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不会相信,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发疯般地搜寻有关她的任何信息。我焦急地守在电话机旁,电脑桌前,就那么泪流满面地等她,脑海里全是他在无凉山旁枫树下那张笑嘻嘻的面庞。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要疯掉,站在院子里,满目苍凉,秋风刺骨,一袭暗云由北至南缓缓流淌,没有阳光的日子是最悲伤的一种心痛。房子里是空荡荡的,一丝暖意都没有,三只花盆里花叶枯萎,可怜的花蕊痛苦而忧伤地收起那份心凉,无奈而黯然地躲在暗角,思忖昔日的美好与温馨。
她到底去了哪儿?什么时候从这个城市离开的,我一无所知。那天天不亮,她就给我打电话,说要在秋日的黄昏离开让她伤透了心的地方。不过,我并没有在意,以为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暂时退缩在一个别人找不到的所在,静静地吞噬痛苦和伤悲,然后在一个晴空万里、朝霞亮丽的早晨重新出来与生活握手。可是,这回我错了。
没有她的踪迹,我首先用电话约见了她的好友梅。梅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桌面上那只咖啡杯出神。窗外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个小男孩举着褪色的双面小旗唱着变了调的曲子匆匆跑过。其实,那个小男孩唱的什么,我一点都听不到。咖啡厅的隔音墙壁真好,我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梅吓了一跳,用手拢拢飘散开来的乱发,抬眼看着我,语调沉静,告诉我不必再找远去的“她”。梅的理由很简单,她的好友已经离开了一周,一周是个可怕的数字,上帝能创造人,同时也可能毁灭人。好友去了哪儿,梅说自己很清楚,就是不能对任何人讲,包括坐在对面的我。她说完,站起来,整理一下自己就走出了咖啡厅。
我呆滞地坐在那儿,听空气贴着发际流动;忽然想起第一次她打电话给我的情景。阴差阳错,古人创造这么个词太奇妙了。她要打的电话和我的号码只差一个数字“6”,多么吉祥的数字。她鬼使神差就拨成了“8”。听筒里面传来的是清爽妙丽的声音,我问她是谁,她反问我是谁。我暗自发笑,这样打电话的人太有趣了。我悄然关掉手机,她接着又打过来,声调变得发颤而气愤。她声言以前没谁敢关她的电话,问我现在在哪儿,她要过来找我。我吓了一跳,以为要么自己中了邪,要么她的神经出了问题。我从容地耐心地有点恶作剧地告诉她现在正坐在泰山之巅,听松涛,看流云,想过往,思来世。她伤心地说自己在南宁,过来可能要在两天以后,说完就爽朗地笑了。茫茫人海,沧桑人世,还有这样的痴情人?我关掉手机,继续观苍山云海,轻轻哼着儿歌。
第二天,我又约见她的男友,是在巷北地铁出口。她的男朋友清瘦单薄,声音甜腻得像个小女生。我最讨厌这种让人感受出乎意料的人,不待他站稳,就问了那句在心里长期积压得透不过气来的话,“你是谁?”他吃惊地望着我,眼睛随着地铁飞驰的速度转动。转了十几圈后,小心翼翼地告诉我他就是我要找的人。我不屑的眼光掠过他的头顶,落在天花板上,随之滑落在一个长相魁梧的男人的头发上,那儿正有一只硕大的苍蝇安静地坐着。我转过身,不再理会她的男友,走出地铁站口。站在广场上,看鸽群飞动,看风筝飘飞,看孩子们追逐嬉戏。
那天下午,我躺在松软的散发着阳光香味的沙发床上读日本作家田上均义的长篇小说《拉兹的飞动的袜子》。读这本小说,主要是题目出乎常理,美妙得让我流泪不止。电话悦耳的声音响起来,我懒散地走过去,听筒的那一端就飞扬起她柔嫩的声音。她说正在泰山之巅,看行云飞动,听鸟儿和鸣,尝烟霞云霓,悟俗世尘缘,问我在哪儿?我听了这句天外之音,泪刷地就下来了。她根本不会知道,此时我正在南宁。懒洋洋地站在机场跑道边,看一只只大鸟凌空而起,飘然而落,心内波涛汹涌,热血全身流动。我悄无声息地挂了电话,两秒钟不到,电话又响了,还是她!我只能告诉她我在哪儿。静默,哭泣,再静默,再哭泣,最后说想见我。
第三天,我开车穿街走巷去了她的家。巷子很深,幽静得只有清风飘动的气自己。落叶遍地,满眼秋霜。下了车沿着静寂的砖路,一直走到巷子的尽头。一个人影也没有,这个下午好美,美得让人揪心。我走到她家门口,举手敲门,手停在半空,一动不动,真不想打破静谧。抬头看见一片落叶飘下来,暗黄凄艳,伸手接住,泪珠转动着。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弯着腰走过来,我赶紧躲开,加快脚步转出巷口。
她不该给我发那张照片的,我就这个问题想了整整一宿。眼睛,会传神,会传情。以前不明白什么叫顾盼神飞,那张照片诠释着这个奇妙的词语。说实话,自从来到南宁,三年间我从来没打开过邮箱。那天特不经意,也许是心情舒畅的缘故。打开后里面躺满了乱蓬蓬的发着霉味的信息,一千多封信!这个世界真好,这么多人,熟知的,素不相识的,想赚钱的,想做梦的,全都想着我。三年的信件,整整齐齐码放在邮箱内。只打开一封,我想,其余的全删掉。脑海里蹦出一个数字,我随之找到那封信。打开,就是她的照片。她是什么时候发的,我不知道;她从哪儿找的我的邮箱,我不知道。一朵娇羞的莲花,就是她!
第四天,她的同事给我打电话,说要见我。我答应下来,现在只要哪儿会有她的信息,我火就急如风火般地扑过去,哪怕一丁点儿。红日西坠,我和她的同事坐在方场前的草坪上,溪流淙淙,无声无息的人流。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着她,像谈与我们两个都不相干的人。她的同事长得和所有人一样,没有任何特点,放在人海里,会倏忽而逝。后来发现其实我观察得不对,他的右眼下有一隐形的蓄泪槽,点点星光闪着奇异的波纹。我们的话都很少,只谈到对她的思念,谈着谈着就都泪流满面。后来,他沿着一条幽僻的小路静静地走了,背影在斜日下愈拉愈长,直到消失在街角一家小饭铺后。
我在一条柳叶低垂的河堤上与她见的第一面,清澈的河水无言地流淌,诗意的清风吹动着小树的枝枝杈杈。放牧的童儿牵动着细绳,那头的长得俊美的山羊轻轻地抬头望着蓝天。她一袭轻纱雪裙,与蓝天白天融为一体,画出一道妙美的曲线。她说她做着天下最美妙的梦,梦做着做着就到了尽头。她想去天涯海角,找一无人处,听海浪翻涌,看云散云聚。自始至终,我一言不发。然后,我们分手,一个朝南,一个朝北,一句话也没说。
我坐在书桌旁,打开电脑,想写下对她的思念。一个高个男子从窗外跑过,很诗意的那种。我抬头看看,轻轻地叹口气,无聊地敲打着键盘,写了几句只有她才能看懂的文字。累了,我对自己的心说。走出屋门,暮色又起。
她在哪儿?我顺着空阔的人行道,在寂静无声的夜里,默默地茫然地寻找。泪水浸红了枫叶,浇铸着大地。这座城市,华灯初放,满城灿烂,心顿时有些开朗。蓦然回首,街角处,正站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