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人的心目中,似乎没有一部书可以与《红楼梦》比肩,它既可以拥有亿万的读者,也带有众多的谜团。它既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有一般文化的人都可以读懂它,但是即便很有学问的人也不敢说可以尽解其奥妙……也正因为如此,两百多年来,它是风行海内外的一部书,也是纷争不已的一部书。这样看来,当李少红导演的新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一经播出,便遭遇如此多批评与争议也就不足为奇了。就此笔者采访了一些红学家,对新版电视剧《红楼梦》予以中肯评价。
版 本
通常的电视剧是不会引起如此带有学术色彩的争议的。其中版本的问题更像是专家学者坐在书斋中坐而论道的话题。但因新版电视剧涉及《红楼梦》,涉及主要人物的命运结局,关碍每个读者心中的情感纠结,所以格外引人瞩目,版本问题似乎凸显成为首要的问题。
对于大多数观众来说,看过的多为《红楼梦》的通行本,即使有部分红迷看过影印抄本的,一提起“版本”二字,也感到生疏和不解。此次新版电视剧《红楼梦》的改编采用的人文新校注本,是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由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版本。依照《红楼梦大辞典》的解释,这个版本是以庚辰本为底本,以甲戌本、乙卯本、蒙府本等脂评本以及程甲、程乙本为参校本,后四十回采用程高本为底本。此版本也被称为通行本。
后四十回的作者,新版电视剧《红楼梦》用的是“无名氏”,这也引起不少争论。对于后四十回的作者,学术界目前大致有三种看法:一是高鹗续作;二是他人续作;三是曹雪芹原作。三种观点分歧很多,看法不一。所以现在关于版本的讨论、后四十回作者的争论等等,都是红学研究面对的问题。新版电视剧《红楼梦》播出后引起版本和后四十回作者的讨论也在所难免。
看过87版电视剧《红楼梦》的观众大多知道,其中后四十回的改编没有用程高本,采用了红学专家用探佚方法得出的结论而续编的结局。现在新版电视剧《红楼梦》用了程高本后四十回的内容,这样难免让许多观众产生不解和迷惑,怎么原来《红楼梦》悲剧的结尾成了大团圆的、家道复兴、兰桂齐芳的结局?更有批评声指出,李少红导演根本“不懂”《红楼梦》。
对此红学家张书才、杜春耕予以中肯的评价。张书才认为,《红楼梦》一百二十回本在社会流传上起了很大的作用。清朝禁的书就是一百二十回本的,当时的人们就已经习惯流传程高本,而《石头记》原抄本早已湮没了。而俞平伯后期也对一百二十回本给予了肯定。现在的新版电视剧《红楼梦》按一百二十回本拍摄,尽量尊重原著,是有重要现实意义的,它把《红楼梦》的本来面目呈献给了观众,恢复了它两百多年来流传下来的面貌。因为《红楼梦》的主体就是一百二十回,它作为一部小说是以一百二十回的面貌屹立于世界文学之林的。这点不能以某种学术研究的成果来代替它的原本面貌。
杜春耕认为李少红导演以一百二十回的通用版为基础进行电视剧的拍摄,虽有一些改动,但基本保持了原貌,这点是可取的。《红楼梦》无论是前八十回还是后四十回,从头到尾细细读来,其中有不少矛盾的地方。如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等主要人物的年龄问题;如贾母在前八十回对林黛玉的疼爱备至,在后四十回的冷漠无情等等。现在的新版电视剧设法做了一些弥补,这也是难能可贵的。87版《红楼梦》在前八十回的处理上,在演员选择以及音乐创作上都很成功,但是其缺陷是在秦可卿的处理和后四十回的改编上,当时用了红学家探佚的结果,实际上是把曹雪芹曾经舍弃不要的重新拾起,有悖于曹雪芹增删五次的初衷,我们要看到,后四十回毕竟和前八十回一起流传了两百多年。
红楼梦学会秘书长孙伟科认为现在关于后四十回版本问题的讨论和批评,其实不应由新版《红楼梦》、由导演李少红来承担。版本论争由来已久,红学界专家学者的意见并不统一。李少红在拍摄中坚持“淡化编剧的观念”,弱化编剧的创造性发挥,采纳了专家的部分意见,都说明导演还是尊重原著的,这在众多粗制浮华的电视剧制作中尤其少见,应予肯定。50集的新版电视剧《红楼梦》将一百二十回本蕴含的如此多的内容拍摄出来,对于《红楼梦》的传播以及《红楼梦》在年轻一代中的阅读流传具有不一般的意义。
蔡义江认为无论是87版电视剧的结局,还是新版电视剧的结局都是对《红楼梦》常识的普及,对读者、观众增长红学知识是有好处的。新版电视剧无论成功与否,都不会影响《红楼梦》本身的价值和地位。
风 格
客观地说,新版电视剧《红楼梦》承续了李少红导演在《大明宫词》《橘子红了》等剧中表现出的一贯精致唯美的影像风格。其中服装、道具、布景等等做得精巧细致、豪华铺张。数字技术的运用,如女娲补天、宝钗扑蝶等场景又带了些电影大片的品质特色,这些都是87版电视剧不可比拟的。新版电视剧满足了一些年轻观众的窥奇心理,其影像“空灵、缥缈”,风格感很强。
杜春耕认为新版电视剧小演员的年龄很合适,有十几岁小孩的天真童趣和真挚感情。但是,很多批评也指出,风格化的新版《红楼梦》中的缺陷是显而易见的。最受到批评和诟病的有“黛玉之死”的镜头处理;额妆的千人一面;旁白的冗长拥塞造成与画面的脱节;演员选择“钗瘦黛肥”;小演员表演生硬;老演员神态气质与书中人物不相符合;背景音乐忽隐忽现、变幻莫测;风格气氛营造得过于凄厉诡异……
红学家蔡义江对当前影视剧整体水平信心不足,认为拍出来的作品目前来说不宜要求太高。 他认为新版《红楼梦》努力按照《红楼梦》原作的框架来拍摄,态度是认真的。但目前要找到既对《红楼梦》有深入了解,又是影视剧的内行来拍摄《红楼梦》确实十分困难。
举一个小的例子,如在剧的开始部分,对甄士隐言说《好了歌》的,乃是一位“跛足道人”,没有僧;想让黛玉出家的却是一个“癞头和尚”,不是道士;给薛宝钗项圈上谶语的也是一个“癞头和尚”,没有道士;柳湘莲见到的只是道士;给宝玉、凤姐治病的才是一僧一道;这些是一丝不乱的。现在新版电视剧中总是一僧一道同时出现,这些只是细节的问题。由此看来,要拍摄经典名著,对创作者要求很高。现在要做到尽善尽美,条件还不很成熟。
蔡义江认为还有一个电视剧拍摄程序的问题,应该先有一个好剧本,编剧要把原著内容充分理解后创作成适合拍摄的剧本,然后是挑选合适的导演,最后才是挑选演员。而现在正好相反,是演员——导演——剧本,原著不等于剧本。对《红楼梦》这样的作品,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问题尤其要在剧本上让人物性格和剧情前后统一起来,这样才能在艺术上保证完整一致,否则编、导、演辛苦一场何苦呢? 《红楼梦》渗透了作者对人生悲剧性的、宿命的想法。有浮华易逝、繁华成空的悲观感悟。可谓“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而如果只体现宝、黛、钗三个人的情感悲剧,岂非只能是“良缘梦”而非“红楼梦”,这二者是有很大差别的。
北京语言大学教授、中国红学会副会长沈治钧说,从一开始我们就尊重导演的改编自由,学术的介入是消极的,不想对电视剧改编有所掣肘。2008年公布定妆照时,我们就提出意见:额妆使演员的面目变得模糊不清,也使人物形象变丑了,不宜采用,但是制片方没有接受我们的意见。现在50集演完了,不少观众反应,连“三春”、史湘云等重要人物都分不清楚。这是事实,我也分不清楚。再有旁白问题,我们认为旁白越少越好,最好不要用旁白,即使在串联情节、提示情节上少量运用,也要尽量口语化,不要搞拗口的语言。但是,我们的意见没有得到尊重。现在这样多的旁白简直完全没有必要。
中国红楼梦学会秘书长孙伟科认为导演在风格的选取上与观众心理预期有悖逆的地方。孙伟科说:“任何名著的重拍都是对观众已有经验的某种改变。艺术家在其中自我发挥多少,迎合受众心理多少,是需要平衡考虑的。如果导演在拍摄时过于强调个人风格,太注重个人理解,而不重视观众已有的审美经验,就会出现问题。这次新版《红楼梦》更像是李少红导演个人风格与《红楼梦》的一次对话,同时也是她以作品和观众审美经验的一次对话,产生的结果大家都看到了。”孙伟科认为对待《红楼梦》这样家喻户晓的经典,对待电视观众这样的亿万大众,还是应以同为主、异为辅,尽量缩短审美经验距离。
黛玉之死
在采访时笔者发现,众多红学家们最不赞同的是林黛玉临死时的镜头处理问题。张书才等专家都坚持认为该镜头还是应该删掉为宜。
电视剧第44集,林黛玉死后,贾母和众人去看她。此时的黛玉身披半透明薄纱,裸露肩膀和胳膊,镜头俯拍全身。这就是最受批评的“黛玉裸死”的画面。
对此,沈治钧向笔者说了四个没有:“黛玉裸死”一没有根据、二没有可能、三没有道理、四没有必要。
“首先,剧本里没有这个东西。今年年初审样时才第一次看到。当时我和另外两位文学统筹张庆善和孙玉明都明确表示反对,认为应该删除干净,半点痕迹不留。6月在地方台播出后,从媒体上得知没有删,我们很惊讶。8月底在北京台播出前,我们还做了最后一次努力,要求剪掉这组镜头,现在还是照样播出。我们这些文学统筹连一个镜头的意见都得不到尊重,怎么会有什么学术霸权。”
沈治钧进一步说,这个镜头的处理很不符合原著。从《红楼梦》原著中可以明确地看到,林黛玉从知道宝玉的婚讯、再到宝玉哭灵,一个来月,贾母根本就没去过潇湘馆,作者在这里鞭笞这个头号家长的冷酷无情,笔法格外冷峻。所以不可能从她的眼光看到死后的黛玉。另外,黛玉死前已经擦洗完了,已经穿上了寿衣,书上写得很明确,根本没有“裸死”这回事。
“人造的审美对象的美感,和伦理道德、风俗习惯、民族心理、社会准则及艺术良知紧密相连。违反这些核心要素,借口创新,一味蛮干,势必走向美感的背面。黛玉是《红楼梦》的女一号,代表着真善美,是读者心中的仙女、圣女。可以展示她的冰清玉洁,但让少女的裸尸如此横陈在众目睽睽之下,则只能令人极度反感。这和达维特的油画《马拉之死》扯不上什么关系。‘质本洁来还洁去’、‘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等诗句要表达的也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经典的精髓
经典的诱惑力很大,现代人对经典的钦慕和需求简直无力拒绝。国外经典重拍的案例很多。像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有很多版本,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等名著也常常被翻拍。中国的《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都进行了新一轮的重拍。《红楼梦》里风花雪月、咏菊赏蟹,吃吃喝喝、哭哭笑笑的内容多,“初看时繁华靡艳,细读来字字血痕”。客观地说,改编这样的名著很不容易,也很见功力。
孙伟科认为经典是可以被反复拍摄的,可以有众多的版本。现在《红楼梦》等经典名著的重拍带动了一大批青年人来看原著,有教育普及、启蒙的作用。
对于新版《红楼梦》整体风貌,沈治钧认为该剧更多地突出了导演个人化的风格。李少红导演有自己的风格体现,但没有更多去关心《红楼梦》的精髓有没有拍出来。宝、黛、钗、凤的戏份都有所删减,而贾母的戏不但不删,反而还画蛇添足,处处渲染,演贾母的演员还排在演员表第一位,《红楼梦》拍成了《贾母传》,很不合适。
沈治钧认为,有了一部完备的文学名著做基础,还不能保证电视剧必定成功。关键是如何真正做到忠实原著。新版的一些明显偏差,譬如选角失当、妆饰奇异、服装不分季节,一些丫鬟从头到尾50集就那一套衣服。书中的一些经典场景没有拍出来,比如弄权铁槛寺、龄官画蔷、香菱学诗等。不该删的删了,不该增的增了,这些我们事先都不知道,到现在还感到很诧异。因为龄官画蔷是表现宝玉形象特征的点睛之笔,十分著名,所以审片时我们追问为什么剪掉。得到的回答就三个字:“没有拍!”有人说镜头快进是因为红学家不让删,50集容量有限。这根本不是事实。
沈治钧进一步说:“现代人对于名著改编应有敬畏之心。《红楼梦》本身就是一尊精致的艺术品,学术研究是认识艺术真谛的一条途径。影视改编这样的名著,学术应与艺术相互依存,不构成矛盾对立,两者都应当服从原著,着重原著精神实质的展示。若只是一味地表现个人风格,强调个人想法,那就有些自以为是了。”
针对日前新闻媒体上所谓“学术霸权”的说法,沈治钧笑着说:“他们太抬举我们了。这是一些不明真相的人想当然。我们所有的合理化建议统统得不到尊重,哪儿来的‘学术霸权’?”
87版电视剧《红楼梦》距今已有23年的时间了,今天人们的观念、技术,财力、物力,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如果说旧版电视剧《红楼梦》的改编是上个世纪80年代主流文化和精英文化共同作用的结果,是文化界与学术界的一次文化启蒙活动,那么新版电视剧《红楼梦》更多地带有商业娱乐的色彩,更像是一场投资过亿元的“秀”,其影响结果自然有所不同。
早在曹雪芹增删《红楼梦》的过程中,对诸多问题的论辩便已开始,此后断断续续,直到今日,似乎永不休止。一些专家都希望:能有更多更好的、被广泛称赞认可的精良之作来满足我们对经典改编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