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周游列国,需要经费,这经费来源,可能来自教学时的收入、做官时的俸禄,也不排除来自政府的资助,以及个别富裕学生所做的奉献。现有文献显示,政府资助在孔子初游列国时提供了关键支持,而传说中的有钱学生子贡,其实出生很晚,发财更晚,他最多只能为孔子的晚年生活提供一些补贴。
办私学的收入
私学不同于官学。周朝官学,专教贵族子弟,培养礼节和为官之道,不但不收学费,还管饭。而私学是民营的,财政不补贴,政府不资助,除非办学者非常有钱,否则不可能不收学费。孔子的私学,学费怎么收,收多少,是个问题。目前唯一的一手资料,只有《论语·述而》里面孔子无意中透露的这一句:“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矣。”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又有不同解释。怎么解释,关键在于“束脩”。
传统说法,“束”就是一束,有10条;“脩”就是干肉。您知道,周朝处理鲜肉,不让它腐烂变质,有三种方式:一是“脯”,给肉抹上盐再阴干;二是“脩”,除了抹盐,还抹上姜末、葱末、肉桂末等佐料,完了再阴干;“腊”呢,是在“脩”的基础上进一步熏烤(参见拙著《食在宋朝》,花城出版社2009年第1版第104页。)。如果“束脩”的“脩”是指干肉,那么很好理解,“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矣。”意思就是凡是交了10条干肉作学费的人,我没有不教的。两汉以降,古人还真就这么理解,因为这个缘故,束脩在后来,直接指代学费。
但是新的说法来了:“束脩”就是“束修”,“束”是装束,“修”是修饰。春秋时,男人15岁开始束发,所以“束脩”是指15岁的男子。孔子的意思是说,但凡15岁以上的男生,我没有不教的。这种说法听起来牵强荒诞,但也言之有理,譬如台湾的傅佩荣老师,就持这种说法。
以上说法哪个正确,不知道,这里也存疑。假如传统说法符合事实,则孔子办班近30年,进账应该不少。10条干肉,起码3斤,据说孔子办私学最兴旺的时候,门下弟子3000多人(《孔子家语·本姓解》,齐国太史,一个叫子与的人,夸孔子“凡所教诲,束修已上,三千余人。”《战国策·燕策》:“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一个学期下来,到手9万斤干肉。现在四川达州的猪肉干,未经包装,不含运费,批发价25元一斤,假如孔子把干肉全部卖给食品厂,能卖200多万元。
但是这样分析,漏洞多多。
第一,孔子办班多年,不会每年都收干肉。他处在春秋晚期,商品经济相当发达,各行各业索取报酬,要么取布匹,要么取粮食,要么取铜币,要么取金饼,收人干肉做报酬的,除孔子外,没有他例,显得很稀奇。所以我估计,即使孔子让学生交10条干肉做学费,那也是老夫子某个学期馋肉太狠,突发奇想拿出的方案,到下个学期,很可能就不会再收干肉了。
第二,“弟子三千”,并不是孔子自己说的,这个数字,可能有夸大。您想,当时没有话筒,没有扩音器,假如孔子给三千名学生上大课,一半以上的学生是听不到夫子说什么的。神通广大如我佛如来,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说法,弟子最多也不过“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而已(参见《长阿含经》卷1、《金色王经》卷1、《大楼炭经》卷1、《大般涅槃经》卷1、《金刚经·法会因由分》、《须摩提女经》、《梵网六十二见经》等经文。)。极有可能是,孔子私学办了很多届,这届弟子学几年毕业,再收下一届弟子,把所有届加一块儿,才满三千人。也有另一种可能:孔子私学办到后来,名气越来越大,他讲课时,人们从旁边经过,偶尔听了一耳朵,回去也自称孔子门徒。但是这种一厢情愿的“私淑弟子”是不交学费的。
孔子办私学,具体收入不可考,但不管怎么说,学费是一定要收的,收到的学费一定够他自己及其家人糊口,不然无法生存。傅佩荣教授认为,孔子办私学,完全是做奉献,他的经济来源,不是学费,而是助丧,也就是在人家办丧事的时候做司仪。这种观点,失之过迂,也缺乏文献做支持。窃以为,孔子少年学儒,做司仪是拿手技能,要说偶尔帮人助丧,极有可能,但靠这个吃饭,有违孔子的宗旨。孔子对学生子夏说过:“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论语·雍也》。)靠助丧为生,是小人儒。
顺便说一句,助丧这种工作,在我老家豫东平原仍然存在,一贯由熟悉丧仪的老年人担任,负责监督并指导整场丧事的每一道程序,从哭灵到谢孝,全程跟踪。事后,主人家谢以香烟一条、白酒两瓶、猪肉一块(此即孔夫子最爱吃的“祭肉”)。但是,绝对不会给钱。
在官学的收入
孔子办私学,具体收入不可考,但他在官学里教书时,却有明确的薪水记录。
公元前497年,孔子55岁,私学已经停办,在鲁国也做过了几年官,不得志,前往卫国寻求机会。卫国国君卫灵公很赏识他,请他做官学的教授,教贵族子弟诗书礼仪和为政之道。孔子很高兴。
卫灵公问:“您在鲁国做官时,鲁君给多少年薪?”孔子说:“俸粟六万。”于是卫灵公也按年薪六万给他发工资(《史记·孔子世家》:“居鲁得禄几何?对曰:俸粟六万。卫人亦致粟六万。”)。
这里说的年薪六万,当然不是人民币,也不是铜钱,是粟,即谷子,或者叫小米。六万小米,究竟是六万斤,还是六万升、六万斗、六万石呢?唐朝人张守节给《史记》做注,说是六万斗。这斗,是周朝的斗,一斗相当于唐朝三分之一斗,六万斗放到唐朝,只有两千石,而唐朝高级官员年薪折成粮食,也就在两千石左右。
唐朝一石,有60升(参见丘光明《中国历代度量衡考》,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1版第259页。),能装小米45公斤。卫灵公每年发给孔子两千石小米,重达90吨。现在山东出产的小米,在北京超市每公斤标价6元左右,90吨小米,能卖50多万元。
当然,用现在的粮食价格,算春秋时期的小米价值,得到的结果并不完全符合情理。因为,现在小米是杂粮,很贵,而在春秋时期,小米是主粮,很便宜,现在两千石小米值50多万,在孔子那个时代,两千石小米的市场价值未必有这么多。
孔子那个时代,中原地带主要的粮食作物不是大米,也不是小麦,而是谷子。官方发薪水,以及计算人们的口粮,一般都用谷子也就是小米做标准。对于口粮,《周礼·地官·廪人》统计如下:“凡万民之食,食者人四鬴,上也;人三鬴,中也;人二鬴,下也。”意思就是说,一个成年人,每月消耗掉4鬴小米,这叫大饭量;每月消耗掉3鬴小米,是中等饭量;每月只吃两鬴小米,属于很小的饭量。鬴,通“釜”。周朝一釜,是64升。周朝一升,是187.6毫升(这个数据没有直接的考古证据,是推算出来的,参见梁方仲先生《中国历代户口、田地、田赋统计》附录《中国历代度量衡变迁表》,中华书局2008年第1版。)。所以一釜相当于现在12升,能装小米9公斤。在周朝,中等饭量的成年人,每人每月平均吃掉3釜小米,共27公斤,平均每人每天需要0.9公斤的口粮。这个饭量,跟我们现代人是差不多的。前面说过,孔子在卫国官学教书,年薪是90吨小米,够将近280个人吃一年,够一个人吃将近280年。这时孔子的寡母颜氏已经过世,孙子孔伋还没有出生,家里的至亲,除了老婆亓官氏、儿子孔鲤,以及孔鲤的媳妇之外,估计就没有其他人了。全家四口人,光算口粮的话,一年不过一千多公斤,孔子一年的工资,够全家吃上几十年。由此可见,卫灵公待孔子不薄,孔子在卫国官学教书,拿的薪水不低。
还可以横向比较。比孔子稍晚的魏成子,在魏国为相,魏文侯每年给他1000锺(《史记·魏世家》:“魏成子为相,食禄千钟。”)。一锺是10釜,能装小米90公斤,1000锺即90吨。魏成子这位魏国国相的年薪,刚好跟孔子在卫国官学教书时的年薪打了个平手。这说明,教师在春秋战国是很受重视的,一个高级教师的收入竟然不低于一个高级官员的收入。现在我们一再要求教师的收入不能低于公务员,并把它当做一种施政理想,可是人家春秋战国早把这理想给实现了,这让我很沮丧。
私人考察,政府资助
孔子周游列国,是从31岁开始。那时候,他正在山东曲阜办私学,大概给学生讲课遇到难题了,在鲁国找不到答案,决定动身去一趟当时所有诸侯国共同的首都:河南洛阳。这里面的道理很简单,首都嘛,人尖子扎堆的地方,又是政治中心,又是文化中心,其他地方解决不了的事儿,去首都一趟准能解决。
从山东曲阜去河南洛阳,全程不到500公里。开车的话,算上在高速公路服务区加油、吃饭、上厕所,总共用不了8个小时。汽油虽然涨价了,来回跑一趟,连油费带过路费,也用不了1000块钱。要是坐火车,那就更省钱了。但孔子生不逢时,没有汽车和火车,想到洛阳去,有条件就坐马车,没条件只能步行,来回走一趟,人吃马嚼,路上住宿,到了目的地,找人请教问题还得带上礼物,算算这笔经费,还真够孔子喝一壶的。
好在孔子有个学生,名叫南宫敬叔。前面说过,此人是孔子收的第一批弟子,来头不小,他的爸爸,姓孟名釐子,曾经是鲁国大夫;他的哥哥,姓孟名懿子,正做鲁国大夫。有朋友问了,怎么他爸爸姓孟、哥哥姓孟,他自己却姓南宫呢?那时候人的姓跟氏是分开的,南宫敬叔仍然姓孟,只因为不是嫡长子,不能继承爸爸的官爵,需要单独给自己改一个氏。大概他是在家里南边那排房里出生的,所以就以“南宫”为氏。
南宫敬叔听说老师要去首都考察,觉得自己有责任帮老师申请一笔经费。他直接去找国君,先把孔子夸成一朵花,然后又说:“俺老师这回去洛阳,是想找寻一个答案,那就是咱们周朝当年为什么会兴旺,现在为什么会衰落。这个答案要是找到了,对咱们鲁国可是非常有利,所以俺老师要做的,是一项利国利民的大课题,您干嘛不给他提供点儿课题资助呢?”国君觉得有道理,大笔一挥,批给孔子一辆马车,两匹骏马,还配了一名司机,路上的经费国家全包,另外让南宫敬叔也跟着孔子一块儿去。到洛阳后,孔子拜访老子,请教苌弘,考察了一些名胜古迹,然后顺利返回鲁国(《史记·孔子世家》:“鲁南宫敬叔言鲁君曰: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孔子家语·观周》:“(南宫敬叔)遂言于鲁君曰:臣受先臣之命,云孔子圣人之后也,……今孔子将适周,观先王之遗制,考礼乐之所极,斯大业也,君盍以乘资之?公曰:诺。与孔子车一乘、马二匹,坚其侍御。敬叔与俱至周,问礼于老聃,访乐于苌弘,历郊社之所,考明堂之则,察庙朝之度。”)。
周游列国的经费问题
去洛阳请教老子以后,孔子开始频繁地到鲁国周边的几个诸侯国去。
35岁那年,去齐国。
38岁那年,去东周。
55岁那年,去卫国。
59岁那年,又去卫国。
60岁那年,去宋国,然后又去郑国、陈国。
61岁那年,离开陈国,来到蔡国。
63岁那年,再次到卫国。(参见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梁涛教授《孔子行年表》。)
齐国在今天山东。东周、郑国、卫国、陈国、蔡国,都在今天河南。宋国的主要疆域,是在今天河南。传说孔子还去过楚国,这楚国,主要疆域在今天湖北。史称孔子周游列国,他所周游的,不过现在两三个省而已,足迹所至,不出中原。
但有三点需要注意:
一、孔子到了诸国,一般都要居住一段时间。像在齐国,一住就是两年。后来去卫国,因为受到卫灵公优待,住的年头更多,在其他诸侯国碰壁之后,第一个想到的避难所,不是鲁国老家,而是卫国。
二、不管到哪个诸侯国,孔子都不是一个人去。第一次到东周问礼,还带了一名司机、一个南宫敬叔;后来去卫国、去郑国、去宋国,七十二弟子当中除了在外做官的,大都跟着。他们还带着整车的书,前呼后拥,人欢马叫,光看架式,颇像组团旅游。
三、如前所说,当时交通落后。
有这三点因素存在,孔子周游列国,那经费就成了一个大问题。他们师徒不是列子,不可能御风而行,饿了也不能喝西北风,吃、住、行、抵达异国后的人际交往(参见《孟子·滕文公下》:“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意思就是说,孔子不管到哪个诸侯国去,都会提前预备一批礼物。),都需要钱。
子贡不可能是主要的赞助商
这经费来源,有一个很关键的渠道就是他人赞助。譬如孔子去洛阳考察,鲁国国君派车派人一路随行,就是一例。
还有一例:鲁国大夫季孙氏,曾经一次性送给孔子师徒小米1000锺。咱们前面计算过,1000锺小米有90吨,师徒70多人都来吃,也能吃个三四年的。
孔子晚年回想旧事,很感激帮他申请经费的南宫敬叔和送他大量粮食的季孙大夫。孔子说:要没有他们的赞助,我的“道”恐怕是没办法向外传播的。(《孔子家语·致思》:“孔子曰:季孙之赐我粟千钟也,而交益亲;自南宫敬叔之乘我车也,而道加行。故道虽贵,必有时而后重,有势而后行,微夫二子之贶,则丘之道,殆将废矣。”)
孔子的学生当中,子贡给人的印象一贯是很有钱的,很多人都认为,孔子周游列国,子贡从经济上做了不少贡献。这个看法,有待于纠正。因为子贡比孔子小得多,当孔子周游齐国、卫国等诸侯国的时候,他刚出生,没机会给老师提供赞助。
事实上,孔子50多岁时候,在鲁国已经为官几年,先后做中都宰、司空、大司寇,年薪最高时90吨小米(《史记·孔子世家》:“居鲁得禄几何?对曰:俸粟六万。”前面已分析并计算过,此处“俸粟六万”即年薪90吨小米),手里应该也有一些积蓄,此后去卫、宋、陈、蔡等国,即使没有赞助,也未必不能自力更生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