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又一群草籽,站在辽阔的大地上
有多少草籽会回到自己的故乡
大地枯萎,那些曾经站立的植物
在持续的雨水,腐烂,消亡于空旷的原野
那些层层叠叠的落叶,那些相互温暖的亲情
在无声中腐烂,它们的肉体和灵魂
浇灌着苍茫的土地,一切都无边无际
那些草籽走进了泥土,在肥沃中睡眠
各种颜色,各种形状,各种芬芳
在月光中,在阳光里,它们没有眼睛
却浑身是嘴,向大地诉说着延绵不绝的爱
那些湿润,让它们的身体变得柔软,而硕壮
万物用水让自己怀孕,在大地的子宫中,
草籽掀开泥土,站了起来
一粒站立的种子,它的呼喊,美仑美奂惊心动魄
一群又一群草籽,在向辽阔的大地深处走去
那些植物的骨头,和肉体都腐烂了,它们
从不疼痛,也不悲伤
那些曾经摇曳的暮色黄昏,已经融化
像水流进了时光的深处
一粒草籽也有它微弱的光,和爱
它紧紧抓住大地的脉搏,和心跳
谁都能读懂它吹拂的语言啊
腐烂的声音,在大地的深处歌唱
那些发酵的骨头,在生长,在歌唱
她们
几平方公里的拆迁区,残垣断壁,裸露的钢筋,倾斜的天空
横七竖八的破砖﹑烂瓦,贴在墙上的废报纸,塌倒在地上
曾经,这里是公交车一样拥挤﹑密集的打工者聚集区
每一个平方,都使劲,塞满了,渴望生存与阳光的身体
被拆迁大队用大型机械,割稻子一样,割掉的出租屋
空空荡荡﹑荒凉﹑颓废﹑破败……
这被毁灭的世界,被一把大刀,活生生斩断,头颅
轰然倒下的身体,在坚硬的水泥地面,摔得支离破碎
一群打工的麻雀,一只不剩地飞到了更远的出租屋聚集区
一间幸存于难的,被掀掉屋顶的出租屋。一只火炉,燃烧着
一只七十岁的流浪的老麻雀,和她九十二岁的母亲
在孤苦伶仃的寒风中,相互依偎相互取暖
在落叶一样的老年斑,和越来越短的黄昏中,让人欲哭无泪
芝麻花
总有一种风,在我的内心吹拂着﹑流动着
大片大片的芝麻地,安静地点亮了白色的灯盏
每一次经过,每一次洗礼。我的心,就被轻轻地吹绿
那些小小的翅膀呵,在空气中微微地颤动着,一刻都无法停止
那些小小的幸福,一小朵一小朵一节一节向上爬着﹑盛开着
这大地的芬芳,一秒一秒缓慢地降落到植物的根须之下
十万株芝麻网状的根须,抓住那些清澈的露珠
和生活中那些小小的甜!
一个人盛开了,又凋谢了
她用双手捧着盈盈的露珠,和自己发自内心的微笑
芝麻花开了,芝麻花开着。在翠绿的大地中,
一大片一大片,怎么也望不到边……
黄泥坡
一个人走再远,也走不出自己的童年。如你﹑如我
黄泥坡送我走出故乡,又接我返回童年
那些月光下的白菜,最外一层在翻卷﹑泛黄﹑腐烂
那些狗尾草的草籽,在秋风的摇晃下瓜落,蒂熟。
一粒一粒,不知不觉,成熟的气息坠到了地上
斜坡之上,一条小路两排野草,还有些淡淡的,
不知名的:红的,黄的,白色的,小小的花朵
柴垛上几根凌乱的稻草,被秋风抓在手中,
像秋千左右来回,摇荡着。几只麻雀,叽叽喳喳
在空旷的田野中,寻找着什么
丝瓜的藤蔓,还挂着今年最后一朵营养不良的花朵
孤孤,零零。秋天越来越深,童年的回忆越来越长……
江水向前
像我一样沉默不语,想说的话压在奔跑的潜流之下
时光轻如鸿毛,我的脸贴向江水,我只想让那江水
摸一摸我的脸颊啊!我的耳朵装满故乡放大的咚咚的心跳
这个世界太喧闹,我只能用沉默,把自己沉淀得更加清澈
我们的生命,只是一颗露珠滴入故乡永远向前的江水之中
在滚滚的时光中,我们看不到自己,看不清自己
一条大江,从云层中穿出来,又从远方流入了云彩之中
那多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生命之根啊!
世界,就是一滴水,奔腾不息,永远向前……
万丰村
当我说出。这个地名。一颗硕大的钉子
想拔也拔不掉,锈在心中,有时还通通高压电,发出刺鼻的隐疼
一颗融化在血液中的钉子。像影子一样活着
像伤口一样活着,像哑巴一样活着,像风干的血迹一样活着
万丰,是一颗哑药。为什么那么多的人,一到万丰就变成了哑巴
成千上万的哑巴,时代的哑巴,包身工一样的哑巴
这些没有泪水的哑巴,只有汗水
他们的泪水,都被时代的魔术师变成了资本控制的汗水
万丰村,一条条工业大道长得像一条条鞭子
一个个工业区长得像四四方方的暂住证
多少年了,想起黑砖窑,我就想起万丰村
想起那些低着头的哑巴青春,那些影子或机器一样活着的人们
栀子花
在我的故乡,在雨后的五月,栀子花翠绿的叶片
蓬勃,旺盛。那些绿色的浆汁,在叶脉中流动着
那些白的花朵,肥厚,繁重。浓郁的花香,染透了整个天空
看不见,但你可以闻到它们的颜色。雨后,湿润的空气,
在和云雾一样的花香流动着﹑飘荡着
就让那些花香穿过你的五脏六肺,穿过田间地畴劳动的汗水
穿过河流,穿过山涧,穿过一个人的童年时光
穿过一个人朦胧而又苦涩的乡村初恋,穿过泛黄的旧时光
一片干枯的栀子花,夹在一本早已遗忘的日记本中
打开的一刹那:它的生命重又绽放,鲜活如初,香气四溢……
童年,像另一个亲人一样
你﹑我都一样,很脆弱
像一只蚂蚁,也像一只纸糊的老虎
戴着面具,手持放大镜,走在坎坷的路上
累了,倦了。一条路走到天黑,走回自己的窝中
想想,这一生。只有童年,是干净的
只有童年,是快乐的。你﹑我都一样,
在最脆弱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童年
只有怀抱着童年这只宠物,怀抱着这个让你心满意足的
小小的宠物,你才彻底放松﹑全身舒展
童年,这只小小的宠物,是你﹑我一生的影子
在故乡奔跑着,欢笑着。只有你累了,倦了
童年才会扬着双手,跑过来,撒着娇,要你抱
你抱着你自己,你抱着自己的童年
你爱着你的童年,你的童年也爱着你
你是你自己的亲兄弟,你是你童年的亲兄弟
你抱着另一个自己,另一个自己抱着你
在你累了,倦了的时候,你们相互取暖
只有童年,才最理解你,才懂得安慰你
像另一个亲人一样
你走得哪里,童年就走到哪里
一生一世,生死相依……
一本旧杂志
这么多年,我一直带在身边,像带着一个影子
黑暗有多黑,一个名字是一盏灯!
那些最初的花朵,是小小的太阳
或者纯棉的温暖。一个人在刺骨的海水中泅渡
站在一本旧杂志上,从第一页漫步到最后一页
你的名字,你的手迹,还有你写的诗像涨潮的洪水
冲击着﹑摇晃着整个夜晚。
一封信中夹着一条红丝线,夹着一颗活蹦乱跳的心
一条通电的红丝线,流着泪。天空倾倒着喝多的啤酒。
一本旧杂志,像一双穿越时光的手
抚摸着你,曾经的黑暗和光亮!
秋天的故乡
当我写出,我却茫然了
秋天,故乡,它的颜色,我却
一点记忆都没有了!
原谅一个游子吧,原谅他十六年的漂泊
和四海为家浮萍一样的悲怆
“巴山夜雨涨秋池,明年何时照我还”
夜雨淋透了我的故乡,收割后的田野,空空荡荡
那些逐渐腐烂的稻莊,长出了娇小嫩绿的秧苗
泥泞打滑的小路上,那个披着蓑衣的夜行人
被犬吠送得越来越远。
如今远成了一座冰冷的墓碑,和疯长的野草
我的记忆在逐渐老去﹑消亡﹑风化﹑倒塌
我向生活索取的,现在正在慢慢偿还
那些正在塌陷的,千孔百疮的故乡
那些正在被融化进泥土的影像,正在恋恋不舍地挥手
一千个故乡,就有一千个秋天
一千场延绵不绝的秋雨,故乡在你的骨缝中慢慢发芽
一阵又一阵轻风,把一粒尘埃吹得越来越远
那个跪在大地之上的人,是你﹑是我最亲的亲人啊!
暮色已晚
那些光线在巨大的河谷中,渐渐消退
流动的江水已模糊不清,一盏荡漾的渔火亮了起来
河谷中宽阔的中坝,只剩下高低起伏的虫鸣
那些牛们,鸭们,鹅们被农具和炊烟赶回了家
只有我还坐在河谷高高的土坎上
暮色已晚。露气湿重。新月初升。
这是九月,刚挖过的红苕地,还飘动着浆汁的清香
那个扬起锄头继续劳作,黝黑的身影是我的母亲
我的童年已深深懂得起早贪黑,究竟有多黑
暮色已晚,暮色越来越晚……
整个大地上,只有我的母亲,还在继续扬起锄头
“喳,喳喳,喳喳喳……,挖,挖挖,挖挖挖……”
天堂凹
天堂凹:这人世间的最低处,生命的黑
伸手不见五指。浑浊﹑泥泞﹑举步维艰
在深圳,在沿海打工的城市有多少的夜
会铺天盖天地黑下来。自己拥抱着自己
孤独的身体,性福苦行在茫茫的沙漠中
是人啊,也渴望甘露。人性,是被扭曲的钢筋
那么多两地分居的打工夫妻,一年也难得见一面
舍不得住五十元一夜的旅店。
在天堂凹,在荒野的低洼处
起伏的野草,是他们的帷帐
这些饥饿和饥渴的人啊
狠不得整晚都住到对方的身体中去
狠不得把双手变成紧缠的绳子
把对方紧紧地捆在一起
今夜水草丰美,今夜天人合一
今夜水到渠成,今夜天籁寂静
天堂凹:装满天堂的汗水﹑泪水﹑血水……
我们的童年相互依偎
像同一棵树上的果子,
我们的童年相互依偎。
你的影子中有我,我的影子中有你
那些储藏的童心之蜜,久远腻甜
那些还没有长高的身影,单薄瘦窕
那些最初的温暖,永远不会消失
只有月光,照耀着空静的喻家院子
只有油菜花,铺满大江两岸的二坎
只有李子花,一瓣一瓣在雨露的清晨中睡眠
那些名姓,从喻家院子走得越来越远
只留下乳名空空的壳
这些我儿时的伙伴,他们曾经是我
在这个大地之上,最初的亲人啊
如今我们都远在天涯,音讯全无
像一粒被飞鸟扔在莽莽森林中的种子
我们都在人世中,卑微地努力地活着
当我们都老了,累了
是否还能回到喻家院子,再玩一回捉猫猫
……
鲁宾逊飘流记
1651年8月,当时我十九岁。
船驶出海口,可怕的风浪像天空崩塌倒下的
巨大岩石。恐惧,是一万条捆着我的蛇
我在痛苦中发誓,假如上帝留下我的生命
我,就一定回到我慈爱的父母身边
风停,浪歇,太阳西沉,又是一个美丽可爱的黄昏
一次远航所有的水手,及乘客全都淹死了
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潮水退下,那艘船上有大量的生活必需品
面包、大米、大麦和小麦、干酪和羊肉干、
糖、面粉、木板、圆木、绳子。还有一只狗和两只猫
几支滑膛枪、两支手枪、几支鸟枪、一把锤子
还有三十六镑英币
所有这些东西,我一天又一天
在两次退潮之间一一从船上运到了岸上
到了第十三天夜里,我的搬运工作做完了
我躺下来时,虽然像平常一样害怕
但我心里对上帝满怀感恩之情
岛上有不少野葡萄树,还有到处乱跑的山羊
我播下大麦和稻子的种子
我用几个月挖了几个地窖贮存淡水
花了四十二天,把一棵大树砍劈成第一块长木板
花了五个月工夫,砍倒一棵大铁树
又劈又削,让它成了一只很像样的独木舟
每一桩失败的事,都教给了我以前不知道的一些知识
我种植并收获了我的大麦和小麦
我采来野葡萄,把它们晒成葡萄干
我饲养温驯的山羊,杀了吃,又熏又腌
如此,过了十二个年头,岛上除了我
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人迹
这样一直到了,那重大的一天
我在沙滩上偶然发现了,一个人的光脚印
我好像挨了一个晴天霹雳。
我侧耳倾听,回头四顾
可是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我跑到海岸上,还下海去查看!
我惊吓到了极点,像一个被人跟踪追捕的人
一连三天三夜,都不敢外出。
经过十二年的痛苦和苦干,十二年跟自然环境相抗争
竟然会因一个人的一只脚印,而恐怖不安!
我救下了一个俘虏。我把我救下的这个人起名为“星期五”
他讲话的声音,成了我在这个岛上二十五年来第一次听到的人声
我离开那个岛时,已在岛上呆了二十八年两个月零十九天
我还能在一个故事中,活多久?
我,还在写
我的眼睛已看不见了,我还在写
屏幕泛起了花朵,和涟漪。这是怎样一个夜晚
诗歌拉着我的手,奔跑着,我快变成一个长跑运动员了
一只蚕,爬在键盘上。一个字一个字,一口一口地吐着丝
新华字典,像一颗枝繁叶茂的巨大桑树
用尽一生,也嚼叫不完
一个小时,一片桑叶。一个夜晚,几片桑叶
我用一支笔,在天空画啊,画
我用一把剪刀,把人生的片段剪啊,剪
我用一个橡皮擦,擦啊,擦
怎么也擦不干净三亿打工群体溢出的泪水,和委曲
怎么也擦不干净一个群体身后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