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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剑鸣:地洞
    • 作者:李剑鸣 更新时间:2010-11-29 03:43:17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200

         我在刷马桶,却怎么也刷不干净。新修的房子,马桶还没用过呢,可是怎么就不干净呢?倒不是真的很脏,瓷器表面一直很白,连一根脱落的头发或者阴毛也找不到。但我总觉得这种白色是掺了假的,我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也许是它肚子里本来就脏吧?就像我的内脏那样,那里面有大肠,还有永远排泄不完的粪便。我按下按钮,水哗哗地流着。我右手拿着刷子,左手拿着洁厕剂,我一边往下倒洁厕剂一边使劲地刷。我干得很认真,在这方面我几乎是偏执的。我无所事事,除了刷马桶,也许没有更合适的事来做了。每天,我都住在底层的小楼里,属于我的卧室和卫生间,我一遍一遍地清洗我的抽水马桶。

        最近我喜欢上了干这个。具体是在什么时候呢?我也说不好。也许就是在李固写下那份生死状之后的事吧?李固是我爸,但我从来只是叫他李固,不仅如此,我对任何人,都是直呼其名。包括我妈,我叫她蓝天天。应该是我刚出声的时候,就学会了这么叫。那时候蓝天天总是坐在沙发上一边盯着电视屏幕按遥控器一边大叫,李固,李固,李小马尿炕了。李小马说的就是我,蓝天天这么说,是要李固帮我换尿布。于是我也学着她的话笨拙地叫,尼——姑,尼——姑,你——妈尿炕了。李固就在我脑袋上轻轻拍一巴掌,说,王八蛋,以后再这么叫老子,老子割了你的鸟。我乐得哈哈大笑,哈喇子就流在了胸前的肚兜上。

        还是说生死状的事吧。李固在原有的三分地上新盖了楼房,上下三层。李固之所以盖房子,就是为了把我们一家三个人分开。因为我们三个人住在一间房子里太挤了,李固和蓝天天包括我在内,我们都觉得这样不大舒服。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李固和兰天天都不喜欢我叫他们的名字,也许,压根是不喜欢我的声音。总之,我们三个人每天叫着相互的姓名在一间房子里生活时,就会发生很多矛盾。所以李固说,等楼房盖好了,他自己住三楼,蓝天天住二楼,我住最底下那层。可是在李固雇来的施工队雄心勃勃准备开工的时候,遇到了麻烦。寻麻烦的人是隔壁的胡古月。胡古月说,李固新盖的房子地基必须往后缩一尺,原因是二十年前,李固的爹盖这几间旧房的时候,占了他们一尺的地界。那时候看风水,最好的字向恰好占了胡家一尺。其时李家和胡家关系不错,口头答应先用着,以后再说。现在,李固盖楼房不需要看风水了,再说,土地比命还金贵呢,当然要把这地方还回来。可是李固不同意。首先,李固觉得胡古月口说无凭,没有真凭实据。这房子李固都住了二十年了,怎么突然就成了胡家的了?其次,现在盖房虽然不讲风水,但按老房子的走向,基本不出大差错,所以他懒得变动。当然,李固也承认,现在土地贵,这么值钱的东西,不能说给就给了别人。

        我爸李固和胡古月争执不下。其间大吵小吵很多次,就差动手打架了。再到后来,胡古月索性拿块破席子往地上一铺,直挺挺躺在上面,硬是拦住了施工队的拖拉机进出。于是,李固就生气了。那是一个早春的时节,二月初吧,地上留着些残余的积雪,就像我肚皮上的牛皮癣。李固,哦不对,我爸李固在那个早上抄起一把铁锹,要跟姓胡的拼命。我妈妈蓝天天冷笑着,将两手缩在袖口里,团团抱在胸前。而我,此时正蹲在地上用双手的温度去暖那些未消融的残雪。李固的行为无疑是吓唬胡古月的,李固抡起铁锹,却犹豫了,就在这很短暂的一瞬间,工地上的几个小工就把李固给拉住了。当然,李固的那个犹豫实在太短暂了,任何人都看不出来,包括胡古月。但是我却明显感觉到,那个叫李固的男人,我爸李固,他底气不足。也许我妈妈蓝天天也感觉了到了吧,她自始至终保持着袖手旁观居高临下的姿态,冷笑着。

        我知道胡古月其实也怕了。铁锹啊,这东西可不是闹着玩的,谁触一下都是头破血流的事儿。但是我们的邻居胡古月面子拉不下来,还是瓷墩墩地杵在那儿。后来李固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几转,就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李固指着胡古月的鼻子叫嚣,说你胡古月有种的咱俩决斗,立个生死状,谁赢了,这地就他妈的归谁。胡古月红着脸嚷道,决斗就决斗,老子怕你吗?

        事情到了这个时候,地是谁的,已经全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在赌气,我爸李固和胡古月,这对从小玩到大的老邻居他们开始赌气,相互发誓要杀死对方。然后,他们可以手起刀落,一刀毙命,干净利落,一了百了。

        生死状就这么签下了。生死状的内容我已经记不确切,大体意思这样的,胡古月和李固,两人要举行一场决斗,刀剑无眼,其间谁失手杀人另一方,都不用负任何责任。当然,是法律责任。最后附加一句,决斗具体日期,由双方再行商议。看完生死状,李固笑了。我爸李固钻了法律空子,才让我家这三层小楼很快盖了起来,而胡古月竟也没有阻拦。如果,法律规定可以随意杀人,也许,我爸李固还不会这么冒失。同样因为这个,李固把决斗的日期无限期地推延了下去。

        现在我住在李固新盖的小楼里。我每天大多数时候都在卫生间呆着,我在刷马桶。我没有洁癖,真的没有,可是对于马桶的洁净与否,却有一种近乎疯狂的错觉。太阳暖烘烘地晒着我家的三层小楼,也晒着一楼的我,二楼的蓝天天和三楼的李固。李固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大声吼几句歌,东方红太阳升之类的;然后仰着脖子漱口,像鱼那样在喉咙里吹出一些泡泡,再从三楼的高度吐下来,砸在地面上;而蓝天天每天早晨都要在房间里跑步,哐啷哐啷地吵个不停。在李固的歌声和蓝天天的跑步声里,我咒骂着从美梦中醒过来。我曾试过用枕头和被子包住头和脸来继续睡,但还是不行,在被子里捂得实在憋闷,也热。这些吵声让我烦躁。时间久了以后,我突然对声音特别敏感,以至于讨厌听到任何声响。这种时候,我甚至想挖个地洞,钻进里面来躲避。与此同时,我发现,晒在一楼的太阳光也越来越少,我发现我的整个房间,几乎透着一股发霉的气息了。

        我现在每天都做两件事。早上刷马桶,下午挖地洞。水泥地面被我砸开一个窟窿,随着土一点点被取出来,洞子渐渐容得下我的身体了。起初,我只想挖开一个能容身的避难所,避开那些让我烦躁的声音。可是渐渐地,我突然改变了想法。我想把我的床也搬进地下,这样我就需要有足够大的空间了。所以我现在很卖力,经常干得浑身淌汗。可是,这似乎成了一项遥遥无期的工作,因为暑假结束,我马上就要开学了。而那时候,我只有中午放学和晚上才有时间干这个。

        跟所有的人一样,我也不喜欢上学。我已经上了很多年学,越上越不喜欢。我不喜欢上学并不仅仅是因为学校里人很多很吵,而是,我记不住别人的名字,包括老师。还有就是,我始终会觉得,身后有人要把冰冷的手伸进我脖子里。我害怕这个。以前——大概三五年以前——我坐在前排,我的身后有好多人,男男女女,那个讨厌的胖子,在一个冬天把冰凉的手伸进了我的脖子……那之后我始终觉得,我身后有一只手,一只冰凉的小手,胖子的手或者别人的手。于是,在这个学期开学以后,我故意坐在了最后一排,无论老师怎么叫我,我都不再回去。我的身后再没有别人,只有冰冷的墙,有时候我很怀疑,会不会,冰冷的墙也会塌陷下来,就像我挖地洞时,松了的细土落进我的领口那样。

        那时候我每天都在课堂上想我自己的事。那时候我至少比现在年轻三五岁,所以我想的事情也很幼稚。我每天都在想,我的凳子有没有被李固或者蓝天天坐着看电视呢。我的凳子很小,只能坐我一个人,如果李固和蓝天天坐上上面,那一定会压个稀巴烂。所以每天上学之前,我都要把我的凳子藏起来。我藏过衣柜,壁橱,写字台的旮旯,还有灶房的案板底下。我觉得藏在灶房的案板底下最安全,可是有一次蓝天天擀面的时候,用脚尖给碰到了,然后就揍了我一顿。我讨厌蓝天天就像讨厌李固那样,他们始终要跟我作对,而且还时不时地揍我。想着这些的时候,眼睛始终在盯着一个方向,那就是我前排那个姑娘的脖子。她的脖子真白啊,就像一截剥了皮的大葱,就像马桶上那干净的瓷器表面。我瞅着她的脖子想了一个月,就发现我有些喜欢她了。当然至今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她穿一件白色的外套,雪白雪白的那种,这让她整个人给我一种很干净的印象。不知道为什么,我看某个人,总是先从他的耳朵后面看起,如果是很干净白皙的那种,就会给我一个好的印象。这样我就乐于多看他几眼,有时候,偶尔也会说说话。

        那个姑娘,我想我还是叫她小白吧。有一天下课后,小白终于跟我说话了。小白大概被我看得不舒服了吧,小白说,李小马,你为啥总是瞅我?我说,我没瞅你,我在瞅你的脖子。小白说,脖子也是我的脖子啊。我想了想,说,嗯,对。小白就笑了,她说,你怎么像个瓜子。你为啥看我?我又想了想,说,我喜欢你。小白就生气了,说了声不要脸,转过头去不再理我。

        那天放学我是和小白一起走的。后来我们每天就都在一起走了。再后来,我们班的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就到处大喊,小白是李小马的媳妇。后来的后来,我们的老师也知道了这件事。我们的老师是个女人,可是她的头发很乱,耳朵背后也很脏,所以我对她没有好感。我们的老师把我叫去办公室了,在那里她问我有没有早恋,我说了个有,又说了个没有。然后她就让我回去,并且把小白叫来。那个下午放学后我在办公室门口等着,一直等到所有的同学都走的干干净净。学校院子突然变得寂静起来,这种寂静里有着冷哇哇的气息,让我浑身哆嗦。在我哆嗦不止的时候,小白就出来了。小白哭了,一路低着头,始终要避开我的样子。我努力跟着她,我放慢脚步时她就故意加速,我加速时她反而会慢下来。我们就这么一直走到小白的家门口,她一直低着头,眼睛红红的,但始终没说一句话。此后我再也没有和小白说过一句话。

        起初我对马桶洁白的瓷面感到惊讶。我摸着细腻的瓷面,惊叹世上居然可以有这么干净的白色。可是,马桶安上以后,却怎么冲洗也冲不干净了。我找不出到底哪里脏了,可是我总闻到气味,脏的气味,这让我很不舒服。现在我蹲在卫生间里,这是中午放学的时候,蓝天天把午饭放在楼梯口,然后像养猪专业户那样吆喝一声:“吃饭唻。”我和李固就走到楼梯口,把各自的食物拿回去,其间并不忘了相互瞪上一眼。我不喜欢跟李固和蓝天天一起吃饭,是因为,李固和蓝天天吃饭时总发出呼呼的声音,像一列火车开进隧道那样的声音。也许李固也不喜欢我和蓝天天吧,而蓝天天也不喜欢我和李固?但是具体到怎么个不喜欢,这我就不知道了。自从搬上新房,我们就一直这么分开吃饭。我觉得这样蛮好,谁也不用打扰谁,而且可以吃个饱。话说回来,不就吃个饭吗,在一块吃就能多吃上一碗还是咋的?

        每天中午吃完饭以后,李固总要在小楼四周转转。李固双手搭在屁股上,叼着根烟走过来,脚步匆忙。李固在我房间门口往里看了一眼,他不晓得我在干什么,只是下意识地瞅瞅,然后就匆匆走了。李固的脚步比较急切,一点不像散步的样子。我知道,李固是吃撑了。每次吃完饭他都走动如此频繁,像只骚情的公鸡。李固在消化胃里头的东西,所以李固总是这么匆忙地走着。这个举动还有另一个作用,那就是,让李固像条护院犬那样,在自己的领地上获得成就感。这种行为就像一条狗在到处撒尿,以这种方式来告诉别人,这个地方属于他——李固。

        其实最先是蓝天天发现了我的秘密。在一个下午蓝天天打我门口路过,正好碰到我往外倒土。那时候,地洞已经能放进去一张桌子了。我满意地擦着汗,想着一天天在实现的愿望,感到很踏实。因为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让自己住在一个没有嘈杂的环境里,我可以安心地一觉睡个大天亮啦。我正这么高兴呢,迎面就碰上了蓝天天。待我倒掉编织袋里的土回到房间的时候,蓝天天已经站在了房间里。她当然发现了我的地洞。蓝天天盯着那个洞看了又看,最后皱起眉毛,说,你在跟你李固作对。

        起初我没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事实上,我没想过跟李作对,从来没有,因为没必要。我不恨他,为什么要跟他作对呢?没有理由。可是,在蓝天天看来,我这个,是对李固的一种反抗。也许,想反抗的是她自己,所以,看任何平常的东西,都会觉得带着反抗的意思吧?

        我不和蓝天天说话,而是折身往卫生间走。我只是想走进卫生间,关上门,嗯,就是这样。可是蓝天天在我身后说话了。蓝天天说,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他的。我回过头去,看到蓝天天留下的短促的笑声在空气里横冲直撞,把桌子上那只搪瓷碗震得嗡嗡响。

        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天,胡古月又来闹了。胡古月觉得李固欺诈了他,现在李固住着房子,这房子有一个角是他胡古月的地盘,可是你李固凭什么这么舒坦?胡古月从我的房间门口经过,蹬蹬蹬上了三楼。胡古月站在三楼的客厅里,把地板跺得砰砰砰的。胡古月说,不行,凭什么你李固这么舒坦?必须要决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胡古月每天都要来,每天都要找李固闹,并且每天都把地板跺得砰砰响。在第六天的时候,李固终于忍不住了。李固动了手。蓝天天去劝架了,但是我没动。蓝天天站在两人中间,说,你瞧你们,这像是男人做的事吗?

       胡古月就笑了,说,男人不干这个,难不成每天睡在炕上跟婆娘日逼吗?胡古月一笑,李固也笑了。李固笑完,告诉胡古月说,去楼下等着,我换件衣服就来了。胡古月想了想,说,我也要起换件衣服。

        现在,我爸李固站在楼下的巷子里,大风吹着他花白的头发和崭新的衣角。他像一个武林高手那样摩拳擦掌,也像一只耗子那样带着些胆怯。李固手扶一把锄头,这是他的武器。他要用这把锄头和胡古月展开决斗,而且在最后一刻将他杀死,或者,被杀。

        为了给李固助威,他的老婆蓝天天拿来一张红色的绸子被面,披在了他的身上。蓝天天找来一截枯柴和一只铁皮桶——那只桶子是我家倒泔水的——然后把它敲得咚咚响。他们陶醉在这种声威里,像滑稽的武士那样,等着胡古月到来,等着开战。他们表情严肃,有点并肩作战的意思。可是铁皮桶的声音真吵啊,那声音尖锐如针,扎进我的脑袋;偶尔穿插着他们轻佻的笑声。这声音扎得我浑身哆嗦。本来我想看热闹,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杀人的场面,我想看看,李固或者胡古月,这两个成年人是如何完成一次杀人行动的。可是我忍受不住铁皮桶的声音,我烦躁不安,最后终于落荒而逃。

        我躲在我的房间里,感觉这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冒犯着我。我用被子蒙住脑袋,用棉球塞住耳朵,甚至打来满满一桶水,把自己的脑袋藏进水里。在水里这声音更大,像一只巨大的钟在不停地敲啊,敲;或者,有人在拿一只木槌敲击我的脑袋。

        铁皮桶咚咚响……我的意识有些混乱。我的脑子里出现最多的是那个叫小白的女孩。出现她干净的脖子,像剥了皮的大葱,我喜欢大葱的味道。在一个隆冬季节,在小白和我上了初三以后,有一天,我们又说话了。我已经忘了到底是谁主动先问的谁。我只知道,时隔两三年以后,我们又在一起走了。已经没有人记得我们先前的事,新同学一拨接一拨地换,我们从小学到初中。我的老师由女人变成了男人,那时候大家都有各自的秘密,男女同学之间的秘密。我和小白也有,我们喜欢一起走在去学校的路上,那是一条荒芜的田野小道,道路两侧长满笔直的白杨树。秋天和冬天哗啦哗啦地就来了,摇下了白杨树上的所有叶子。我的身体在发生急剧的变化,比如稀疏的绒毛像雨后春笋一样从此疯长了起来,疯长的还有浓烈的欲望。

        铁皮桶咚咚响,不停地响……李固和胡古月开始决斗了,就在房间外的巷子里,铁锹和锄头碰撞,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蓝天天敲击的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我无法忍受这种声音,我像一只受惊的老鼠无处可逃了。风呼呼地吹着,就像在那个黑夜里,在多年以前,我在睡梦中被这种刺耳的声音吵醒。黑暗中,隔壁的房间里床板咚咚响个不停,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地震还是什么,我只听到近似疯狂和恐怖的声音,李固和蓝天天,像一对野人那样,对着一盆人肉骨头大肆饕餮。这刺耳的声音应该就是,就是他们啃食骨头的声音,沉闷而坚硬的声音。我从院子里走向他们的窗户,我听到李固和蓝天天在说话,就像两个疯子那样说话。李固说,骚货,受活死你吧……蓝天天说,你妈的,给你奶奶我快点,用力。我站在夏天洁白的月光下面,我看着自己赤裸的身体,我在偷窥。

        铁皮桶咚咚响……在那个冬天,在一个下午放学以后,我粗鲁地把小白按倒在麦草堆里。寒冷的风吹得我浑身颤抖,我的颤抖传染给了小白,我们一起在颤抖。远处的空地上几个孩子在踢球,干枯的草被白色球鞋肆意践踏,像一个狼籍的战场。小白的嘴巴里有干草的气息,我亲吻着她,就像吻在了麦草堆里。我像一个兽性大发的施暴者,粗暴了扯开小白身上的衣服,就像打开马桶的盖子那样轻而易举。干净的如瓷面一样的皮肤暴露在我的眼前,散发着奶糖的气息。麦草堆越拱越深,我们淹没在麦草的海洋里。黑暗中麦草堆散发着旧尘土的气味,呛着我的喉咙。可是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时,我梦寐的姑娘即将被压在我的身下,我将在她低微的呻吟里喘息,流汗。在黑乎乎的麦草窝里,我能感觉到小白恐惧的眼神,这种眼神里带着少许的兴奋。这少许的兴奋,也许是期待着自己被打开,就像打碎一件精美的瓷器那样,四分五裂。她在期待,对,一定的,她期待。我慌乱地把她剥得一丝不挂,那幼小的身体啊,在我遥远的记忆里一遍遍出现,真像一件洁白的瓷器呢。其间她曾无数次地用手阻拦过我,阻拦,可是无法抗拒,我知道此时她的内心里充满矛盾,就像我一样。我学着多年以前李固的语调,我觉得是李固进入了我的灵魂,那一刻我不由自主。我表情狰狞地说,骚货,受活死你吧……小白说,你妈的……

        铁皮桶咚咚响……我惊慌失措地进入了她的身体。我听到短促的尖叫,是那种很压抑的尖叫,但这声音在我耳边何其巨大和尖锐啊。我的身体炽热如置身火海,我不顾一切地让自己进入瓷器的内部。这种快感仅仅持续了几秒,短暂得都无法回忆了。我像一头将死的牛那样趴在她瘦小的身体上,我在喘息。在我完成这次短暂施暴以后,我疲倦地躺着。我像一个失忆的人,好久才明白发生的这一切。呵,我才十四岁啊。十四岁的我和小白在麦草窝里承受着一场巨大的裂变,这一切才过去不久,瓷器碎裂的余音还嘤嘤地在耳边回响呢。

        李固和胡古月在决斗。洁白的瓷器,我在房间里钻头觅缝,像一只逃生的老鼠。马桶怎么样都刷不干净,就像小白一天天起了变化的后颈。小白的后颈脏了,我让她洗洗,可是她唾我一口。呸。她的脖颈越来越脏,就像我的女老师那样,就像蓝天天那样。我开始讨厌她,也许在麦草堆里,在那件事以后我就开始讨厌她了。她的脖子像一颗被咬开的苹果,放置了五分钟以后,白生生的表面出现了脏兮兮的颜色。

        我的意识混乱,所有的东西一瞬间全部都来冒犯我。我赶紧钻进我的地洞,所有的声音突然小了,我听到胡古月和李固都在大骂,狗日的,老子今天弄死你……我找来铁锹,我开始挖,我要深入,我要藏起来,让自己再也听不到这些声音。我奋力挖土。对,再往下一米,声音就更小一点,如果深入到十米以下,那么我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咚咚咚……蓝天天还在敲击那只铁皮桶。地洞里开始震颤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发生了地震或者别的什么,四周在震动,细小的土掉了一地。可是我马上就要挖好了,我甚至想,是否需要把洞口堵上,堵住外面的一切声音,堵住李固和蓝天天,胡古月,小白,堵住女老师男老师我的同学所有性别的同学和那些我见过的没见过的人。对,堵起来,就好了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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