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散步,遇某著名电视演员,她劈头告诉我:“黄宗江没了,刚从网上知道的……”
三十年前,俞振飞老人率领上昆诸贤到北京演出,中国剧协隆重欢迎,到场的听众反常的多。是为了看昆曲演员的风采?是,也不全是。更主要是知道黄宗江今天有发言,“倒要听听他今天怎么讲。”终于,黄宗江发言了,他脸上出现小生的表情:他的手也做成了戏曲的样子:于是他放肆地表演开来:“不入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这是《牡丹亭》中的词句,由他这样动情撒开来一念,连到场的几位小生都自愧弗如。
二十年前,我和他是什刹海边的近邻。他这样在电话里对我讲:“欢迎你来我家玩,从你们三不老胡同出东口,骑车直着向东,遇到垃圾箱转向南,再遇到垃圾箱再向东……最后再遇到垃圾箱时还要向南,你用力蹬一下,滑行几步,就到了——我们家门朝东。”最俗的垃圾箱到他嘴里,也能带有《牡丹亭》的味儿。
他似有三头六臂。三个头是:电影、话剧和戏曲,这头拥挤了他就换到另一头去找事干。他永远是春风得意,这得意未必是他又得了什么奖,而是勇于在冷落领域去讲大实话。他对满面春风的影星说:去看看京戏吧!或者,多听几回余叔岩的唱片,保管(你的)戏就深沉了。
他很关心后辈,又知道怎样去关心,某年九月中旬,他与我通电话最后提醒我:“想想明天是什么日子?”
我浑然未解,许久答不出来。
他则在电话那头一笑,“你应该请小叶(我妻子)出去吃一顿。”
我还是茫然,他这时才抖包袱:“明天不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么?”
如同大梦方醒,又问他怎么知道的。他在那边笑吟吟说:“有一次是你高兴时提及,于是我顺手就记在我的电话号码本上了。”联想到他处理家事的诸多细节,确实值得我学习。
后来,我请他给我的《品戏斋夜话》写序,他提笔就写了篇“三打徐城北”,我略有迟疑,于是身后有人提醒:“他哪里是真打呢?没见他手里的‘棒’字,木字边换成提手边,就成为一个‘捧’字,结尾说到当今品戏的名家,从王国维、徐凌霄、张庚、郭汉城往下数,数来数去,最后就数到你徐城北……”
可惜没多久他就搬家了,搬到八一厂的宿舍。远了,他几乎再没回他原来的家了。那是中央戏剧学院的宿舍,但经过他多年的居住,居然考证出那里就是《红楼梦》中的焦大故居,他在故居中住的又是一角,居然又是柳湘莲唱戏的舞台一侧,他这许多考证,后来又经过许多名人的题词,变得越发真切了,连他妻子——中央戏剧学院的副院长,夜间出屋都要咳嗽一声,她是怕尤三姐的冤魂近身了呢!
我一刹那想起宗江老师的许多轶事,他其实是电影话剧戏曲这块“三角地”中的一位大侠。多少年来,他出来进去呼呼带风,自己快乐,也与人快乐。我忽然想到,金庸写的武侠小说中还真缺了黄宗江这么一位。如今影视圈中少了谈笑风生的他,还真是略显寂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