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 我们是人 是农民
在城里就叫民工 打工者
属无产阶级 弱势群体
楼盘奠基 日报指着我们
乐呵呵的大幅彩照 说我们
是光荣纯朴 勤劳善良的
建筑工人
过些日子 我们就是狗了
四蹄落地 脊背朝天
在工地上四处奔走
轰隆隆的卷扬机 刺耳的
电锯声中 我们不时
扯着嗓子 汪汪地说话
再过些日子 我们匍匐在地上
在钢筋 水泥 砖块中蹦达
这时候楼房已抬到二十层左右
从这个角度看我们 绝对像
一群蛤蟆
楼层升到图纸设计的极限
我们就壮烈成蚂蚁的状态
四肢纤细 却群情激奋 步伐
矫健 并且因离工钱越来越近
我们不惜身体 卖力更加拼命
大楼落成典礼 日报上又
显摆开大幅色彩照片 大楼
在报纸上花红柳绿地站着
建楼的人 狗 蛤蟆甚至蚂蚁
哪里去了 楼上方那片白云
也未必晓得
◎雨季来临
雨季来临。中秋的雨
城里许多人说凉爽 也有些人说
寒冷
比如清晨匆匆忙忙担菜的小贩
认认真真扫街的环卫工人
阳台上
目光浑浊遥望远方形单影只的
老人
又一阵风横着砸来 落叶翻飞
我不说凉 也不说冷
我缩一缩身子 蹲下来
低头看工棚风声小些的墙角里
蚂蚁们一二三 一二三
怎样搬动一片树叶 对付即将到来的
冬天
◎我是工地上的一只蚂蚁
我是工地上的一只蚂蚁
和众多工友们手挽手 肩并肩
称兄道弟
承载超负荷的身体丧失了
语言 我们用——
手势和手势互相交流
眼神和眼神互相鼓励
粗喘和粗喘相互问候
汗水和汗水相互致意
用一砖一砖上升的楼层
消化建筑材料给我们的
压力
我是蚁群中的一粒音符
歇工时 穿行于蚂蚁们
五颜六色的方言里
静静悉听他们
粗狂 豪爽 轻柔以及低沉
和些许喘息以及
叹息搅拌成的宫商角徴羽
跟随这些流动的音符 深入
弟兄们南腔北调的故乡
我是工棚里的一句诗行
静静的夜晚 铺开稿纸
倾吐酸甜苦辣 尔后
在弟兄们鼾声如雷的时候
一个人悄悄走出工棚
面对明月 面对苍天
面对弟兄们四面八方的故乡
鼓足我蚁大的气量
吼几声
◎仰望二十六楼
仰望二十六楼 我的脸几乎与
大地平行 楼顶上那些
打混凝土的弟兄 看似一窝
鸟雀 不停地挥动细细的翅膀
在洁白的云朵里穿行
此刻的阳光和温暖 离他们该是
多么的近
单调 程序 忙碌的动作和步子
节奏一丝不乱 多么纯净
像他们身后的那片蓝天
现在我也站在二十六楼 弟兄们
脸色焦黑 衣衫破旧 满身灰尘
双手死死抠紧震动泵纤绳 脚步
沉重 挥汗如雨
白云在头顶上方飘过 阳光依然
那么遥远
只在稍事休息那一刻 一阵凉风
拂过汗水的脸颊 他们偶尔的笑容
像身后的蓝天一样纯净
◎十几只蚂蚁抬着一粒米饭
十几只蚂蚁抬着一粒米饭
在工棚潮湿的地上 雄赳赳气昂昂
凑近点看它们 一只只手或脚
铆足了劲 都十二万分卖力
再凑近点 分明听见有大声口号
一、二、三,一、二、三……
步调一致 齐心合力 整齐划一
面对重于身体数倍乃至数十倍的
饭米粒 硕大的白菜梗或者
难得一见鸡鸭骨头 它们
惊喜 呼喊 狂奔 一传十十传百
一个个勇敢地冲上去 毫不畏惧
一张张小脸挂着得意甚至有些
趾高气扬 仿佛
春风在荡漾 像我们在工地上
来自东南西北的兄弟 一起扑向
一圈圈钢筋 一块块预制板
中秋节 阴雨连绵 没有月亮
也少了些叹息
再潮湿的工棚也没有法定的假期
还算不错了 每人发块月饼 并且
伙食加餐 这比米粒大的春风还是
荡漾了我们 一激动
几粒米饭从嘴角笑到了工棚潮湿的
地上
◎书记给一只蚂蚁让路
那天大雨 整个工地休息
蚂蚁们退居工棚 紧锁双眉
算计着一天损失的工钱
大李这只蚂蚁 憋不住了
抄起一扁担的犟脾气
去楼道用建筑垃圾 杀杀
肌肉鼓胀的痒痛
百多斤担子 从五楼挑到了
二楼 迎面碰到那个头发花白
穿藏青蓝长风衣的老头
看样子 和老板差不多 只是
没有趾高气扬的神气 那眼神
比老板们多了许多东西
大李这只蚂蚁 见到头头脑脑
就来气 心里还骂了几句
一股子邪劲直冲下去
老头左躲右闪 大李故意踉踉
跄跄 贴身紧逼
老头回身后退后退 一再后退
直退到楼外风雨中 还
对大李一个劲微笑 点头
满脸歉意
他躲闪不及的藏青蓝长风衣上
一块块水泥灰 被雨水浇筑成
蚂蚁们后来解气的五颜六色的
得意
那长风衣老头后来常出现在
电视里 蚂蚁们才晓得原来是
这个市的市委书记
工棚里如同一块砖头扔进池塘
波涛 沸腾 猜测 经久不息
老家 老婆 孩子不再提起
工钱 奖金 发财无暇顾及
只有大李这只蚂蚁 成了
闷头驴 蹲在工棚角落接受
千万只手的指点和唾沫风雨
但在心里 大李把那
老头书记以及那件藏青蓝风衣
清洗了一千遍 一万遍
◎事件
绝对是一声霹雳 劈碎了
这城市十分平常清晨的宁静
太阳还没来得及起身 天色也
似乎有预见地阴沉
蚂蚁们——就是我的民工兄弟们
憋了多少日子的气、愤或者
憎、恨,以及天大的屈 终于
憋不住了 终于猛地喷出来
像点火的二踢脚 把他们自己
集体冲到他们用汗水码起来的
楼顶
那地方安全啊 那地方
是他们在这城里唯一的亲人
不论他们是为了一再缩水的工钱
还是再一次缩短的工期
也不论是为了几只受伤的蚂蚁
还是为了受伤又受伤的工地安全
而那些狗屁不如的尊严 更加
不值得一提
虽贱为民工 下下级 弱势群体
牛一样的干活 蚂蚁一样的索取
可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并且
赤裸裸地做着无声的劳动和贡献
他们是共和国最坚固的根基
个位数十位数的小车匆匆忙忙来了
五个6、五个7、五个8、五个9的
小车 也慌慌张张 屁颠屁颠赶来
110、120、122、119随之浩浩荡荡
睁大眼睛的镜头 眨巴着
终于开口的高音喇叭 温情着
整个工地沸腾着血腥
围观的人群 里三层外三层
都来见识和见证 一群蚂蚁
释放的雷霆
我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只蚂蚁
这样的场景我并不吃惊 现在
一股从脚底锥刺般直抵脊梁骨的
寒气告诉我:整个事件的结局
我的蚂蚁兄弟们只有
两种可能——讨回生活 或者
放弃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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