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堂叔是个好猎手。据说,有只麻雀打空中经过,不小心把屎拉在了他头上,我堂叔一生气,随手一枪就把那麻雀打落下来。但,我爹却一直不以为然,他说我堂叔有一年扛着火枪去打猎,差一点被山里的猛兽撕下裆里的那二两肉。我爹说是这样说的,可眼见得我堂叔隔三差五打些野鸡狍子之类的东西带回来,忿忿然说我堂叔天生就是吃里爬外的败家子,硬是把那些东西送给了秦寡妇的闺女,也不去接济一下本家的弟兄,骨子里就是犯贱。我堂叔也不生气,而是和秦寡妇的闺女淼儿走得更欢,甚至两个人形影不离。好像是没隔多久,火枪之类的枪支弹药成了国家管制的东西,私藏枪支弹药就是犯法。无奈,我堂叔只好把他心爱的那杆猎枪也缴了上去。我爹说,那才叫活该呢!
我那时还小,就喜欢去堂叔的屋里玩。堂叔也喜欢我,见我来总有些小零碎给我吃。比如:一块纸包的水果糖,一小撮瓜子,或是几粒花生米等。我知道,这些小零碎,实际是堂叔专买给淼儿姐吃的,我不过是沾了淼儿姐的光。堂叔告诉我说,回家后不准告诉你爹在我这里玩过,免得你爹又说个长短。我问堂叔,你和我爹间到底有什么隔阂?堂叔只是笑笑,说,鸡巴,谁知道是啥原因,大概还是父辈们时发生过一些陈芝麻乱谷子的事情,现在说那些球事有啥用。堂叔很早就辍了学,不知啥时候学会了说粗话,一张口总爱先吐出“鸡巴”两个字,而且刻意加重了语气,听起来有股莫名的狠劲。
我喜欢在堂叔家玩的另一个原因是,堂叔给我做了一把极精致的手枪,那枪的子弹竟是一枚枚火柴头,只要把火柴头装了进去,一扣动扳机,就会发出一声清脆的响,那火柴头早射了出去,若是在夜间,还能看见喷出来一束小小的火花。堂叔对我说,鸡巴,你以后就是我的贴身警卫员了。
那时,淼儿姐也成天溺在我堂叔家里,两个人打打闹闹,总没有消停的时候。有时候他们玩着玩着,我堂叔的“火气”就来了。堂叔命令我说,警卫员,鸡巴这女子实在让我受不了,你赶快给她一枪。此时,我是绝对服从命令的,也是绝对最兴奋的时候,就果断地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之后,淼儿姐果然就软软地倒在了炕上。堂叔说,不能让淼儿就这么死去,鸡巴还得把她救活过来。于是,他就爬在了淼儿姐身边,去舔淼儿姐的脸、脖子,然后再去舔她的唇。堂叔开始脱淼儿姐的上衣,猛想起我还站在地上,就命令我去门外站岗放哨,如果有人要进来时赶快先咳嗽一声,他要给淼儿姐做什么人工呼吸。我明显地能听到屋子里啪叽、啪叽的声音,紧接着又听到了淼儿姐不断地呻吟,像是很痛苦,却又不是痛苦的那种声音。我是多么地好奇,爬在门缝向里窥望,见堂叔压在了淼儿姐身上,一起一伏,又一起一伏快速地运动着,像极了我家公狗发情时的样子。可是,我还是一味地认为这是堂叔在救淼儿姐。当时,我真的很害怕,我怕堂叔救治淼儿姐太用力,让她突然死去。待堂叔喘着气打开房门时,淼儿姐终于“活”过来了,只是她依旧软软地躺在炕上。我是多么的天真,我问堂叔刚才啪叽、啪叽的是什么声音。堂叔愣怔了一下,然后唾了一口唾沫抹在自己的肚皮上,并用手去轻轻拍打起来,果然,肚皮马上就发出了那种好听的啪叽声。堂叔抹了一把汗说,鸡巴,做人工呼吸就是这个样子。
我很惊异自己拥有一把神奇的枪,能把人打死,然后再通过人工呼吸把她救活过来。只可惜堂叔从来不让我把枪带出去,他只允许我在他的家里玩。
几个月后,淼儿姐的肚子渐渐隆了起来。二奶奶便成天数叨我堂叔,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拿得起男人的骨气撑起这个家了;再说,淼儿肚里已经有了咱家的骨肉,还是赶快成了家,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吧。接下来,我堂叔和淼儿姐进行了很长时间的秘密交谈,像是达成了什么协议。也就在那年的腊月,我堂叔真的娶回了淼儿姐。从此,淼儿不再是我的姐了,我管她叫淼儿婶。婚后不久,淼儿婶就生下了一个男娃,取名贵生。打那以后,堂叔再没有和我玩过一次,也再没有让我摸过他给我做的那把枪。我想,堂叔把那枪留给自己,一定是为了等淼儿婶惹他生气时再去击毙她,然后等心情好的时候把她救活过来。
我堂叔接替了二爷爷的班,成了县里下设的农业机械加工厂的一名协议工。本来我二爷爷就是个协议工,协议工是没有接班一说的,我二爷爷硬说我堂叔壮得像头牛,一个人可以完成两个工人的体力活儿,最后厂里才答应下来。机械厂设在镇里,厂长是个秃瓢子老头,两只眼睛像鹰一般犀利,每个工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他的掌控。我堂叔自由散漫惯了,人在机械厂,心思却还在野外的猎物身上,常常在工作时,瞅见厂区院子里落下的鸽子,也会迅速地打出一枚石子。他的随手击打技巧也是那么娴熟,只要是让他盯上的猎物不死也得伤。堂叔刚一出手,秃瓢子老头就叫苦不迭地骂道,啊呀呀,你个要死的混球,怎么盯上了我的鸽子了?可怜的鸽子啊!秃瓢子老头抱起死掉的鸽子,显得伤心欲绝的样子。
我堂叔当时就傻了眼。他万万想不到自己上班刚两天就惹下了祸,吓得连忙向秃瓢子赔罪。厂长,鸡巴我不是故意的,我还以为是外面来的野鸽子到咱们这里祸害哩。秃瓢子气得瞪圆了眼,说,你个小王八蛋,咋还学会了骂人哩?我堂叔一着急,又说,鸡巴,我又不是在骂你,我实在是改不了这个口。秃瓢子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就嚷嚷着说要把我堂叔开除了。后来,这件事情还是我二爷爷出了面,和秃瓢子好一顿道歉,又历数责骂了我堂叔的种种“恶行”,这件事情方才作了一个了断。不过,通过这件事秃瓢子重新认识了我堂叔,敢情这屁大个机械厂里,竟来了个响当当的神枪手。
秃瓢子暗自窃喜。他早打定了主意,要让我堂叔好好显露一手。
每年的春夏之交,厂区北边的河道里总会飞来一些大鸟,羽毛洁白雪亮。这些鸟很机警,只要瞥见了人影,就会腾空而飞,硕大的羽翼能掀起呼呼的风声。秃瓢子对这些鸟早已经垂涎三尺,只是苦于没有好的猎手去捕获它们。秃瓢子也曾想过,就用乱枪打死它们。可是,国家刚收缴了私人的枪支,目的除了维护社会的安宁和稳定,更是为了禁止人们乱捕乱猎。倘若在河道里枪声不断,万一打不到鸟,还会惹出无端的事来。
这天,秃瓢子对我堂叔说,你爹说你藏着拿手绝技,敢情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堂叔说,鸡巴,那叫什么绝技?不就是打个兔子猎只鹰罢了,值得球这么大惊小怪的。秃瓢子虽然听着我堂叔的话有些悖耳,但还是耐着性子说,你先别吹牛,是骡子是马咱得拉出去溜溜。这样吧,这几天河道里的大鸟正肥,你小子要是能打只大鸟回来,说明你是真的有出息,到时我一定重用你,还给你往上调调工资。我堂叔别看平时说话大大咧咧的,做事时还是比较谨慎小心。他知道,现在政府不让猎杀珍稀动物,如果这大鸟属于此类保护对象,这不是明摆着去犯罪。我堂叔就问,鸡巴,到底是什么鸟?别是那种珍稀鸟类。秃瓢子说,什么珍稀不珍稀的,老百姓懂个屁,你别拿这个卖关子,到底你有没有那个能耐?我堂叔就一下子来了脾气:鸡巴,还从来没有人敢小瞧我的能耐,你让打我就敢打,捅出了漏子你可得顶着。不过,枪呢?秃瓢子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儿子是镇上信用社的主任,到派出所借支火枪应该没问题。
我堂叔见到那大鸟时,当时就傻了眼。那是一种很尊贵很美丽的鸟,恰似临波仙子傲然立于水中。我堂叔隐隐觉得这一定是种极珍稀的鸟类,倘若一出手,必将遗憾终生。于是,我堂叔就扛着枪往回返。秃瓢子一声断呵,站住!你不是神枪手吗?怎么怕了?我现在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是你们父子俩合伙欺骗我。告诉你,你今天如果打不住一只大鸟,回去后我就立马开除你!我堂叔的火星气也顿起,说,鸡巴,你说什么?我怕了?我们父子俩欺骗你了?好!我今天就打只鸟给你看看!我堂叔三绕两绕藏在了河堤一片芦苇丛,只是那么一抬手,一只大鸟便栽倒在水里。
这件事情很快就传了出去。没几日上面就来了人,说那河道里的大鸟是天鹅,是国家重点保护的珍惜动物,猎杀天鹅是严重的犯罪。理所当然,我堂叔也栽了进去,被关在了镇上的派出所。临进去的时候,秃瓢子私下里再三安顿我堂叔说,不要怕,我儿子是信用社主任,他的交际野着呢。你把这事情自己先兜下,随后我就找人把你再放出来。果然,我堂叔只是在那黑房子里呆了一夜,第二天就被秃瓢子保释出去了。
事后,我堂叔的工资不仅没有提高,反而被秃瓢子奚落了一顿,还说,看你那球势架子,遇了这么点小事就慌了手脚,咋能靠你办了大事?我爹不知从哪儿得到了消息,说我堂叔是个十足的混球,自己被人家当猎物耍了都不知道,还当什么猎手。
淼儿婶原本就被寡妇娘娇宠得厉害,嫁给我堂叔后更是横竖不拿,动不动还爱使点小性子,三句话不对,就撇下了贵生溜回了娘家,任我堂叔千呼万唤软缠硬磨才肯再回来。说来也奇怪,我堂叔和淼儿婶说话,很少再像以前那样随意说出“鸡巴”这两个字,即便是着了急偶尔说出,我堂叔也会及时地认错,并嬉皮笑脸地轻轻搧自己一个嘴巴子,说,不是你鸡巴,你哪里有鸡巴?是我鸡巴。淼儿婶经他这么一调侃,也就抿嘴笑了。
淼儿婶每次闹腾,我就盼着堂叔拎出给我做的那把手枪。我知道,只要我堂叔一抬手,淼儿婶就会软软地倒下去,她就再不会那么嚣张跋扈。可是,我堂叔没有使用那把枪,甚至我竟看不到了堂叔“生气”时着急的样子,他就那么死皮赖脸地去和淼儿婶说好话。
事后,我堂叔说,其实淼儿人好着呢,只是嘴馋了些,人懒了些;再说,又有几个女人不好吃不好穿的?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是自古遗留的。我二奶奶在战天斗地的年代就患有严重的关节痛病,现在更是几乎不能行走,就算是上个茅房也得爬在一把木凳上慢慢挪动,自然少管我堂叔的事;二爷爷似乎是个明理的人,他总认为小两口昏打黑闹是常有的事,当大人的夹在其中该向着谁?还是眼不见心为静,由着他们两口子去磨合,时间久了,他们相互间也就皮实了。
这可苦了我堂叔了。他下班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清洗孩子的屎尿布,洗好后像一面面旗帜一样悬在了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接下来再去做饭。做饭是小事,关键该吃啥饭是个大问题。我堂叔会再三征询淼儿婶的意思,是吃稠的,还是喝稀的;是吃蒸的,还是吃煮的。其实,我堂叔完全知道自己家里那点光景,也就是基本满足个温饱,哪里有什么闲钱去调剂伙食。不过,我堂叔就喜欢问淼儿婶,似乎唯有这样才能显出来他对淼儿婶的关心和体贴。淼儿婶也不去衡量我堂叔有没有那个能力,便是张口说想吃鸡,还想吃鱼。我堂叔自然拿不出那东西来,就信口胡乱地瞎骂一顿给淼儿婶听,说,鸡巴这是什么世道?咋非得要把老百姓手里吃饭的火枪给收走了?要是枪在手,不要说是吃鸡,我还要给你吃野鸡,现在倒好,连个鸡毛都逮不上了;鱼就更别说了,咱住的这是啥球地势,干圪粱土沙沟,不见一个水坑,哪里能生什么鱼。我堂叔边说边观察淼儿婶的表情,见她一脸的失望,我堂叔就再厚着脸皮凑过去说,淼儿,你别生气,现在是夏季,那些鸟兽野了性子,没了啥活动规律,很难捕获它们;到了冬天就会好了,冬天一场大雪后,那些野生灵都归了路,你想吃啥,我没枪也照样能给你套回来猎物,现在你先将就一下吧。淼儿婶知道再僵持下去,家里也拿不出啥好吃的,就说,饭的事好说,可你以前答应我的事一定要兑现了,我还等着穿雪狐毛领大衣呢。堂叔尴尬地笑着,说,一定,我一定给你捉一只雪狐回来。堂叔嘴上应承着,可内心里却是叫苦不迭,后悔自己不该在结婚时和淼儿吹这个牛,因为自他打猎以来,狐狸也捕获过几只,但是他从未见过有雪狐。关于雪狐一说,他也是听来的,说这种狐狸平时灰不溜秋的,可是一到了冬天,全身上下就洁白如雪,那皮毛堪称稀世珍宝。淼儿婶有了这份盼想,对我堂叔态度也好转了些,吃罢了饭就依在我堂叔身边,说些柔柔腻腻的话。
机械厂的伙计们就爱围着我堂叔扯闲话。他们说我堂叔凭着那一手绝技,埋没在这小厂里实在可惜,还不如到城里的体育训练场当个教练,或者是去参加个什么射击比赛,说不上能拿个大奖回来。我堂叔就喜欢顺梯子往上爬,见别人如此恭维他,就沾沾自喜说,鸡巴,城里的教练是来找过我的,叫我去替他们参加一场射击比赛。你们猜怎么个结果?我一出手就没有人再和我比赛了,原因是我把所有的靶杆都给它射断了。伙计们又说,你手上的功夫那么了得,下面的功夫一定也差不了,一晚上能射几次?能不能和媳妇对着荡秋千射进去?我堂叔把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手指就那么轻轻一弹,一粒东西就飞速地射进了那人的嘴里,还骂了句,鸡巴,我就能射进你妈的嘴。
秃瓢子骂骂咧咧地说我堂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来厂里这么长时间,技术本领没提高,还把人心给搅散了,过去哪有工人上班时间敢闲扯谈的?秃瓢子一数落,工人们就作鸟兽散,各自去忙手里的活儿。我堂叔被秃瓢子调到了分拣废料的车间了,也就是去遴选拉回来的废料,能用的料就上机床裁剪下来,或打磨成半成品备用;没用的料再剔到一边去,等机械厂的高温炉熔化后再作它用。这活计既枯燥又苦重,而且是一个人作业,自然很孤单了。可是,我堂叔却暗自窃喜,他利用工作之便,挑选最好的下脚料,私下里打制锄头板、镐头、犁铧等农家用的小物件,临下班的时候偷偷插进裤腰里带出去。堂叔每带回来小农具用件,就让我拿回家去,还叮嘱我不要说是堂叔给的,是自己在外面捡到的。我爹刚开始还信以为真,直夸我捡回来这么好用的农具。后来,拿回家里两三件小物件后,我爹就起了疑心,硬说是我在外面偷人家的,还说要打断我的腿。无奈,我只好把实情告诉了他,没想到我爹没说堂叔一句好,嘴里还嘟哝着:谁稀罕他这些烂东西。我和爹说,堂叔为了带这些东西,把脊背都磕破了皮,那犁铧上还沾着血。我爹才不再说话了,瓷在那里鼻头翕动着。
当然,我堂叔私下里做这事瞒不过秃瓢子犀利的眼。那天,下班后,我堂叔还没有走出厂门,就被秃瓢子从身上搜出来一把镰刀头。当时,秃瓢子就说,你被开除了,以后再不要来这个厂子了。我堂叔方才知晓问题的严重性,这事就是我二爷爷出面也无法挽回了,就低三下四地去和秃瓢子说好话。可秃瓢子已经铁了心,任凭我堂叔怎样去求他,还是要开除我堂叔。我堂叔忽然就有了主意,说,厂长你只要不开除我,到了冬季我给你打一只雪狐回来,要知道那毛皮可是特别的珍贵。果然,这话太有效了。秃瓢子打了个愣怔后,就说,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打不回来雪狐我照样会开除你。我堂叔终于松了口气,心说,走一时说一时吧,以后再不敢惹出无端的事了。
淼儿婶像着了魔似地喜欢上了玩纸牌,而且搭伴是二板头的媳妇,这样我二爷爷再不能出外面溜达了,他得照看小孙子贵生。我二爷爷平时不爱管我堂叔和淼儿婶的事,可是现在他却着了急,一见我堂叔就数落开了:你咋不管管你媳妇?好吃懒做咱不怕,我还有把力气,能帮你们干些活儿。问题是淼儿她学会了赌博,还跟在二板头媳妇的屁股后。你知道二板头的媳妇是什么人?她嗜赌成性,输光了钱就靠脱裤子抵债,哪个男的想操她一撅屁股就可以,成天跟着这样的人还能有个好?我堂叔一瞪眼,怒气冲冲地说,她敢?其实,我堂叔早知道淼儿迷上了耍牌,可是,结婚前和淼儿有言在先,我堂叔不能干涉淼儿的行动自由。二爷爷这么一说,我堂叔终于也放不下心了,他决定和淼儿婶好好谈一谈。
晚上,我堂叔安顿贵生睡下后,淼儿婶才蔫着个头回来了。她说,今天又输了,那个二板头的媳妇人骚手气壮,牌气太好了。说完,就打算上炕,要我堂叔给她捏捏身子骨。
我堂叔猛瞥见淼儿婶的裤裆洇湿了一片,就问,这是咋的了?淼儿婶说,一下午手败,傍晚的时候才手顺了,尿泡却憋得厉害。我担心去趟茅房回来手气再变坏了,就一直坚持下来了,结果不知不觉中就成了这个样子。我堂叔气得哭笑不得,说,鸡巴,你这么大的人了,咋能为了玩牌尿了一裤,这要是传出去丢不丢人?淼儿婶哪里容得下我堂叔去数落,就生气地说,你妈才鸡巴呢!尿裤子怎么了?二板头媳妇还让两个男人前后“拦船”呢,人家都不觉得羞,我羞什么?我堂叔这次是真的生了气,一掴掌上去,淼儿婶的脸上就是五个鲜红的指印,而且还一个趔趄后摔在地上。待我堂叔呆傻傻地看着自己甩出去的那只手时,淼儿婶像待宰的母猪那般使劲地嚎叫着冲出了门外。
我二爷爷说,该打!应该再掴她一巴掌,让她长长记性。我家父也愤愤地说,打得好!这样的女人不要也罢。
淼儿婶又跑回了娘家。秦寡妇焉能让女儿受了这个气,跳着脚大骂着,说是要找我堂叔去算账。但是,她只是嚷嚷,却未曾走出家门半步。事已至此,总不能让自己的女儿白挨了这顿打,秦寡妇就劝女儿这次得下了狠心,除非我堂叔下跪认错才肯罢休。可是,这次我堂叔并没有到秦寡妇门上去求情。看来,我堂叔不仅是生了气,而且对淼儿婶充满了失望。
淼儿婶听了秦寡妇的话,就紧闭家门坐在屋里等着,她总认为我堂叔还会像以前一样使尽手段百般来讨好她。可是,我堂叔似乎忘记了这件事,把贵生交给我二爷爷看护,自己每天还是按时上下班。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淼儿婶等不来我堂叔就自己着了急,便不再听她母亲的话,说是要回去看看。当然,淼儿婶在回去时已经想好了,自己就这么厚着脸进那个门,肯定会被公婆及男人看贬了,以后便再没了耍威风的时候。所以,淼儿婶自有她的对策。
那晚,我堂叔下班刚回来,盆里的尿布还没来得及动手洗,淼儿婶就怒气冲冲的进了门。淼儿婶也不和我堂叔答话,见炕上贵生睡得正香,就一把抱了起来准备出门。我堂叔一下子就看出了淼儿婶的动机,双方就此撕扯起来,贵生突然受到惊吓嚎啕大哭。西屋里早传过来我二奶奶的话,说,你们作孽啊!怎么两个大人怄气,把孩子也牵连上了?不能带走我的孙子。紧接着,门吧嗒一下推开了,我二爷爷黑着脸闯了进来,喊呵道:你们还有完没完?要打要闹你们到街外面去,放下我的孙子!二爷爷说是这样说的,可是总不能一个当公公的,从儿媳妇怀里去抢夺孩子,便不住地给我堂叔递眼色。我堂叔终于还是把话软了下来,说,淼儿,你就别胡闹了,我打你不对,可是你也有不对的时候,只要你不跟着二板头的媳妇往外跑,咱们还是好好的一家子,我就是多吃点苦,心里也舒坦些。淼儿婶也很会把握火候,见我堂叔给了自己一个台阶,然后就顺着说下去了:那好,我就给你一次机会,以后你再敢打我,我们就彻底一刀两断。
打这事过后,淼儿婶再没去打牌,也没有再和二板头的媳妇有个来往。只是,淼儿婶以前的恶习如旧,还是横竖不拿,好吃懒做,即便是自己的那双脚也不去洗,只等脚后跟的污垢积攒多了,再让我堂叔烧一盆子热水,然后把脚放进去慢慢浸泡,估计差不多了,我堂叔拿一把精致的小铲刀去铲那脚上的污垢,一铲就是一大片,那脚上的肉方现出了原有的本色。淼儿婶连看都不看一眼,嘴上依旧嗑着瓜子,偶尔会吼出一声:你手轻点!
堂叔预感到自己在机械厂潜伏的危机了,要是自己再不好好干活,或是再出个什么差错,那秃瓢子断然会开除自己的。所以,我堂叔一下子像是换了个人,不再在厂里胡侃开小差,工作起来认真踏实,就连秃瓢子也感觉有些意外。
深秋了,地里的庄稼都收割完了,我堂叔知道,马上就该到打猎的黄金季节。可是,我堂叔的心里开始发愁了,答应淼儿的雪狐皮领大衣还没有兑现,万一淼儿再闹腾起来怎么办?即便是淼儿好对付,她的大衣领由雪狐皮改成其它的狐狸皮,可秃瓢子那里该怎么交待?秃瓢子会不会借故开除了自己?
我堂叔这点心病还未曾了却,家里却发生了更大的事,我二爷爷一觉醒来,突然得了脑中风,说话含糊不清了,而且瘫在了炕上。这可了不得,我二奶奶还等着我二爷爷侍候,贵生也等着我二爷爷看护,现在二爷爷自己都不能动弹了,谁来照顾这三个人?我堂叔知道,淼儿连自己的孩子都不去照看,让她去照看两位老人,那简直是妄想。所以,我堂叔就四处去借钱,希望把二爷爷的病看好了,只要二爷爷还能挺起身子骨,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问题是,二爷爷的病去医院治疗得需要很大一笔钱,我堂叔就是再有本事,也借不来那么多的钱。无奈,我堂叔只能边借钱边给我二爷爷治病,请了个镇上的老中医每天上门给我二爷爷针灸、按摩、刮痧、火疗,每天还得服大量的药。我堂叔不得不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了,先查看贵生和我二爷爷有没有尿炕,或是有无粪便糊在身上,然后再去侍候二奶奶大小便完事,这些要紧的事情办完,再去洗贵生和二爷爷的屎尿布,一顿紧张忙乎过后,大夫也来了,这时淼儿婶也睡好了,把被子团弄到炕的一角,然后头发蓬乱地问我堂叔洗脸水弄好没有。我堂叔答应一声,现出极度的殷勤,安顿淼儿婶帮着照看一下两位老人,看护好贵生,见我淼儿婶爱理不理的样子,再爬上炕去亲她一口,说,就算我求求你了!然后再风风火火地往机械厂跑,身后却是淼儿婶愤怒的咆哮:我不管!
我爹也知道二爷爷病了,而且病的不轻。他唉声叹气了好几天,似乎拿了很多个主意,然后才让我娘从柜子里左翻右翻找出来三百块钱,安顿我说,把这钱交给你堂叔吧,别说钱是你爹借给他的,就说是你娘私下里悄悄借给他的。我堂叔在接到钱的刹那,眼里就有了泪,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堂叔掉眼泪。
我堂叔彻底变了个人,嘴里说话再不带鸡巴两个字了。在他所熟识的圈子里,他或多或少地都和人家借过钱,自然见面就有三分低,还不等人家开口,就陪了一张笑脸慌忙说,快了,借您的钱快还了,您再容我些时日。我堂叔表面上放得轻松,可心里一天比一天沉重。二爷爷的病依然不见好转,我堂叔借回来的钱像是掉入了无底洞,外面的欠债越来越多。最主要的是,马上要进入冬季,秃瓢子会不会催要雪狐?万一因此被秃瓢子开除了,就没了经济来源,家里的生活怎么过?外债怎么还?有了这份担心,我堂叔在厂里干活更是没了命,他想通过自己拼命地干活,来保住自己这份要命的工作。而且越是秃瓢子在的时候,就更是卖力,我堂叔似乎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赎罪”,借以弥补曾经向秃瓢子夸下的虚假承诺。
秃瓢子一连两天没到厂里,这让我堂叔很失望,我堂叔现在就想把自己的每一点努力都让秃瓢子看到。第三天的早上,秃瓢子来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穿了一身重孝。我堂叔一瞅见秃瓢子,就像条温驯的狗走了过去,堆了一脸的笑想打个招呼,可是又不知道该怎样说,就那么笑眯眯地迎着秃瓢子的目光。秃瓢子一下子就来了气:你妈个鸡巴的,你笑个啥?看着老子穿这身衣服,你是不是幸灾乐祸?我堂叔赶忙收起笑容,忙不迭地说,不是,厂长,我是想和你打个招呼,您这是咋了?秃瓢子哼了一声,一迈腿走了过去,我堂叔再跟在人家屁股后不敢弄出一点声响来。
秃瓢子说,他父亲去世了,年过九十七,不及百年也胜似百年,能安然于百年后,虽是一悲,更是一喜,老人终于功德圆满,驾鹤西游了。所以,他决定给老人大办丧事,丧事喜办,厂里放假四天,全体工人都去灵堂守候待命,能出力的出力,能出啥的出啥。秃瓢子这个“啥”字虽然用的很含糊,但是人们还是能明白厂长的意思,不就是让人们出钱嘛。我堂叔又不是傻子,当然也明白秃瓢子的意思。我堂叔当时心头就紧了那么一下。
果然,厂里的工人们或多或少地都给治丧组的总管上了礼钱。我堂叔边忙忙碌碌地搬桌子弄椅子,边眼睛瞅着工人们的举动。可是,自己没有钱,没钱就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
眼下当务之急的事是打坟(就是给死者挖掘坟墓)。打坟不是一般人所能做的,必须得有个好体力。按照秃瓢子儿子的意思是,雇佣几个镇上有经验的农民去打坟,一来他们有劲,二来他们轻车熟路,用不得别人去指教。我堂叔却自告奋勇说,他有的是力气,就少雇个人吧,少雇一个人就能省下一个人的开销,省下来了自然等于挣上了。言外之意,我堂叔是想让东家省下这点钱,算作他上的礼金。秃瓢子的儿子自然满足了我堂叔的请求,还说这个工作就由我堂叔负责执行,并悄悄示意我堂叔,等土方工程结束后,让其他的民工都撤出地面,由我堂叔一人在挖好的墓穴里,再掘一个一米见方的暗室,暗室建好后不要对任何人讲出去。
工程进展的很顺利。按照事先设计好的图纸,我堂叔带了四个人仅用了多半天的时间就挖好了一个硕大的墓穴,期间镇上的砖瓦厂已经拉来了砖、沙子、水泥。我堂叔说,大家都回去吧,明天再砌墓墙墓顶,这材料都拉过来了,总不能撂在荒野里没人看管了,这万一被人拉走了,就误了明天的手工了。有人说,这东西是用来建造坟墓的,谁还能要这晦气的东西,还是都回去吧。我堂叔说,不了,我就不回去了,呆在这里我能干多少活儿就再干多少,闲着也是闲着。待那几个人走后,我堂叔开始挖掘坟墓的小暗室,挖好后挂个砖面。为掩人耳目,我堂叔还得把暗室那边的墙壁先用砖包起来,这样别人就再不会知道这坟墓里还有这样一个暗室了。当然,我堂叔在砌暗室的门道时,有意在那砖与砖之间隔着一层土,然后在砖的外表缝隙勾一道水泥线。这些事办好后,天也就黑了,我堂叔才拍拍身上的土回了家。
第二天,那四个人来到墓地,见我堂叔还在墓道里睡着,而且我堂叔已经砌好了半堵墙。人们说,我堂叔真是个实诚人,干活儿也是一把好手。在接下来的施工中,有人不留神用锹把磕在了暗室门道的墙壁上,发出了一个很沉闷声音。那人说,怎么这里面好像是空的?我堂叔稍作镇定说,昨天那里面的土塌方了,可能是还没有填实了。
下葬那天,现场相当喧嚣热闹,炮仗声、锣鼓声、唢呐声、撕心裂肺的恸哭声混在了一起,随着熙攘的人流向前涌去。令人惊奇的是,在出殡仪仗队的后面竟跟着派出所的警车,有两个警员神情庄重地注视着来往的人流。
我堂叔一行跟在队伍的最后,下葬时咋能离得开他们,他们还得把棺椁下放到墓室里才算是完事。到了墓地,秃瓢子面露难色对大家说,家父要入土为安了,在封掉坟口的时候,家父的魂灵也会就此驾鹤西游了。依照阴阳先生的嘱咐,家父在升天之时,除几个指定孝子贤孙送行外,其他人等必须回避,以免惊动他老人家的魂灵。秃瓢子说罢,那两个警员就先将闲杂人等驱至离墓地十步之遥,然后背对着墓地。等我堂叔他们把棺椁下到了墓室,两个警员又把余下来的民工和其余的孝子贤孙们请到了边上去。秃瓢子的儿子拉着我堂叔的手说,兄弟,你也不是外人,我实话和你说了吧,我爷爷是位革命老军人,曾经为革命流血流汗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我爷爷居功不自傲,就算是晚年还视那套曾经陪伴他出生入死的军装为生命,所以他倍加珍惜。现在,他老人家去了,我们做晚辈的,想把我爷爷生前的穿过的军装,和他曾经的生活用品都放在墓室里,这样这些东西就能永永远远陪伴着我爷爷了。我之所以要避开众人眼线,是怕别人误以为这里面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以后去盗挖,惊动了他老人家的神灵,所以还是不让人知道为好。现在,你陪我下去一趟,帮我把这些东西放进那个暗室里,然后再把墙砌死了。我堂叔说,我知道老爷爷曾经是军人,但不知道他还是个大英雄,该敬!该敬!说着,就下到墓里,从秃瓢子的儿子手里拿过来那一包东西就往暗室里送,他就觉得那包里的东西沉甸甸的,似乎里面有块条状的东西,似枪又不是枪。
刚进入冬季,淼儿婶就成天催促我堂叔赶快去打雪狐,说是她还没衣服穿哩。
偏巧这时,机械厂传出了消息:镇机械厂将被取消了,与县里的农机机械厂合二为一。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让所有的人都始料不及。不过,这事有人欢喜有人忧。厂里那几个正式工兴奋地说,早盼着去城里上班了;可是协议工们却一个个垂头丧气的,他们知道此番合并,他们将面临被裁减回家的危险。
果然,没过两日,秃瓢子就到厂里宣布说,下个月镇上的机械厂彻底关停了,原有的正式工以后都到县里去上班,协议工将根据技能水平思想觉悟择优录用。
我堂叔当时腿就哆嗦开了,他知道这次被辞退离职的将不是他一个人了,很可能有很多人;秃瓢子所说的择优录用不会是靠什么技能,很可能是看谁花的钱多就留下谁了。这可怎么办?家父的病怎么医治?外边的欠债该怎么还人家?我堂叔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
这消息刚一在镇上传开,我堂叔便再没了安宁的日子,债主们纷纷上门来讨要借款。我堂叔知道,这些人是害怕他丢了工作便没了还款的能力,更有些厂里的协议工是为了筹措保住工作的礼钱。我堂叔哪里有什么钱还债,急得夜夜不能入睡,两眼像个灯泡红肿起来。
几天的折磨,我堂叔渐渐冷静下来了。他已经做好了自己的打算。
那是个星期日,没有风,天阴沉的厉害。厂里本来不上班,我堂叔还是执意去了厂里,他是去找秃瓢子厂长的。我堂叔说,凭我现在的技能,应该是厂里一流的,而且我真的离不开这个厂子,您认为我能保住这份工作吗?秃瓢子眼皮耷拉着,说,这就要看你的了,你不会忘了以前的承诺吧?我堂叔当时就明白了秃瓢子的意思,他是在催要雪狐。我堂叔唯一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好吧。变天了,要下雪了,是到了打雪狐的时候了,我一定给你打一只最大的雪亮的雪狐,你去准备枪吧。
那天晚上,我堂叔安顿好了父母和儿子贵生就上路了。在走出家门时,他爬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四野里没有一点风声,天空中开始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我堂叔肩上扛着枪凛凛威风,像极了传说中的神勇斗士。
大约是在人们睡醒了一觉的时候,旷野里爆响了一声极沉闷的枪声。
当人们发现我堂叔时,我堂叔躺着的那片雪地结了一层暗红的冰,连同我堂叔都冻在那上面,我堂叔已是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了,那支猎枪早已经支离破碎散落了一地。太阳懒洋洋地照着,唯有他那双眼睛似乎还是那么明亮清澈。
也就在这个晚上,我爹做了个怪梦,梦见我堂叔被雪狐撕裂了喉咙,他哭了一夜。
奇怪的是,我堂叔死后没有多长时间,淼儿婶突然有了大把的钱,不仅把欠人们的钱都还了,而且还在镇上开了一个小卖店。淼儿婶再不见过去那么懒惰了,早起晚睡,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特别地孝顺我二爷爷和二奶奶。
后来,镇上的人们传出来许多的说法。有人说,我堂叔其实那天打了一只雪狐,送回家里后自己畏罪自杀了,我淼儿婶卖了那雪狐,得了很大一笔钱,才还了债开了店。有人说,这一带根本就没有雪狐,雪狐生活在北极和亚欧大陆的北端地带,我堂叔是故意自杀的,那晚他离开家时偷偷地给淼儿婶留了个纸条,说明了自己自杀的原因是秃瓢子逼的,枪也是他提供的。淼儿婶就拿了这纸条去找秃瓢子打官司,秃瓢子害怕坐牢就给了淼儿婶一大笔钱做了个了断。还有人说,秃瓢子父亲的坟有人动过,我堂叔打雪狐是假,去盗墓才是真,那墓里埋着金条;还说我堂叔扒出了秃瓢子父亲的尸体,雪地上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其实就是秃瓢子的父亲,我堂叔拿到金条后给了淼儿婶,然后自己离家潜逃了。
不管人们怎么说,淼儿婶是那么地悉心照料二老,已成了镇上的一段新的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