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者
天要再高一点 山林拱起脊背
所有枯叶都因被时光豢养而来历不明
水越走越低
像是甘于埋藏在深山的隐士
安静地听两匹马在滩涂上谈论生死
滇西那条无名的河
六岁时 我不知道它的名字
他们从上游打捞河虾 泥蚌 死婴的尸体
我被勒令在大雨里浮在远处的墙角下
十岁时 我问起它的名字
投水的人是海英姐姐、杨鑫哥哥
他们手挽手的名字被水面托起 被人嫌弃地从一张嘴吐到另一张嘴里
河流一动不动 没有一张嘴说出它的来历
十七岁 我在飞机上好似看见那条河
蛇一样艰难地在山间扭动 我看不清它要游向哪里
也许那里桃花盛开 水生菡萏 相爱的人相依相偎
他、她和它都彼此不探听名姓 也不问出身
想念远方的时候 就流出一滴晚霞的泪
二十四岁 河的上游发电 种果树
我跟着导游走在潮湿的雾里 决口不问这条河的名字
像是一个被迫失忆或者不再多情的人
也许 远远地看上去
更像一座快要崩溃的堤
云上的夜晚
滇西北的云 是粉红的
是我流着泪的母亲送走她的父亲时 未落下的夕阳
所有的夜晚都是干涩的
惟有母亲可以让它们变得丰沛饱满
而任何一只冬天的候鸟 都不肯说出真相
我独自坐在云上想了很久
第三个音节是关于死亡
我惊悚不堪
全身湿遍 内心绯红
索玛花
澜沧江再次揣测着一个女人的命运
顺流远嫁的花儿呵 小心翼翼倾倒出怀中鹅黄色的花粉
满江全是凋落的音讯
叫一声索玛花 山回江应
小脚的祖奶奶 私奔的远房姐姐
死在垭口的哑巴婆姨 外地逃荒而来的姑娘
在祖宗的牌位上认领一个“某某氏”
或者 终生无法说出自己的姓甚名谁
和那一身江水洗过 雨水打过的身世
索玛花啊索玛花
叫一声 成千上万朵痛从花心传来
年复一年 澜沧江也分不出哪一粒花粉
在春天
捎带她们一生中偶然的甜蜜
溶化在露水、江底或眼泪
春过白石崖
渐渐的 山崖腾出多余的衣袍
穿红戴绿
我是这嘈杂的山林里怀着隐忧的母亲
春风薄情啊 苦楝子伶仃地熬过一秋
——可是等不及了
大地准备好密密麻麻的嫁妆
生养众多蜂房的大树 一夜雨水下去
这天启 这地象
这隐约的芽苞和暗示
我必将怀抱磐石和深涧
——把全部的蓓蕾托付于你
鬼节
鬼节的晚上 有很好的月光
宜招魂 宜唤亡灵
宜在水边点河灯 放生 超度
好人会落得锦鲤身 尾鳍返照未亡人的清泪
从一个月亮游到另一个月亮
还宜宿醉 借酒痛哭
咒此生牛马不如 骂负债累累的短命鬼
还宜借着月光施巫 行鬼神之礼
肉身虚妄啊 到底是谁在夜里顾盼怜惜
宜私语宜和解 宜与去者执手 相谈甚欢
心跳到喉咙 被一桩月光紧紧按住
为保住始终会被掳去的那一部分
惟不宜独行
秋天的牧马人
你静静地看着漫山的野菊花
红的像死去的亲戚 白的像逃难的外乡人
黄的蓝的 被马驹打着响鼻卷入口舌
阴历初十 月亮都出山了
野菊花格外耀眼 眼睁睁的伤口
你被其中一朵绊倒
突然想起自己埋在坡上早夭的婴孩
麻脸的婆子不知把她埋在哪边了
你跑过去 不知该赶走西边的犊子还是东边的老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