:“哦,现在我才明白,黄毛为什么不举。”
“为什么呢?”
“说来话长。”
“你说给我听听吧!”
“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年夏天,也就是学校放暑假的时候,那天中午,我收工回来,远远的望见黄毛与他隔壁的光头在我门前打架。两个小家伙都打着赤膊,穿着裤衩,就像两个拳击手那样你一拳我一拳地揍击对方。他们都是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都上五年级,出拳也很有力,黄毛虽与光头一般大,但他的个头比光头大些,出拳比光头也有力些,那光头招架不住,就往家里跑,边跑边骂黄毛杂种。黄毛原没追他,可他见光头这样骂他,他就追上去了。那光头跑到自己家门口,弯腰从墙边捡起一块拳头般大小的石头,猛力朝黄毛摔来,那石头不偏不倚,正打在黄毛的胯裆里。黄毛当时就倒在地上,捂着小鸡鸡在地上打滚,哭得撕心裂肺。这时桂见秋来了,他抱起黄毛什么也没说就回屋里去了。我想,黄毛现在举不起来,肯定跟那一石头有关。”
“后来呢?”
“后来两家大人也没有吵架,可那光头却被毒蛇咬伤,不治而死。”
“你不是能治蛇伤吗?你干吗不治?”
“我不在家。”
“你到哪里去了?”
“那天中午光头被蛇咬了,那天早上我县城里的一个同学就把我接过去了,他的妹妹那年下半年要出嫁,那时待嫁的姑娘都兴绣花、绣枕套、帐帘之类的东西,她咬线头的时候,不慎将那绣花针吞到肚子里去了。我去后用偏方给他施治过了。当时我就要回来,可我那同学非要留我住在他那里不可,他要我等他妹妹将那针排出来以后才让我回来。我就住下了。第三天,他妹妹才排出那绣花针。我回来后,就听村里人说那光头被蛇咬伤,因救治不及而死。”
“桂见秋不是也能治蛇伤吗?她干吗不治?”
“当时光头的爹娘找不到我,就去找她,可也找不到。那天早上,我出门时还见过她,不知为什么她也不在家。后来他们抱着光头去了医院,医院用那消炎解毒药对光头进行救治,可不管用,第二天下午,光头就死了。”
“再后来呢?”
“后来我听村里人说,那光头是拿张草席在弄口睡着的时候被蛇咬的。当时我就心存疑窦,睡着的人怎会被蛇咬呢?在蛇类当中,只有一种蛇会主动伤人,那就是眼镜蛇,可我们这一带又没有眼镜蛇。那眼镜蛇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光头之死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有人弄来了眼镜蛇,用它咬了光头;二是有人弄来了其他的毒蛇,并刺激它,使它咬了光头。”
“这个人一定是桂见秋,她这是为她儿子黄毛报那一石之仇。在这方圆几十里内,除了你以外,就只有她知蛇懂蛇。”
“当时我也怀疑是她,可是没有证据证明是她。这件事就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头好多年了。”
“这个桂见秋,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又不留痕迹,太狡猾,太阴险,太毒辣!”
二人边说边聊,时间不觉已过子夜。咬林抬腕看看表说:“我到鱼塘边去看看,马上就回来陪你。”说着就起床到塘边去了。因屋里有人,他没有关大门,也没有叫潘长春起来闩房门。他回来时,就见潘长春的那个呆叔子,搂着潘长春与她扭结在一起。那潘长春本想喊咬林救她,怎奈自己是在人家房里,怎好意思喊出口呢。咬林走上去,抓住那呆子的一支胳膊,猛力往后一拉,那呆子险些摔倒。可他却对咬林说:“我大嫂,你操得我也操得。”咬林就是一耳光扇过去,那呆子被他一掌扇蒙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忙往家里跑,边跑边说:“你操我大嫂还打我,我回去告我娘。”
这边,咬林问长春:“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怎么样。这个呆子跟屁虫似的,我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讨厌死了,都是他娘教的。”
“桂见秋一个读书从医之人,竟做出这等事来,太可恶了。”
长春问咬林:“塘里没事吧?”
“可能天要下雨吧,鱼都浮到水面上来吐气。”二人说着话,又温存了一回。清晨五点左右,咬林又到塘边去了,他一到塘边就看见鱼都翻着肚皮,浮在水面,水面上白花花的到处都是死鱼。他想,这一定是有人投了毒,把鱼全毒死了。这个投毒的人是谁呢?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桂见秋。他回到房里,把这事跟潘长春一说,潘长春就说:“这个下毒的人肯定是桂见秋,你我昨晚的事,刺痛了她的心,使她顿生害人之心。”
“她害我是迟早的事,昨晚的事不过是一根导火索而已。这个桂见秋,害人不给人留下任何证据,你明知是她害了你,你却无话可说,把她没有办法,这个人真不好惹。”
“她现在害你穷,说不定将来还要害你死呢?我们走吧,远走高飞,离开这个鬼地方,远离桂见秋这个老魔头。”
“你说得有理,这个桂见秋老奸巨猾,阴险毒辣,我们若不离她远些,说不定她真要害死我们呢。”
“走吧!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动身。”
“好,马上就走。”
二人立刻备好行装,天亮就动身了。
四
他们辗转来到西南的一个乡村。那里蛇患为灾,他们就在那里落脚住了下来,为乡亲们治疗蛇伤。他们向当地有关部门申请挂牌营业,咬林考试合格后,就把各方面的手续办齐全了,“王咬林蛇科诊所”就正式开张了。五年多来,他们的业务一直很红火,工作也很顺利,咬林与长春也正式结婚了,并且有了个儿子。他们治好了无数蛇伤病人,在当地受到人们的信任与尊重。可是,有一个人一直使咬林耿耿于怀,这个人就是桂见秋。王咬林总想把郁结在自己心中十几多年的话对桂见秋说出来,把凝结在自己心中的那个块垒御掉。他决定给桂见秋写封信。他这样想就这样做了。信的开头措词非常激烈、锋利、尖锐,几乎达到了疯狂的程度。开头是这样写的:桂见秋,你这蛇一样阴险、狡猾、恶毒的女人!接着王咬林就根据他自己的怀疑、推测与想象给桂见秋罗列了三大罪状:一、为子报仇,谋害光头;二、教子淫邪,纵子强奸;三、投毒放毒,坑害乡邻。并就这三条罪状逐条逐句阐述得非常详细,他将这封信写好后,就寄出去了。
这封信被邮递员送到了王家村。在农村,邮递员送信一般不是直接送到收信人手里,而是送到村里某个人们经常聚集的地方,然后再由这里的人转送到收信人手里。这封信被送到了王家村的小卖部里。小卖部的店老板与桂见秋从来不说话,故没有及时把这封信交给桂见秋。一个下雨天,村里有几个青年人到店里来玩,一个青年看到柜台上有一封写着“桂见秋收”的信,拿起来就要拆看。店老板叫他不要随便拆看人家的信,他说,别人的信不拆不看还犹可,这桂见秋的信我偏要拆开看看。店老板见劝他不住,也就懒得再劝了。那青年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传给其他几个人看,这一看,使大家都感到非常震惊:王家村看似风平浪静,原来还发生过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他们看后,又把那封信丢在柜台上,店老板就把它收起来了。恰好,桂见秋的那个呆儿子也到店里来玩,店老板就把信交给他说,这里有你娘的一封信,你拿回去给你娘吧。那呆子就将那封信拿回去给桂见秋了。桂见秋自潘长春与王咬林私奔之后,心痛病经常发作,身体每况愈下。她那呆儿子把信交到她手上时,她正因心痛病卧床不起。她接信在手,见信封开着口儿就知道这封信已被人拆看过。她有气无力的问她那呆儿子,这信你拿来就是这样的吗?那呆子说,拿来就是这样。桂见秋颤巍巍地抽出信来看,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就气得浑身发抖,对天长叹:“我不在家,我采翻天印去了啊!”接着就昏倒在床上。她那呆儿子还以为她睡着了呢。吃饭的时候,那呆子端了碗饭来喊她吃,可怎么叫她也不应。那呆子就去推她,推了半天也不见她醒来。那呆子这才知道,她娘已经死了,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村里人闻讯赶来时,桂见秋的身体已经冷却,手脚早已冰凉了,可她手上还紧紧的攥着那封信。人们慢慢地掰开她那僵硬的手指,抽出那信,一个个的传阅,才知道是这封信要了她的命。那王玉成接到桂见秋的死讯后,回来为她办了丧事,将她安葬好了以后就带着那呆儿子去了城里,从此以后,他就多了个烧水扫地的帮手了。
桂见秋死后,王咬林回过家乡一次。他这次回来是要把一些事情交割清楚的。他把自己和潘长春所欠的国家公粮款和集体摊派款一次性交清了,把自己所承包的土地交还给了队里。他在与乡亲们闲谈时,了解到桂见秋已死,并且是因他的那封信而死的。他向乡亲们打听清楚了她死亡的细枝末节。当时就想:桂见秋是因那封信击中了她的要害而死呢?还是因那封信使她蒙受了不白之冤而死呢?这两种情况无论哪一种情况,如果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倒还好些,如果众所周知那简直就能要一个人的命,可偏偏这封信却被他人拆看了。这时候,他才感到追悔莫及,他后悔自己不该给桂见秋写这封信。他继而反躬自省道:你在信中给桂见秋罗列的三条罪状有真凭实据吗?没有啊,一点也没有!这三条罪状完全是你凭自己的主观想象炮制出来的呀!第一条,你说桂见秋为替儿子黄毛报那一石之仇,谋害光头,你既没有目击者的证明,又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你凭什么就说她桂见秋谋害了光头呢?光头是于一个夏日的中午将一张草席铺在弄口的地上睡着时被蛇咬的,你仅凭自己对蛇的了解就臆断桂见秋纵蛇咬死了光头。你想过没有,你的这种臆断是没有任何事实做为依据的啊,根本就站不住脚!你为什么不这样设想:一个夏日的中午,光头拿来一床草席,铺在弄口的地上睡觉并且睡着了,有一条毒蛇因觅食而经过这弄口,它蠕到光头的身边,就在这时,光头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或是动了一下脚手,压了或者打了那蛇一下,那蛇就咬了光头一口。这种设想是多么合情合理啊!你在给桂见秋写信时,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第二条:你说桂见秋教子淫邪,纵子强奸,你是听见了还是看见了呢?你既没有听见又没有看见,你凭什么就说她教子淫邪、纵子强奸呢?她那呆儿子对潘长春的那些举动需要人来教吗?牛马猪狗都知道做那种事呀,何况人呢?教唆自己的儿子去强奸自己的儿媳妇,世上有这样的父母吗?除了小说里、电视中有这样的情节出现以外,日常生活中恐怕没有这种事情出现吧!即使潘长春说过她那呆叔子像跟屁虫似的,她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并说这是桂见秋教的,可她并没有说桂见秋教那呆子去强奸哪!你凭什么就说桂见秋纵子强奸呢?这分明就是无中生有,诽谤无辜嘛。第三条:你说桂见秋投毒放毒,把你一塘鱼全部毒死了,你看见她投毒了吗?你这完全是凭空想象的嘛。那塘在村子中央,与外界的水源完全隔绝,一塘死水,下雨天,塘边的污泥浊水都冲进了塘里,塘底的淤泥又多,塘水酸度过浓,夏夜里塘边一圈的绿色植物都放出二氧化碳,那塘死水里本来溶氧量就低,那塘里的鱼又多又大,需氧量就大,经过大自然这么一折腾,那鱼受得了吗?不死才怪呢!“翻塘”(池塘里的鱼因自然条件所致的大量死亡或全部死亡)是养鱼专业户的一大天敌啊!好多养鱼专业户的鱼塘里都配有增氧机,那鱼也照样翻塘,何况你这一塘死水里还没有增氧机呢?再说,一个害人性命的人,一个纵子强奸的人,一个投毒放毒的人,一定是一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人,这种人一定是块滚刀肉,这种人一定是一个宁愿我负人,不愿人负我的人,这种人早已将自己的荣辱置之度外了,这种人是不怕人骂的。《三国演义》里的那个曹操就是这么个人。他不知挨了多少人的骂,当面骂,背后骂,写信骂,击鼓骂,扯掉裤子骂,他都不当回事。他也有个头痛病,但他并没有因别人骂他而使他头痛病发作而死。有人写信骂他,他那会儿正犯头痛病,别人一骂,他那头痛病反被骂好了。虽说桂见秋不能跟曹操成反比,但事大事小,人大人小,理则同一,由此可以反证出桂见秋并没有害人性命、纵子强奸、投毒放毒。既然桂见秋没有干这些坏事,你王咬林却写信说她干了那么些坏事,那你王咬林就有问题了。你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做事做人呢?你为什么考虑问题不考虑全面呢?你为什么不能将自己心中的块垒自觉消解呢?你以为你是个男人,有话就要说出来,可你想过没有,你这些未经认真琢磨、仔细推敲的话一说出来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吗?你明明知道桂见秋有个心痛的毛病,你为什么还要写信刺激她,使她心痛病发作而死呢?你该当何罪?仅此一点,定你个诽谤罪不重不轻,刚好合适。倒是人家王玉成宽宏大量,不予追究,使你侥幸逃脱了法律的惩罚。如果他那呆儿子明白事理,追究起你来,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哇!你也许认为你王咬林这是好人犯错犯罪,可你王咬林什么时候当过好人了呢?你刻苦钻研民间医学固然精神可嘉,不谈你未取得行医资格就行医有什么不好,就谈你超低收费的问题,难道你敢说你这不是对人家桂见秋的公然挑战、悍然进攻吗?人家桂见秋早在娘家当姑娘的时候就取得了行医资格,她收费虽然比七贵高些,可并不比医院里高呀,人家是正正当当的行医,正正规规的收费,可你却非法行医,超底收费,你敢说你这不是在与人家桂见秋争夺市场吗?可人家桂见秋却没有告你非法行医、超低收费,使你停业。可见人家桂见秋对你王咬林是做到了仁至义尽的呀!桂见秋临死前对天长叹“我不在家,我采翻天印去了啊”意味着什么呢?难道说光头被蛇咬的那天早上,我出门时看见她,她也是出门吗?翻天印是一种很稀有的中药材,这一带只有庐山才有,此地离庐山虽说只有几十里路,要采到翻天印,至少也要整整一天的时间才能回来,照这么说从光头被蛇咬到他死去的这段时间里,她是不在家里的。她这不是蒙受了不白之冤无处申诉才对天长叹的吗?你王咬林如此冤枉一个好人,于心何忍?再说,桂见秋在王家村没有人缘,但这并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对不起王家村人的事,而仅仅是因为她那张没有笑容的苦瓜脸。俗话说,生成的容颜,画成的佛像,人家就那张脸,你有什么办法?可她自嫁到王家村以来,也没有与外人争过,也没有与自己的儿媳妇吵过,即使她儿子黄毛被光头的那一石头砸成那样,她也没有与光头的父母吵过闹过。在她看来,对小孩子打架所造成的严重后果,大人吵闹也没有什么作用,故不与人争吵。可你王咬林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认为她这是包藏祸心,伺机报复。你惭不惭愧?你羞不羞耻?再说,桂见秋疾病缠身,苦不堪言,她儿子黄毛又被光头那一石头砸成了废人,小儿子又是个呆子,她笑得出来吗?她刚嫁到王家村的时候可是个有说有笑的人哪!至于说桂见秋从不向别人吐露自己的心迹,不跟别人讲真话,甚至在那日常生活琐事中也不愿意向别人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这如其说是她的个人自由,倒不如说她心有苦衷,她之所以恨不得将自己包裹封闭起来,是因为她在生活中所受的挫折和打击太多了,一些倒霉的事都被她碰上了,就跟算命先生说的那样:人在屋里坐,祸从天上落。尽管她尽量回避,结果还是不能幸免,她只得像蜗牛那样把自己蜷缩在自己的那层壳里,到头来她这层壳也被别人无情的踏破了,使她不得安生。如此说来,这桂见秋也实在太可怜了。至于说到桂见秋明知自己的儿子黄毛有那个毛病却还要托人为他做媒说亲的事,这也许是她桂见秋的错,可是又有哪个做父母的不望自己的儿女好呢!既然黄毛自己也幻想在新婚之夜出现奇迹,难道桂见秋就没有这种幻想吗?尽管她是个医生。再说你王咬林与潘长春私奔,离开王家村,这也不能说明你是主动放弃与桂见秋争夺的这块阵地,你是觉得潘长春说的话有理,你是怕人家桂见秋真的要害你的性命,再加上你认为你与潘长春的事会弄得众所皆知,会使你名声狼籍、威风扫地,所以你才选择走为上策。可你始终没有忘记你的对手桂见秋,你总想与某个适当的时候给她致命一击。你这样想了,也这样做了。可见在你王咬林的潜意识里始终隐藏着一条蛇,一条要咬死桂见秋的蛇。现在你成功了,你这一招真损哪!不过,话说回来,自古以来有谁在游戏中轻易地放过自己的对手呢?如今这年头,还有谁像你王咬林这样婆婆妈妈的柔肠百转?想到这里,王咬林的一颗心又坚硬起来。他本想于夜深人静时到桂见秋坟前去忏悔一番,现在他认为没这个必要了。
第二天他就登上了南下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