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亮
农历八月的夕阳,红彤彤的,一点点地融入西方的天际,最后只剩下一片依旧熊熊燃烧的云彩,似在提醒着原野里劳作的乡人夜晚即刻到来。这时暮色在田野里一层层弥散,从四面八方向我涌过来。我骑着自行车,穿过一排排的白杨树和一片片的玉米地,从一条乡间小道拐向一条乡间小道,向着临近的几个村庄遥望着,可以看到每个村庄的上空笼罩着烟霭般的轻纱,朦朦胧胧,如梦如幻如同仙境,相似的村庄却不存在的家,更让我归心似箭!
这次返家之前,只是笼统告知父母,近期会返家帮忙收秋,到家时间初步定为中秋节前几天。中途在省城下车时由于临时有事,不料竟停驻数天,匆忙中又给家中打电话说最晚必在中秋节下午赶回家中,反正不会在外度过中秋节,无论如何也要回家与父母团聚云云。待到再次踏上归程,无奈没有客车到达我们村所属小镇,不得已又在中途辗转倒车,此时的我,是从临近的县城辗转到别的集镇上的亲戚家,顾不得寒暄,匆忙中推着亲戚家一辆自行车开始向着我们的村庄进发。面对三十里的路程,两条腿开始使着无穷无尽的力气,一圈一圈地划着相同的圆。本来以为一堂课的时间即能抵达魂牵梦萦的家,谁知贪图走近道的我不知不觉中偏离了轨道,与其说我在检视着一株株威武挺立的玉米,倒不如说一眼望不到边的玉米地困住了我。小路拐上了大道,大道下来上了小路,直到路过一座桥时,才陡然认出那是中学时代每天晨操必到的桥,距离以前的母校大约两公里。这段鲜活的记忆不仅带我重温潇洒浪漫的校园生涯,更带我走向了归家的正确之路。只是,这路程还有八公里之遥。而我的腿,早已酸麻难耐,只想好好地坐下休息了。看看天色更深,路上行人已不多见,抖擞起精神,循着一条条数年前走过的路,梦回上个世纪的点点滴滴。
我是从西边拐向北边围绕着半个村子到家门口的,一扇大铁门紧紧关闭,我下得车来,轻轻一推,大铁门自然闪向两侧,一声狗吠吓得我激灵一下,春天里抱养来的那条小黑狗如今已是雄风凛凛煞气逼人。正对着院门方向疯狂地拉动拴在项圈里的铁链子狂吠不止,我大声呵斥着,似是还记得我的声音,闷吼了两下就卧倒在地了。院子里到处是玉米,剥光的,带皮的,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我在吃水井边支起自行车,一边解着自己的行李,一边抬眼望向正房寻找父母的身影。父亲戴着烧火的草帽从厨房中跑出来,母亲胸前系着围裙双手粘满了面从西厢房跑出来,慌里慌张的,以为是谁进到我们家来了呢,抬眼看是我,一起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拿着行李顺势走向西厢房,母亲在案板上已做了一些火烧,旁边还包了十几个包子,芹菜肉馅的,圆嘟嘟的,顶部的图案是用手捏出来的环形褶,一圈圈绕成的,悦目而惬意,这种是我最喜欢吃的。这时父亲在厨房喊,锅热了,可以蒸包子了。母亲一手端起包子,一手端着火烧,走进厨房。我尾随着,想把烧火的父亲换下来,父亲说我不会烧,又说咱家的锅快,一会就熟了。母亲把包子和火烧放进锅内,又回到西厢房拿了几块包装精美的月饼让我吃,说是在集市上专门挑的,馅很好吃。我才想起我的行李包里还带回来几块月饼,忙取出来,父亲母亲各一个。蹲坐在灶膛前的父亲,拍打着双手,说这会团圆了才敢吃月饼,被母亲取笑说成“没出息”,买来好多天了都不知道吃,一直坚持着只有中秋夜等我回来吃了好。我的心头一震眼角泛酸,慈爱的父亲啊,那不是您的不舍得,那是您的一份信念,一份对我的担心和牵挂啊!锅很快就烧好了,这都是因为那些树枝截成的劈柴耐烧,火头旺不起烟。这些年来,虽然家里条件好了些,父母亲依旧用庄稼秸秆和树枝当燃料,灰烬集中起来撒入田地作肥料。他们两个在家做饭少,烧上几把火饭就熟了,省力省事,一个人就行,饭菜吃起来还挺香。
按照以往惯例,火烧熟了以后,要先端给同宗长辈品尝,既是对长辈的尊重和爱戴又是弘扬中华民族的美德,更是祝福老人们身体康健能够享受一年里月光最圆最亮的时刻。那时我们这些小孩子们,端着自家的小馍筐,东家跑西家蹿,几乎挨门挨户的送上火烧。爷爷奶奶,大爷大娘,叔叔婶婶,哥哥嫂嫂,刚跨进门口就大声嚷嚷着光怕人家不知道,有些人家接过火烧,然后就会拿上一个苹果梨柿子或者一把花生糖果一段甘蔗啥的塞到手里,显出人家的热情和对孩子的爱护。那些东西,对于大多数人家来说还是很稀奇的,所以转出人家的门就以为自己手中握着宝贝一般,高一脚浅一脚,慌里慌张地跑向自家的门,向父母报告着每次的收获,还舍不得吃,要给家里人分享或者放段时间再说。这时父母的笑容都是勉强的,酸楚的,说不出的痛。那时的火烧大多是烙出来的,甚少蒸的,往往太阳不落山开始,等连做带送差不多的时候月亮就升老高了。到后来,每家都钟爱蒸的办法,原因很简单,麻利,而且口感更佳。火烧一般两种口味,或甜或咸。甜的,则把糖裹在两层面饼之间,过热后融入面中,多是老年人喜食,早先多是红糖后来白糖;咸的,则是里面放入青菜如韭菜青菜之类,食用起来省得炒菜。要在每个面饼放入锅之前,一面或两面之上,做上图案才算是真的火烧。图案一般是由妇女用的顶针或是其他能够显现圆形的物事来代替,还有的干脆用刀在上面切上几条印痕,家家绘制的图案看起来无规则但却自有自家人认得出来,往往送上一阵火烧,自家的火烧便又回到了自家的饭筐里,给人好笑又无奈的感觉。祖上传下的规矩是不允许这样的,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哪一家开始,规矩就开始打破了,一些懒惰的庄户人家或许是未来得及做出火烧,但又不能不去送,所以便借助人家现成的火烧来彰显自家,这样的事情多了,邻居爷们的见面也尴尬,送火烧的那份美丽心情据遭破坏。同宗的一些老人便在一起商议,村里以后不必再相互送火烧,这一天随意安排,在地里忙活到几点也不会有人怪罪了。意见倒是很开明,也给农忙期间家家户户的“内当家”少了压力减了负担。各家各户不用到处串门,自家人团团圆圆的,想喝酒喝酒,想划拳划拳,开始与城市接轨,体现乡村节日的文明和进步。
母亲趁我和父亲在厨房谈话之际,麻利地做了两样菜,一碟水煮花生米,一碟青椒凉拌苦瓜黄瓜,都是自家产的,后者是从菜地里现摘的,很是新鲜。我又打开带回来的酱牛肉,还有火腿,又摆了两碟。我把父母让到正座,没有酒,也不用说肉麻的话,边吃边欣赏着电视里精彩的节目。多年未吃过的火烧,温软可口的包子,用不了几个就填饱了我所有漂泊在外时对家的思念,一股股的温暖慢慢填充整个心灵空间。掐指算来,我已经有十年的光景未在家里度过中秋节了,如今守候着即将花甲之年的父母,内心深处浪涛滚滚,那银白色的发丝在灯光下闪烁着,那是岁月的漂染,是时光的印迹,是我往昔书写的诗行中跳跃最活泼的字眼,是我为写作苦苦思索时不断在脑中涌现的灵感,是我在黑夜中闭上眼睛还能看得见的故乡,是我在远方风雨飘摇的日子里孑然独行时的信仰,是我仰望天空泪珠砸痛双脚的信念……。这些比喻,远远不够,就是汲来大海之水也难以浇灭一直以来我内心渴望独白的强烈欲望之火,只想无时无刻都能燃烧,我宁愿在情感烈焰中涅槃永生!
饭后,归家后的满足和幸福让我忘记疲惫,同父母一起把散落在院中的几麻袋玉米都剥光了皮,摊在院子里等着白天的日光烘干它们。给玉米剥皮看似简单,搞不好就会把两个大拇指指甲抠得辣疼辣疼的,若是戴上手套却又使不上力气。尽管我已有数年没有碰过这样的农活了,在父母的指导下,虽然慢了点,依旧热情万分。待到月亮爬上了树梢,几堆透着金色光芒的光棒子业已安静地在地上休憩了,一堆貌似很多的玉米皮子,只几下就被父亲拢在手臂之中,被扔在了院门外。剩下最后几个的时候,我挣扎着站起处处酸麻的身子,从行李包中取出相机,特意为在低头专注剥玉米的父母拍了几张照片,我想记录下这生命里最真实的劳动历程,最真切的生活体验。而后又围绕着院中几棵果树一一拍照,金黄色的甜梨微微抖动着,小灯笼一般的柿子在绿叶间摇曳闪现,在镜头里那么安详那么秀美,连房檐下垂下的老南瓜、长势正旺的芹菜和小葱也被我摄入镜头,成为我眼里实实在在的风景,等我离别故乡之后,这些都是我最温馨的怀念,最能让我的眼球寻找到不该遗忘的失落。不甘心的我,沿着五米多高的竹梯又攀爬上了屋顶,想要更近一步拍下今夜的月亮,那么圆,那么美,皎洁轻柔,今天终于把我带回了家,我更应该留下最清晰的影像,用一生的时间去珍惜和收藏!
等到一切归于平静,偶尔有传来虫鸣和鸡鸣狗叫声,我已躺倒在阳光消毒后的被子里,安然地享受着回归故乡后很难得的失眠第一夜,体会着别致的幸福,很欣慰,很满足!
我家的田地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之前,我是没有田地的,在村里只能算是一个“黑人”(对没有户口的人的统称),吃的是父母亲和哥哥嘴巴里余下的口粮,可想而知,一个四口之家,父母是两个壮劳力,而哥哥和我两个半大小子,吃穿住用行,无一不是用金钱来衡量,金钱的来源无一不是用多余的粮食来出售,进而换取花花绿绿的钞票来体现,就是在这种循环往复中把未来生存的希望和梦想寄托给了土地——围绕着村子四面八方的田地,不管是沙性的还是黏土型的,无论是盐碱地还是荒滩河坡,只要撒上小麦能够长出绿油油的麦苗,夏季里再打出一捧捧金灿灿的粮食,那就是最亲切的土地,就是养育我们的根。那个年代棉花总比小麦金贵,父母总是幻想着我们家仅有的那五亩多地上年年栽种的春播棉花在秋后换得高产卖个好价格,没有吃的可以到镇上粮店去籴,小麦或面粉都行,寻思着哪怕高价也总比自己种的划算。但也有青黄不接的时候,只能借助玉米甚至南瓜红薯来充饥,春天里吃榆钱与榆叶混合做的窝头和槐花或蒸或炒的菜,油水不多,辅以辣椒大蒜是吃的最为热火朝天的美食,填饱肚皮就是当时最大的幸福和满足。哪像现在,这些岁月深刻的记忆如今在城里成为一道独特的美食。
我十二岁那年秋末,村里又重新划分了田地,从此我们便有了四口人的地,口粮上不再出现窘迫的局面,物质生活逐渐改善。我的记忆里开始存储几个非常有意义的名字——西地、耷拉头、上岗、田堂门、老远地,一共五块地,少则几分地,多则二亩多,合计近八亩,于是就构成了我们家所有财富的来源。这些名字在村里不同人的嘴巴里,称呼往往却又不同,有的是与家家户户所处距离有关,有的是习惯性的称呼,还有的是在一些特定的事物周围来命名,总之不一而论,无论何种说法还是称呼,大人小孩都能迅即明白别人口中讲述的是哪一片土地,心里都清楚怎样从所处的位置最快到达那个地方。一般这些田地都是散布在村子周围,近的就在院墙外面,远的就在数里地开外了,环绕和拱卫着村庄,源源不断地从自身汲取营养来哺育村庄的每一个人。
西地,顾名思义就能猜测位于村子西边,要跨过一座桥,被去镇上的必经之路一分为二,属于沙土地。村西头的庄户分得多一些,我们东头的就少很多了,一家几口人凑在一块也才几分地。西头的地头宽,可以随意种植,棉花、玉米、大豆、芝麻等,而我们这边的地家家户户都是红薯,从种上到收获,除了翻秧外,总共到不了地面五次,懒惰点的一年也去不了几次,不用灌溉和喷洒农药,完全靠天收。我们家有八分地,年年红薯,有几年或许是重茬的缘故,刨不了多少红薯,一块地完全被耽误和荒废掉。这几年不约而同地都种植上了玉米,密密麻麻地,阴森森的,更少有人去了。不过,村里每年开始收获和耕种都是从西边开始的,沙土地作物熟得早,地块小早种上早省心倒是最大的原因。
耷拉头,是因河取名而来,整片土地位于村子西南,也有人称西南地。这一坡地东高西低,典型的“一头沉”。一下雨的话都哗哗地奔向大河而去,时间长了,大河窄了,地身长了,庄稼多种了。有时也会疏浚,结果挖来挖去,越来越窄,再加上上游常年发放水,一条河逐渐干涸,只有河沿上长着一些杨柳和丛丛野草。上岗,在耷拉头的上方,土地平整,都接近沙土地。主要为我们村东头人家种植,人口少则分得亩把地,像我们家两块地都分到二亩多。收过麦子,种啥成啥,经济作物是高产量,就连瓜果蔬菜也能大丰收。从记事起,这片地每年都有人家种植西瓜,瓤红皮薄,相比其他种植模式收益更多。一直以来都是村里最大的产粮区和产油区(棉花和花生),这几年随着棉花种植面积的逐渐萎缩,开始成为大蒜和三樱椒的种植基地。
田堂门,言外之意就是在人家的门口,是指我们村东北一个叫田堂的村子南边的一片区域。说实话,还没有距离我们村近,这些应该都是自古口口相传而来。从我家院墙以东开始算起,有几百亩,黏土地。村东村西各占一半,中间被两大两小的道路分割开来。除了红薯和花生不能种植外(黏性土壤里的地下虫更多,很容易咬掉所有的果实,这都是经验之谈,后人不愿去冒险),其他如棉花、玉米、大豆都是年年换来换去的播种,各式庄稼参差不起,争奇斗艳。
老远地,于距离来讲,就是最远的地了,我们一般泛指田堂门东面的地,我们也叫东地,属于黏土地。因为小麦产量高,都不愿意放弃,村里都有人家在种,像西头的庄户得有五六里地远。夏天收麦或锄地都要带上足够的水,否则光是干渴都让人受不了。一条不到三米的土路,晴天荡起老高的土烟,雨季到了一路泥泞,除非提着裤子趔趄着行走,谁也甭想驾车或骑车通过,所以整条路上布满深浅不一的沟壑。打我记事起,村子里谁家烧土窑,都是从这片土地上挖掘泥土,大车小车一车又一车,有的地块比相邻者能低到半米,可想而知,这些地块遇见夏季的大雨那真的算是颗粒无收了。而我们家就完全是这样的土地,据说我们分到的这二亩多地里盖起了我们村一户人家二层高的小楼。耕种起来,难度不是一般的大,必须种植高杆作物如玉米之类,否则难保一年的功夫都是白费。在我还在老家的每年暑假,我都要提着脸盘拿着铁锨往外赶水。可是周边的水还是源源不断地漫过来,等人家都能正常地劳作了,我们家地里依旧汪洋一片,结果等水退到地头的时候,就开始有人自作主张从我们家田地中间开道了,生气也没用,也生不过来,所有的努力都没有成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每年的收成减少,心痛也没处说,除了无奈只有祈祷老天风调雨顺!
今年我意外回家收秋,父母自然是高兴极了。我们家的地块除了耷拉头种了部分大豆和花生外,其他几块地全是玉米。西地是最早开始动手的,一片地同时行动,谁家晚了就有可能被捡拾玉米的人掰走了,院里那些晾晒着的就是西地的玉米,只剩下玉米秸秆还挺立着。耷拉头的掰掉后被运到了上岗地里,一个都没有脱皮。上岗的被整棵砍倒在地,说是有大风来临,否则东倒西歪的就很难收拾了。田堂门的也掰回来了,被剥了皮后绑成一嘟噜一嘟噜的挂在栽在房前屋后的架子上了。老远地还残留着雨水,是父亲穿着雨靴跳进去才把地头的掰回来十几麻袋,夜里剥掉的就是那些,剩下的车进不去,只能再等几天再说了,或者直接剥成光肚棒子装到麻袋里背很远再装到车上拉回家来。时令不等人,活计也不等人,必须先把老远地腾出来,否则会耽误种麦。耷拉头和上岗的玉米反正在自家地里放着,晚几天再集中消灭掉也不迟。一家人统一好意见,就把老远地作为了“战场”!
这一路的景象,真叫一个凄惨!不止一家的玉米在水里泡着,还有几家的大豆叶子还是青翠的,看看下面的豆荚扁扁的,全是秕子,严重的大豆现出一幅死相,整棵都已干枯。长这么大,以前发大水也没有碰到这种状况,现在看在眼里真是疼在心里,不说一年付出多少劳动流下多少汗水,就是投资化肥种子的本钱都是万万不能收回来了。这样种地还能带给老百姓什么好处?有谁还坚持着自己的信仰?守候着信念?我们家也好不到哪里去,像浅水鱼塘,有青蛙蹦跳来去。那些秸秆瘦弱纤细,已开始腐烂,东倒西歪的很难扶持,掰是不可能了,只能一株株地扶起一颗颗地剥光装进麻袋。本以为会干得很快,结果半天都很难挪动一下,一走一脚泥,一会就被父母抛在了后面。无意之中,发现脚下有很多未燃尽的麦茬,细细搜寻,随处都是。忍不住好奇问了父母才知道,原来夏种刚刚出苗时,老远地和田堂门遭了一场大火灾,村子整个东部上空都是狼烟滚滚。六月毒辣的日头,一阵东北风,噼里啪啦,四周蔓延。家家户户都是“康拜因”联合收割机收割的,吐出来的麦秸都被拢放在自家地里,一溜一溜的,这家伙火趁风势风趁火势,再加上老远地干活的人少,不大会整个都成了火场。就看临近村子的凡是老远地有自己家的田地,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拿铁锹铁锨的,扛耙子钢叉的,大呼小叫,黑压压的人全都赶赴了现场。这时已经晚了,那么大的火谁扑得灭?有人打了119,从县城到事发现场只有一些火苗了,不过还有一些地方冒着烟,只能象征性地来几下水柱压制。这天直到很晚,聚集的人群都没有散去,几乎家家户户都受到了大大小小的灾害,玉米刚刚出头,那么猛烈的火苗轻易地就把玉米的幼苗烧死了,只有忙不过来还未播种的人家暗自庆幸。这个时节,市场上玉米种子的销售基本告罄,家家户户都想方设法补苗。上面只管发动抢种,赔偿的事情却是没有人去提去管的。可怜的农民,可怜的百姓!我们家当时玉米苗还未露头,以为没什么大事,等玉米苗都出来了,零零星星地,这出几棵,那少几棵,不得已母亲只得补了一些高粱。想着以后高粱可以磨成面包包子做丸子吃,高粱杆可以按照每课一角钱出售,也能弥补一下玉米缺苗的损失。这下,一块地里,玉米高粱相互交错,高高低低,泾渭分明。或许是玉米受到先天性的烈火侵袭,再加上遭遇高粱这种高杆作物的压制,长相异常瘦弱,玉米棒很小。九月末的一场雨,所有的玉米似乎完成了某种使命,一棵棵倒下了!本来以为一天就能把剩余的玉米掰完,没想到两天才搞利索。再把高粱一棵棵砍掉,一捆捆地扛到路边车上,然后拉回家中,老远地地才算正式收获完毕。
等回头集中力量收拾上岗和耷拉头的棒子时,老天却故意为难了几天,秋雨淅淅沥沥了几天,真让人心里急出火来。天刚放晴,地里人就满了。两块地的玉米我们又折腾了三天,从砍倒的玉米秸秆上掰玉米更是遭罪的事,坐也不行,蹲也不是,因为要不断前行,只能不断变换着姿势,根本没有速度可言,这一天下来腰酸背疼腿抽筋。晾晒玉米倒很轻松,只需早起摊开,中午翻翻,晚上聚拢。然后打玉米是很花力气的事,先是一袋袋的装,然后倒入高速旋转的脱粒机中,这一过程就需要两个体格强悍的人,完事很快,一身滴淌的汗水直觉口干舌燥。囤玉米也是如此,都要付出很大的体力。疲惫而幸福!
这些年随着棉花花生大豆等作物面积的减少,玉米的耕作相当普遍,砍玉米与以前薅棉花相比已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就拿我们家近八亩地来说,天气晴好的情况下,父母亲三四天就能砍完了。今年我一回来,速度无形中更快。故乡有句俗语,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我依葫芦画瓢,模仿父亲的样子,顾不得手中打泡,只想尽快消灭掉家里的农活。闲暇时,我还会拿着相机拍摄父母亲劳作的情形,我想等我再次奔赴远方的时候,不妨打开欣赏,感受着父母亲耕作的辛苦,体验着思念在距离上的缩短。就这样,反反复复的动作,单调而重复,一粒粒麦子被埋在希望的田野上,期待来年六月的金黄,等待夏日梦想的辉煌!
在故乡的每一天,我体验着收获的心花怒放,感悟到付出的心甘情愿,感动和感慨一直充盈着心湖,这是伟大的一群人在做着最平凡的事情,这是一群朴实的人在做着最热爱的本职工作,不怕苦累,不畏艰辛,坚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敢于天争,敢于斗地,从从容容,奋发昂扬!他们应该受到赞美,他们应该收到赞歌!这是我从土地中汲取的知识,收获的财富,受用一生!
故乡的水土生养了我们,使我们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即使漂流万里,在寂寞的旅途,也能充满柔情与壮怀。
我家的院落
我家现在的这个院落不是我童年时期的院落,老院子已经随着岁月的变迁,逐渐湮没在时光中,日渐淡出我们的记忆。
我家的新院落,位于村子的最东头。为此在城市中介绍我的老家时,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炫耀,向身边每一位熟悉的朋友自夸——全村第一个看见太阳升起和最后一个看到太阳落山的院子,最先感受到阳光的热烈,最后感知夜晚的悲凉。诗意的言语里透露出种种骄傲,充满着无比的幸福和温暖。
我家的院落原是村民的自留地,被划为宅基地后好长时间都是栽种一些桐树杨树之类。只有春夏季节才会种上蔬菜,品种繁多,嫩绿的黄瓜、红灯笼般的西红柿、布袋式样的茄子、青青红红的辣椒、藤蔓一样的豆角挂在四周的篱笆上,还有一畦整整齐齐的韭菜,构成了夏天菜园里最美丽的风景,自给自足之外,偶尔也有村人采摘,共享着菜园带给视觉和味觉冲击后的情趣。幼时的我常常潜入,摘根黄瓜摸个西红柿,和着嘴巴里的馋液流进胃里,清香、甜酸更诱惑着舌苔,不过瘾就藏在黄瓜架后面的阴凉地里,然后狼吞虎咽地咀嚼着贪婪的欲望。菜地给我留下了太多太多的美好,如今回头忆及,更觉得那种津津有味的生活是梦里最为真切的向往,渴望着回归和靠近那种温柔与缠绵!
我家的房子是在2006年夏季修建的,传统的农村房型,面南背北,明三暗五,后墙不留窗,前窗三个,正房和西屋各设一个门,里面打开一扇门相通。房前屋后都是空地,房前当作院落,屋后辟为菜地,周遭砌上围墙。由于地基铺的比较高,以致房前处处都显得低矮,父母亲又从村边的起土坑里拉回来数十车的黄沙土,院里才算铺垫平整。尔后父母开始规划,正房门前五米内保证夏秋季节晾晒粮食的场地,五米线略微向东两米处打了一眼井,井前方一米处画了一条东西线,这条线由东自西依次为竹子、桃树、柿树、梨树,属于果树区域。再往南为蔬菜特定的种植区域,根据季节不同而不同。紧挨着院墙栽种了一圈大叶杨,除了之前留下的一棵榆树、一棵柳树、一棵槐树,院里布局基本已定。房子、果树、蔬菜、林木等构成了院落的层次感和立体感。从春天开始,我们院落里开始披上绿色,一直持续着,哪怕树木呈现着光秃秃的枝条,菜地裸露出原始的面貌,还有迎风顶雪的一片翠竹。我们院中不缺少绿色,在寒冬的冷色调里,依旧充满着无限的生机和希望。这就是我家的院落,平平凡凡,普普通通,千万个农村院落中的一个,带给远方漂流的我数不尽的思念,时常出现在我的诗行里,生成万千的意象,增辉着我不算精彩的旅途,填充着岁月无数的空白。
春天,风和日丽。院子里先是洁白的梨花挂满枝头,随即粉红的桃花毫不掩饰羞涩的面孔,尔后院墙四周的鲜花也散发出诱人的芬芳。花团锦簇,袅袅花香,漾满庭院。我们家成了花的世界,花的海洋。于是,村里很多人便来到我们家赏花,很是羡慕我们家的布局和宽敞。春雨飘飘洒洒过后,父母便在翻耕过的菜地里种上各式各样的蔬菜。青菜可以直接播种,像黄瓜西红柿茄子辣椒之类就得先育苗,然后从苗床上挖掘出来,栽种到各自划分好的势力范围之内。还有一些果蔬之类的,甜瓜冬瓜南瓜也是如此。院子里最热闹时莫过于春夏交替之际,青青的蔬菜都已长出,有的可以食用。黄瓜秧开始爬上将近两米高的架子,西红柿也被栽在一旁的竹竿固定,甜瓜西瓜的秧蔓基本覆盖地面,嘤嘤嗡嗡的蜜蜂尽情地飞舞着,尽力地在每朵花上采着蜜。果树上挂满了青茫茫的幼果,桃树上最为明显,藏在绿叶丛中,压得枝头乱颤,偶尔有鸟雀飞来也会被自己停落时引起的震颤而恐慌飞去。
最喜人的情景莫过于炎炎夏日了。青绿色的黄瓜搭满架子,红透了脸蛋的西红柿在绿色的叶片间煞是耀眼,硕大的茄子吸引着寻觅的眼球,生菜和空心菜来不及吃的情况下似乎长成了一株小树,本是稀疏的荆芥也掩盖住了地皮,韭菜泛着嫩黄的颜色,长长的豆角耷拉到地面,几株向日葵露着灿烂的笑容。等桃子熟了,用清水洗过,满嘴里都是甜润的汁液。这一切真的很美,美得时常让我梦回千里之外的故里,总想定格一些画面,篆刻在脑海里,为思念增添许许多多的故乡元素,让旅程不再孤单,让生活不再寂寞。
麦收过后,院里晒麦的场地被父母挖掘后,栽种上一畦畦的大葱,秋天里当菜吃,还能存放到寒冬腊月。院门前的空地也被母亲充分地利用了,栽上几株冬瓜南瓜,六月下旬为它们用胳膊粗细的长棍搭建一个庞大的“屋子”,它们的藤蔓在一场雨后就能覆盖整个屋顶,成为村里人避暑的胜地,在“屋子”下面玩牌下棋聊天。等秋天的色彩刚刚铺开,大大小小的南瓜冬瓜挂在“屋子”四周,出现过压倒甚至压塌“屋子”的事情。就算一边摘下来吃,也能吃到春节过后了。南瓜的生命力极强,一棵能结出十几个甚至二十几个,要是管理得当更是高产的不得了,不仅是用来熬汤更是一种观赏性的植物。大的长度能达到一米,一家四口人也要吃几天了,要是等到完全成熟后再吃,那味道就拿我们家乡话说“又面又甜”,真是拿得起饭碗舍不得放下!
萝卜白菜是要伏天种植的,得把黄瓜西红柿秧拔了才行。想想它们一个夏天的贡献,真的有些不舍得动手,或者渴望它们重振雄风,绽放出新绿,结出更多果实。时令不等人,清除场地,撒下化肥,翻耕土地,种下一个冬天吃菜的愿望。在甜瓜西瓜种过的土地上,洒下一些红萝卜种子,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之前刨出,切成细丝配以青葱大蒜腌制,等春节时食用,是一种百吃不厌的下酒菜,清香爽口。空地上还可以栽种大蒜,撒上菠菜芹菜芫荽的种子,可以在冬天搭建一个温室,雪舞季节也能吃上新鲜蔬菜。
一年年,一天天,我们家的院落从未荒废,每一寸土地都是珍贵的资源,都被殷勤的父母安排上节目,随着季节轮流种植,开展了庭院经济,为自家节省了支出,环保又实惠。这两年唯一遗憾的是,院墙外面高达挺拔的杨树开始穿越土地的禁锢,开始在天空中争夺生存空间。我们家的菜地深受其害,幸喜夏日的太阳提供的能量很大,蔬菜还能照常生长,只是午后呈现出满院的荫凉,过早地迎接着黄昏的到来。
一个院落,是静止的,日日夜夜展示着迷人的风采,用沉默连接天与地,用厚重承载村庄的历史;一个院落,是动态的,无时无刻不在酝酿着无穷无尽的能量,哺育着勤劳的人。有一种感动来自故乡,有一份眷恋来自故土,院落装饰了一个个神奇的梦,点点滴滴都是生活千姿百态的点缀。
无论相隔多么遥远,故乡的院落都是脑海里不断闪现的印记,都是生命最诚挚的牵挂。每一个黑夜,酣梦的呢喃中,总会有一个声音与故乡有关,与故乡的院落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