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出远差的激动不可复现,一张火车票照亮了期待,是送给青春的请柬。
老火车的年代,卧辅是多余奢望,火车坐起来,白天连黑夜。密封不严的车厢,空调连幻想的芽都没长出来,由南往北,赶着温差大,沿途程程加衣,春夏秋冬一趟过。
坐火车难在熬夜,甩扑克是老江湖的节目,借一点点小乐趣,批批啪啪甩开磨人的时间;看书看报的好处是资源共享,传来递去的不止趣闻佚事,也是人情世故;下棋是没经验的蠢招,能一边转脑筋一边盯棋盘一边跟车晃荡还不晕的,那是神人。不管晕招正招,熬得住一整夜的人不多。车厢椅背老高,坐久了得不着劲,肩、背、屁股、脑袋接连抗议,夜到深处,身体里的困意不能顺畅安置,正靠歪靠左趴右趴,难受枝枝岔岔,一车厢终于横七竖八,椅子底下,行李架上,能将身体放平的地方就有人。老老少少在一道熬,没人准备报怨,强行拼造理论,也可以称辛苦是年轻的养料。
八八年过湖南,火车上闹贼。老火车停站多,贼后半夜上车,偷够了,过一站下去。那一夜我的同事没睡,一个贼卧底先抢位子坐下探风,正捱着他。随后管偷的人一溜串过来十几个,贼们在同事眼前掏对座的口袋。同事眼巴巴的,不敢喊,想踢那人,贼卧底把他的脚别住。我趴着睡觉,卧底指指,同事点头说是一道的,贼就照顾不偷。贼卧底临走前递同事一根烟,他接了。同事摇醒我,把情况说给我听,我一激灵,但睡意吓不干净,摇晃行进中忍不住又要闭上眼睛。对座醒来摸口袋,象是发现什么,没言语,没惊诧,贼掏包的时候,也许他醒了,因为害怕才装睡。贼猖狂,是他们人多结伙。
好奇依旧占上风,熬也好,贼也好,抵不住远行的诱惑。老火车开得慢,一城一镇地仔细经过,一个个异乡地名的出现,山峦河谷,田原林木,空咚空咚空咚——世界对年轻打开它的图卷,一场眼睛的盛宴。
当年贼厉害,乘客之间却不多戒备,陌生也没那么冰冷,点头打个招呼认识了,换张报借本书亲近了,然后聊天说话,分享食物,不管姓字名谁,何方神圣,坐下来即是朋友。这是自然的流动沙龙,旅程让一个个陌生世界开门开窗,天南地北合于一室。等火车到站,崭新的友情也到站,笑一笑,握手再见,聚散清爽。
火车变了,平稳安适了,冬暖夏凉了;变得多的还是自己,过夜火车再不用坐了,伸展自如的一场睡梦,千里已经打发。终于将风景归于平常,把自己锁进舒适,眼睛不再搜索,身体不肯忍耐,最后将自己锁进自我,身外世界人来人往,始终同行陌路,无所谓聚无所谓离。
火车还在加快,二百公里不够再三百公里,火车要跟飞机抢快,坐在三百公里的时速上,啥也瞧不稳当就跑得五远八远,仿佛用高速,将纷繁的世界抛在身后。人生已然不是当初,世界保留着它的新奇,是我探寻的胃口随人渐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