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落日余辉洒满院落的晴暖天气，砚村远房亲戚托人捎信肯求我去他们哪儿一趟，也没什么大事，只说村东老李头家的牛飞了。

    砚村，较为僻远，坐公共汽车要四个多小时，然后沿蜿蜒小路步行三里多路，静静流淌着一条清澈澄碧的小河；过了小河，是弥望的茂密的丛林，阴森翁郁，连绵不绝，一直通往砚山；群山耸立，峭壁陡峻，这座山历经久远，以盛产砚石闻名遐迩。众山环抱中，便是散散落落的砚村。村不大而雅，人不多而精。

    我去的那天正好下着密密的小雨，清新的气息漾在心里。道路两旁树木秀美，高山苍翠，河流潺潺，犹如人间仙境。转道六七个小时，终于到达砚村。夜幕降临，山村一片清幽。村中无犬吠鸡鸣，点点灯光闪闪烁烁。随便走走，就到了村东头的老李头家。

    老李头家屋门朝向太阳，前面是绿油油的麦田。进入屋门，一眼就看到老李头的闺女小翠正坐着屋中央织着什么。老李头在里屋，听到有外人进门跟着就走了出来。他笑哈哈地跟我打招呼，问我吃饭了没有，问过吃饭就是让烟让茶，让完烟茶就是满屋子找板凳，找完板凳就坐下巴嗒巴嗒抽烟。我感到纳闷，一个外乡人到他这儿连问是谁都不问就好像熟知了很久似的，真是憨厚的山里人。他家的小翠长得很漂亮，两只眼睛像蕴着两丸水银，滴溜溜转个不停；她快活地满屋满院乱跑，把家里的瓜果枣桃、李柿葡萄全端在我的面前。在我的一再劝说下，她停下来，端了个小板凳坐下，羞赧地看着我。我倒不好意思起来，赶紧转向老李头，与他搭讪。

    老李头听说我这个外地人对他的奇遇感兴趣，欢快地像个顽皮的小孩子，竹筒倒豆子似地向我讲述那段故事。原来，十多天前他做了个奇巧的梦，梦到自家的大黄牛长出一对五彩的翅膀，在田地里耕地时像得了神示般腾空而起，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后向东南方向飞去，转眼间已无踪迹。老李头醒来觉得此事不妙，第二天就牵着牛到了集市上去卖，售价尚可，兴奋而归，想着这下牛再也不会飞了。他把放钱的缠袋绕在臂膊上，心里像三伏天喝了冰水那样舒服，一路欢歌。有一只瘸腿的野兔在面前蹦跳，他就拚命去追，三下五除二，兔子到手。一只凶猛的野鹰像箭般直冲而下，没抓住兔子，倒把臂膊上的缠袋抓走飞向天空。他喘息未定，细细思索，原来牛飞的梦还是有道理的。他就那么乐哈哈地给我讲述故事，脸上的皱纹开合有度，金灿灿的笑容，爽爽朗朗的性情。小翠听得入了神，一双大眼睛时而转向我，时而转向老李头，这个十六七岁的山间小姑娘在这个低暗的小屋子里闪耀着光辉和青春。

    事实上，我听不到一半就知道故事来源于《聊斋志异》，看着老李头津津乐道，暗自好笑。我不明白老李头为什么要用这个事让自己在砚村变得神秘莫测，看着小翠一脸的天真烂漫，真不敢戳穿这个美丽的诺言。老李头讲完，问我怎么看。我冲他一笑，夸赞两句，算是作答。老李头看出我将信将疑，有点尴尬。给我倒了一碗浓茶，又讲了砚村三天前的一件大事。

    那天上午太阳刚爬上山坡，村里的喇叭石破天惊地响起来，村支书用破罗似的噪声高声叫喊。老李头倒听准了，村长说县里最高级别的大官要光顾本村，要求全体村民清扫街道，八点半还要在村里学校操场集合，热烈欢仰那位要给村庄带着福荫的大官。老李头带着小翠扛着大扫帚扫了村东扫村西，扫了村南扫村北，直扫着爷俩胳膊酸疼，头昏眼花，还不知中不中村长的意。当老李头到学校操场时，那儿已经聚集了许多人，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诸般事罢，那位腆着肚子的县官就讲了个开头，下面掌声一阵紧似一阵。县里的大官背后站着六个彪形大汉，西装笔挺。老李头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转身就要离开。背后站满了看热闹的人，连点空隙都没有，很难钻出去。他站在人墙里面，听那位要员讲话。

    县里的大官说要为砚村修公路，要给砚村建铁路，要给砚村建飞机场，要为砚村建国际一流的高楼房，要把砚村建成美国纽约、法国巴黎、英国伦敦……听着听着，老李头忽然想放屁，他怕别人听见，可又实在憋不住……老李头暗暗说声对不起，舒舒服服地放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快乐的屁。这个屁在空中打着旋，绕了三圈，然后冲向周围的人群，四散开去，真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县里的大官正讲得口若悬河，飞沫四溅，那个响亮的屁突然扑面而来，他顿时惊得目瞪口呆。整个村庄变得鸦雀无声，连根针落在地上都会惊起一池鸥鹭。

    老李头以其张扬的个性让整个砚村沉浸于寂静之中，十几分钟后，那个县里的大官带领诸般差役钻进花半个村庄买来的轿车里，沿着老李头打扫得一尘不染的乡间小道绝尘而去。据说，这位县里的要员发誓今生今世永不踏入砚村一步，原因是，这个砚村只准放屁，不准说话。

    老李头从此名声大躁，方圆几百里的村庄一旦有那些讲话让人伤脑筋的大官前去施恩就请他去，酬答不多，几盅酒就行。传奇好李头有时比县里的要员还要风光，满脸灿烂，声如洪钟，说话滔滔不绝，句句妙语连珠。女儿小翠，也受其感化，日日笑容满面，本来清秀的面庞愈加显得光彩夺目。

    恍惚间我领悟到老李头家的牛为什么会飞了？老李头再要给我讲故事，我已无心可听。饮罢一碗酽茶，说着告辞，不顾老李头再四劝阻，拱手而别。身后是老李头呵呵的笑声和小翠融月般的眼睛。

    山色苍翠，月色清朗，风细细，水悠悠，我沿着小路，想着心思，看砚村夜景，听乡间虫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