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的那部分
医院有个地方不分昼夜地暗着,像日全食。这黑暗能穿透肉身,亮出你的肺腑、骨头。这就是放射科。张潮说:“凡物皆以形用,其以神用者,则镜也,符印也,日晷也,指南针也。”我以为X光射线实在比这四样更诡异的,它使骨头像大海里的暗礁,等待着触礁的船只,宏注定是那触礁的船。
医院的夜晚,漂亮女人总给人虚幻的感觉,却不似《聊斋》里女鬼女狐的可爱与诗性:“司空”,伊人在花瓣上……。鬼故事里的女鬼比男鬼更吓人,尤其是漂亮的女鬼,她们银铃般的笑声在夜色晦冥的荒郊野地里暴响,人便魂飞魄散,仿佛阴间是个女权的地方,女人在那里更有威慑力。丑女在现实世界里吓人,美女便到另一个世界里吓人。她们都是些气场很强的人。当那无所不在的白消融在夜色里,一截明月暗含惨雾,星星和血也属于这样阴质的夜晚,她便飘飘的来,白帽子、白口罩、白大褂,白的软底鞋,轻极了地从你身边飘过,你的脚后跟也会生出阴风。白影子迷离的眼神却不看你,飘过一堵待拆的旧病房残墙,飘过墙根下暗紫的葡萄架,来到太平间,俯仰之间嘴角流淌着鲜血……来医院之前,我听过无数遍这样瘆人的夜游症故事。可我在医院工作了8年,却从未遇过这样的事。那时的太平间只是一间简陋的小屋,里面少有停尸,屋檐上的蜘蛛网如招魂的幡,我不敢朝里窥视,仿佛是不可知的深渊,这所谓的太平间使我的内心很不太平,从这里路过,只须几秒钟,可那几秒钟却漫长地停留在我的记忆里。
现实中那个漂亮的白影子没有飘进太平间,她绕过太平间,穿过后面的小道,飘进了放射科,飘进了宏的怀抱。漂亮的白影子是内科护士,当宏第一次在夜晚与她邂逅,便被她暗里回眸的火烧着了,于是,没有火的夜晚宏便会感觉冷。此后,多少个夜晚,宏在那里焦渴地等待漂亮的白影子,等待白影子带来的火驱赶肉体的寒冷。当宏与白影子一次次地服从这黑夜的火,他们所有的血都成为燃料,他们忘了这紧挨着骨头的火是极难掌控的,它能将生命的罗盘,梦想一同烧毁。
我相信有人的眼睛比X光射线更具穿透力,当那样的一些眼睛汇集成强大的光束,刺破隐蔽的黑暗,将她们的隐私白炽化时,漂亮的白影子忽然向宏反扑而来,告他诱奸。她是有夫之妇,最终得到了丈夫谅解,逃过了一劫。而年轻未婚的宏却被冠以“引诱强奸妇女罪”服刑劳改,从此,他的生活坠入不分昼夜的黑暗。这是我去医院之前发生的事,那个寂寞年代,总有人津津乐道。我后来见到的宏是另一番景象。
红的,不仅仅是血
我的工作使我接触了许多以卖血为生的人,他们被称为“输血员”。他们大都有故事。输血员K是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原是一家芗剧团的演员,不知什么事丢了公职,只得以卖血为生。我来化验室不久他就落实政策重返剧团了,正当大家为他的好运祝贺,却听说他脑溢血死了。说是由于肌体已适应频繁抽血,造血功能异常旺盛,外泄忽停,血如暴涨之洪水,上蒙清窍、内伤经络,身体的大堤不堪其摧。大家惋惜了一会儿,很快归于平静。死亡在这里像走马灯,不可能激起太大的波澜。我依然记得他音色雄浑的唱腔:“日时我眼泪掺着茶饭吞 暝时我冷对孤对哭啼啼 青春年华消逝去 早早霜发染鬓边……”那是芗剧《苦命鸳鸯》里的选段。
另一个叫草花的女输血员,她有一个比她年轻很多的丈夫。草花原来的丈夫是劳改犯,关在监狱里。她带着三个孩子苦度日,她的花在风中凋谢,她的草却顽强地一岁一枯荣。直至遇到了他,那个男人M。在他们相握的手上有一整个的春天,她的花又绽放了。M原本是草花孩子的老师,家访使他们相遇了,也相爱了,草花深知自己的处境,M尚未婚娶,她怕牵累了他,况且M比她年轻很多岁。可M的态度是坚决的。在那个年代那种事叫“搞腐化”,其严重性不亚于政治犯。学校先是对M提出警告,最终将M开除。计划经济时代一切都是按计划分配的,没有工作可找。于是两人就都当了输血员。M曾自豪地说他和草花是真正的爱情。我听了脸上露出鄙夷和不屑,那时被开除公职的人在我眼里都是反动派、社会渣宰、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多年后我为自己的愚蠢羞愧不已。尤其在滥情的当下,我一直在想,究竟怎样的爱可以让一个男人不顾一切,甚至丢掉宝贵的公职。这世上珍贵的情感,往往就在俗世小人物的身上。
闯入我眼球的还有另一个人。那是一个匆匆掠过的惶惑的身影,总让我想起契可夫笔下的套中人。他就是放射科的宏,落实政策重返医院,文革时期判得太重。我不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苦难,怎样的坎坷才使得他变成这副模样,但我能从他落叶的脸上见出他曾经青叶濯濯的帅气。他生活里最醒目的就是油纸伞与后门。医院的后门通小镇旧街,肆声悠缓,满溢着俗世的快乐。细雨如愁,抑或暖阳似絮,他的腋下永远夹着一把伞,滞重的脚步叩响在旧街巷的青石板地面,远远望去像一祯古旧的黑白照片,那种古旧的油纸伞,有黄昏的愁绪,却没有丁香的芬芳,旧街衢巷道的墙檐上倒是覆着一簇簇的三角梅,红艳如火,三角梅火一般的燎势与他慌张的神色很不协调,更加衬托出他暗淡的孤独。我从医院的后门过,常能遇见宏。一个下班后的傍晚,我在后门看到宏正与漂亮的白影子察肩而过,白影子已不年轻,却依然漂亮,令我惊讶的是,他们的察肩行同陌路。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世上多少震惊世界的大事,不都被时间轻轻抹去了,更何况坊间饮食男女之事。
一日风起,几瓣三角梅飘落青石板地面,让路过的宏摔得四仰八叉,拍片,未发现骨折,却又久不见愈,这病来得蹊跷,亦查不出原因,最后还是落下轻微残疾,刮风下雨便痛起来。也许,他从未想到这纤柔如绢的花儿,这火一般红艳的花儿会成为他骨头里的痛。他总是被柔弱的东西打倒,他不明白自古以来,那些表面柔弱的东西,往往就是最不可掉以轻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