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值班室回来的时候,鲁师傅正在宿舍洗脸。那是早上六点刚过,天还黑乎乎的。鲁师傅说,洗个脸我们就走,今天倒班赶上好天气了。他的声音很低,在幽静的暮色里像一只苍蝇,嗡嗡的。 我走进宿舍,我的两个室友睡得很沉。其间铁皮门吱呀响了一声,有一个就翻了个身,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我借着手电光收拾东西。这时隔壁宿舍的鲁师傅把活动板房的墙壁敲的砰砰响。我压着声问咋了。他说,穿厚点。 我把几本书和最近写的一些草稿装进手提包里,刷了个牙,又把靠着墙的被子往床中间挪了挪。石灰板的墙壁潮湿得能捏出水来,被子挨墙的地方已经湿了。做完这些,我出来时,鲁师傅正在脱裤子。确切地说,是把外头的裤子脱下来,在里面加上一条绒裤,再穿上。然后,他从墙上一只塑料袋里取出一套迷彩绿的雨衣,又套在身上。他戴上头盔的时候我感觉他像个宇航员,要往太空飞了。 他一边往下巴上系头盔的带子,一边瞅着我,说没洗脸么?我说没,电炉子烧坏了,没热水。他把摩托车推出厂铺大院,我们站在厂门口撒了泡尿。后来我点上一支烟,他歪过头打了个尿颤,看着我说,一早就吸啊。我吹了吹烟灰,把尿滋的老远。鲁师傅说,到底是年轻人,顶风尿三丈。 临上车时他问我穿了多少。我拍拍胸,说,夹克里边是绒衣;下面,牛仔裤里面是内裤。 没了? 没了。 那冷哩,去再穿点,我等着。他把车撑好,说。 我说算了,想穿也没衣服,就带这么多,全套身上着呢。 他哦了一声,用脚蹬启动杆,蹬了十来下,摩托车像头奄奄一息的老牛一样;喘了一口气,又睡了。天冷,他解释说,车不爱着火。又蹬了几脚,摩托车还是吭哧吭哧地半死不活。鲁师傅说,溜吧。 眼前就是下山的路,长长地陡坡盘在半山上,像许多个“Z”字。鲁师傅用脚划船似地划了几下,摩托车就凭惯性顺着陡坡往下跑。速度慢慢加快,风在我耳边呼呼地响起来。我说,鲁师,慢点,慢点。鲁师傅似乎没听清楚,转过头大声啊了两声,说,啥?我没说话,风在耳边吼得更厉害了。 这段坡经常溜车。矿上的车子如果打不着火,就借坡溜。我想起一个月以前,那个姓赵的年轻司机开着他的柳特翻斗车也从这坡上溜下去,就再没回来。因为车没有着火,没有气压,也就没有刹车。那是个中午,在白晃晃的阳光里,我看着他的尸体,从车厢底下被慌乱人群拉出,变形的脸上沾满血与土的泥糊糊。他的尸体开始流血,衣服和盖在身体上的床单就被渗出的血染红。天却就阴了,风呼呼地在我耳边刮个不停。料理后事的亲属晚饭时才感到,有人嚎哭了几声。然后,我在远处看着那里点起一团火,也许是在烧纸,火光诡异地在暮色里跳跃。白色的棺木——崭新的,还来不及刷上黑漆——从一辆车里抬下来,栽着尸体,呼呼远去,像一阵风一样刮向远处。 那天夜里我一直睡不着。宿舍的同事没有关灯,刺眼的灯光里,他们翻身,叹气,一直到深夜。反复说着诸如“如果不怎样,他就不会出事”之类的假设,可假设终归只是假设,那个人,已经确确实实地不在了。半夜里风又刮起来。活动板房到处都是缝隙,风一阵紧一阵慢。紧的时候像疯了一样,似乎要把这摇摇欲坠的简易房屋掀掉。屋顶上压着油毛毡的砖头被风掀起来,重重砸在地上。几只饮料瓶在风中噼里啪啦乱响个不停。依旧是呼呼的风,从我枕头侧面的墙缝里灌进来,凉凉的,灌进我的被窝。 摩托车快到那次事故的地点时,鲁师傅踩了脚刹车,挂上档,车幽幽地喘了几声,启动了。我回头看看白生生的路面,那曾停放过尸体的地方,已经看不出任何迹象,只有路旁烧过的纸灰,黑乎乎的一个椭圆,扎眼地夯在那里。 风依旧呼呼地在我耳边吹着,只有风,不知厌倦的风,无所不在的风,呼呼作响的风。摩托车风一样下山。在山沟里时,我看着两边黑压压的山,似随时都要滚落下来一样。我回了回头,薄暮里厂铺的院子像死人一样安静,或者,像一所古老的庄园,透过皑皑的雾气,朦胧而苍白地,随着摩托车的颠簸忽闪忽闪着,渐渐小而模糊了。 鲁师傅又跟我说了句什么,风大,我没听清。我侧过头把左耳转向他的脑后,说,啊?他问我冷不冷。我说还行。他就轰了油门,速度又快了。路面残破不堪,摩托车跳得厉害,我双手抓紧了车尾的铁架。呼呼的风在摩托车错乱而无休止的跳跃里变成了一支打击乐,歇斯底里地撞击着我的耳膜,像一个疯子敲击出的节奏,抑或,是重金属或者野兽派。 十几分钟以后,摩托车跳跃着走出山沟。黑黝黝的沥青路安静着,一头在我的眼前,另一头隐匿在暮色里。天稍微白了些,依旧安静,安静的路边小卖铺和几所破破烂烂的矮泥房。路上没有车也没有人,空空的。在这样的旷野里摩托车的突突突的吼声显得更响亮了。鲁师傅松了松油门,有些担忧地问我,领导不会下来吧?我说估计不会,领导这阵睡的屁眼里脉都没有。鲁师傅说,难说。 我们的领导行踪难以捉摸。他是我们这家隐匿在深山里的破烂国营金矿的头头,掌握着所有工人的生杀大权。除非你背景过硬,跟县里某位高官有关系。不然,如我和鲁师傅这种,挤破了脑袋才混进来的员工,只消他老人家一句话,便能砸掉这饭碗。没有开除这样的说法,那叫待岗,卷铺盖回家,等着上班通知。通常这一等就遥遥无期了。 鲁师傅的忧虑让我想起老陈。那个沉默寡言的五十多岁男人,上班的时候他总会拿一只锈得暗红的茶缸,一边喝茶一边低头想事。他不怎么说话,一说话准是骂人。咒骂。骂所有的同事,若有人上班迟到了几分钟,他会独自嘀咕:日他娘去了吗?!还是跌崖底下绊死了?!他上班几乎不怎么管事,凭着斑白的头发,他有资历。跟我和鲁师傅一样,他在夏天的一个早上,提前下班两小时,骑着摩托车回家。在山沟里时,跟厂长的三菱越野车碰个正着。这事的后果是,领导认为老陈早退,月底扣工资的十分之一即两百元,然后待岗。老陈来单位收拾铺盖那天,依旧独自小声嘀咕,说是哪个不得好死的东西告密之类。之后全厂员工都趿拉着拖鞋站在厂铺大院里,目送着老陈把铺盖卷绑在摩托车后架上,缓缓走出厂铺。与此同时,风轻轻地吹起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此后我再也没见过老陈,据说他有两个女儿,都考上了大学。老婆似乎没有工作,老陈曾不止一次跟别人借钱,说是给女儿寄生活费。事后我们纷纷猜测,为什么厂长会天不亮就来矿上?从县城到这里,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的路程,这样说来,他是在早上四点多从城里出发的。怪,真怪。猜测的结果是有人告密,但也不排除这次碰面是心血来潮之后的一个巧合。 有人曾经算过一回,每个月,我们倒班回家跟厂长碰面的概率在百分之一以下。九天倒班一次,一个月三次,而大半年里厂长只有两次六七点来单位的情况。(另一次是半夜有人抢矿,他是跟警察一起赶到的。)这样算来,我们跟厂长碰面的概率小于百分之一。而倒霉的老陈,偏偏就栽在了这百分之一上头。 摩托车上了柏油马路。前面是一座大山,盘山公路像蛇一样拧来拐去,但很平整。随着公路的平坦,风不再是呼呼跳跃的打击乐节奏,而是平缓的,像一条河一样平稳流动。持续的呼呼声,只在摩托车加速或踩刹车的时候,才有一些缓慢的波动,这就是抒情乐的节奏了。对面偶尔会有飞驰而来摩托车,看不清对方的脸,速度奇快。 我的身体被冰冷而潮湿的寒气吹着,膝盖和手臂发麻了。我动了动身体,说,身子都硬了。鲁师傅说你别动,车速快,容易飘出去。冰冷沿着膝盖,像打了麻药一样往腿的两头蔓延。牛仔裤沾上了雾气,潮乎乎地沾在腿上。我说,鲁师,咋这么潮啊。鲁师傅说这还潮啊?比值班室好多了。 值班室是简易的军用帐篷,就搭在铲去荒草后的稍微平缓的山地上。下雨的时候,山上会起雾,那里地势高,雾就比公路上浓厚了很多。这种时候能见度只有五米左右。雾气包裹着所有的东西,帐篷是湿的,脚地是湿的,被褥是湿的,床板也是湿的。最怕的是上夜班。我们的工作是三班倒,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是白班,四点到晚上十二点是小夜班,晚上十二点到早上八点是大夜班。 我们会在查岗的间隙抓紧时间眯一会。当睡眠像洪水一样袭来,人是无法对环境做出挑剔的,唯一的办法就是适应。冰冷而潮湿的床板,在躺上去之后牙齿打颤,哆嗦几分钟,也就渐渐睡着了。睡着便不感觉到冷,只有在醒来以后,身体的僵硬和酸痛隐约透露出对环境的不满。但这种僵硬和酸痛很快也会消失——下班之后,回宿舍睡到中午。当然,这只是暂时的缓解。多年以后,关节炎或者风湿病发作的时候(这样的先例很多),我们会想起,那间破烂的帐篷,还有潮湿,无所不在的潮湿,以及,冰冷的床板。 那应该是世上最简易的床了。几块两公分厚的板子订成,一张单人床,四角用空心砖支起。姓赵的年轻司机死后,也是在这样一张床板上,安放他的尸体。我想过我们跟他的床板一定不同,但具体不同在哪里,我找不出来。也许只是,他的床板下面,少了四角支高的空心砖吧。 鲁师傅把车骑上柏油马路以后,明显放松了许多。鲁师傅不抽烟,却爱看别人吸烟,这时他问我,你咋不吸根烟?我说吸,停车。我们在路边停下摩托车。下车后我先在马路上跺脚,等双腿活泛了,然后才摸出烟来,说鲁师你也来一根吧?鲁师傅挥着他那套了两双手套的姓张一样厚重的手,说不吸不吸。我点上一支烟站在路边往山上看,抬头的时候山沟里的过堂风吹掉了烟灰,烟灰呛进了我的鼻子。我说妈的,风!鲁师傅也学着我说,妈的。又说,咋搞的,每回摩托车往路边一停,我就想尿尿。 鲁师傅的家远在一百多公里以外的边远乡村,到县城之后,他还要往南再走两个多小时。鲁师傅说他一个人骑摩托车回家的时候,路上准要停几次车,下来撒尿。没想到这样过了几年,鲁师傅养成了习惯,摩托车一停,就条件反射似地尿急。 鲁师傅背过身象征性地抖出几滴液体,叹了口气说走吧,上山了。又是盘山公路。翻过这座大山,再走差不多一个小时,我就到家了。第一次来矿上上班的时候,我坐着班车感觉路特别远,似乎走了好久。现在走惯了,倒觉得挺近。摩托车发动的时候我说,鲁师,我估计你这撒尿的毛病,是前列腺有问题,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鲁师傅笑了,说,不疼不痒的,看什么呢,没毛病的。 我说,尿不出来就是毛病,耽搁下就怕严重了。 鲁师傅加强了语调,像开玩笑那样夸张地说,切,咱常年跟氰化钠打交道,百毒不侵,哪能这么容易有病?要身子真这么经不起折腾,氰化钠早把咱放倒啦! 我觉得鲁师傅这话不对,但又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句。我没话可说。在矿山上,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是金庸小说里那个百毒不侵的段誉。因为这种百毒不侵,身体就跟铁打的一样,对任何疾病都有了防御能力。这种疯子一样的想法既幼稚又荒诞。 我们的工作是炼金子。几千吨加了生石灰的矿石码在堆场上,我们在一个大水池里加氰化钠,用氰化钠溶液经过电泵,喷头喷洒在上面,使其反应,液体的金就生出来,流进另一个大水池里。众所周知,氰化钠是剧毒。0.1-0.3克就能将人致死。我们接触的任何东西,水泵,管道,喷头,上面都沾有氰化钠。四周的空气里,也是刺鼻的氰化钠的味道。长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哈,也许那真是百毒不侵的吧。 据说,有一同事,在堆场周围被蛇咬了。结果是我的同事安然无恙,可那蛇却死了。我的同事们为此感到自豪不已,时常是逢人就吹这点子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每当我在值班室呆着时,我的肺会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不断地咳嗽。呼出的气体,带有一股苦而腥的味道,我不知道这是否与氰化钠有关。 我常常有一个担忧。我害怕食物和水里有人下毒。我们喝的是泉水,就在厂铺后边。氰化钠管制如此松散,如果有心里变态者或其他许多人因为不为人知的原因,在水里下毒——不需很多,只需纽扣大一颗,那全厂人都得倒霉。我不知道这种担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每次喝水之前,我总会下意识地闻闻那水的味道,看有没有氰化钠的气息。我感觉水里始终有一些东西,冰冷的,阴阴的,飘着,像一些鬼魂。 事实证明我的担忧是多余的。从我来矿山一年多以来,这样的事,从未发生。倒是,周边的乡村里,经常有命案。凶器是氰化钠。去年夏天,后山一个女人毒死了自己的丈夫。那妻子有了人,就一心想毒死丈夫,苦于没有机会。后来丈夫生病,她把氰化钠放进中药里,将那男人毒死。这是真的。 上山的时候摩托车速度明显慢了。一些不知道什么树的叶子落在公路上,斑斑驳驳像一坨坨的鸟屎。其间有一片落在我脸上,把我的鼻子刮疼了。车速一慢,风就小了,不是呼呼地吹着,而是咝咝的细声细气地响。 由于风小,说话能听得清楚些。于是我跟鲁师傅开始讨论十一假期会不会给加班费的问题。鲁师傅说估计有戏。最近厂里到处风传,国庆六十周年嘛,又跟中秋赶一块了。八天,一天发三天的工资呢。一天多给一百五,八天就要多给一千二。我说这是瞎传,不可能,因为厂里就没这么个规矩,多少年了,啥时候发过?五一清明不也是法定假日吗?多一毛都没!鲁师傅说这次可能是真的,万一破例呢? 鲁师傅说万一,大家都说万一。是的,我们指望着万一,虽然我打心眼里并不相信会有这么好的事,但对这个万一,总抱有希望。而且,每次临近节假日我们都会有这样的讨论,一讨论就是好几天。那种时候,大家会坐在电视机旁一边不紧不慢地抽着烟,一边开始讨论。通常开始的方式都是这样:有人试探性地询问,听说今年要给加班费。然后讨论就开始了。我们的人员每次都会自然地分成正方和反方,激辩内容也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正方和反方的人员总是变动。这次你是正方,下次你也可能是反方,随意变换。而不管正方反方,用的都是老掉牙的论材,摆事实讲道理,不厌其烦地说啊说的。正方赢的可能性大,每次都是有板有眼了,说这次准没错,要发加班费呢。结果工资发下来一看,多一毛没有。正方的人就蔫了。 尽管这样,每次节假日临近,总能让我们兴奋。我知道,那是因为有一个“万一”在我们心里盘桓,甚至已经扎根了。这种讨论其实是没有意义的,而在这种常年无意义的讨论当中,也许有没有加班费这回事并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讨论这个事能让我们兴奋,能让我们浮肿的脸和灰暗的眼神放光,给那些无聊而枯燥的日子加上点作料,刺激感官罢了。也许讨论的趣味带给我们的兴奋,已经远远大于那个叫做“万一”的希望了吧。 我知道这样的讨论没有结果,鲁师傅也知道。但我们还是要说,因为除此之外就是无聊,嘴巴紧闭像个哑巴,我们谁也受不了这个。 摩托车爬上山顶的时候,天大亮了。从山梁上往下看,山涧里一朵浮云,在我们的眼下。那朵云像一大块轻薄的纱,飘渺着,很好看。我想让鲁师傅停下车,用手机拍几张照。鲁师傅说算了,路还远着哩,咋能耽搁哩? 鲁师傅看我不说话,故意没话找话,说这会快下班了吧。我依旧不言语。鲁师傅就一脚刹车把摩托车停在路边,说拍吧,也用不了几分钟。当我跳下摩托车,刚刚启动手机的拍摄功能时,呼呼地就有一阵风吹来,那浮云便跟着消散了。我跟鲁师傅相互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说走。 路上来往的车渐渐多起来。车子带起的大团大团的尘土把我们包裹着。两边的庄稼灰头土脸的在淡淡的阳光里瑟瑟发抖。一只麻雀在路上跳了几跳,又飞走了。 摩托车此时在下山的陡坡上,速度飞快。风里夹杂的沙子打得我脸疼,也打得摩托车车罩叭叭响。我开始骂,狗日的尘土真多,太多了。鲁师傅不理我,专注地拧着摩托车的手把。 摩托车走到一段笔直而平缓的路面时,鲁师傅踩了脚刹车,摩托车的速度慢下来,像一头牛一样磨叽开了。我正诧异鲁师傅为何在前边的陡坡速度飞快,而到了平路上反而慢了时,鲁师傅说话了。鲁师傅有些神秘地说,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说,魏家山么。鲁师傅说,我们厂里的一个人,去年就死在这里。 鲁师傅说的是马云。这事我听说过。去年夏天,跟我们一样,他前一天倒班回家。第二天一早,骑着摩托车赶来上班。他走得晚了些,为了赶时间不至于迟到,他骑得飞快。在超车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就在这个地方,钻进一辆卡车的后轮子里。当场死亡。每次回家,鲁师傅总会在这里降慢车速,小心翼翼。如果对面有车过来,他甚至会停下摩托车,等车过去了再走。我说鲁师傅你还有这个忌讳啊?鲁师傅沉默不语,等走过了这段路面,他才开始说话。他说,邪得很呐。害怕,一骑上摩托车就害怕。人的命,有时候脆得就像一只玻璃杯子,稍有不慎,落地就是稀巴烂啊。 我说那你别回呀。鲁师傅苦笑,说那你咋别回呢?我说,不回我呆不住,心急,憋得慌。鲁师傅说我也是,要是我像老瓜那样就好了。老瓜是我们单位唯一一个光棍,三十多岁,还找不上老婆。他是瓜子,说话颠三倒四,心眼也死。但他是一个奇迹,可以在矿上呆上一两个月不回家,最多的一次是三个月。这个记录没人能打破。 老瓜他跟我一块上班,特别爱看A片。每当我把笔记本抱进值班室,他总用那发音模糊的嘴巴嚷着:“整点黄的看……整点黄的看。”他是全厂唯一一个不爱回家的人。他的家里有什么人我不清楚。也许没人吧,我想。 我跟鲁师傅说,鲁师,马上就可以回家抱老婆了。鲁师傅说,哪有你好,刚结婚几个月,正热乎着。我说,切,你就不热乎?鲁师傅笑了。顿了顿,鲁师傅说,身上这问题,不隔三差五解决一下还真扛不住。我们哈哈大笑。 我经常听到鲁师傅在电话里跟老婆吵架的声音。也许他的婚姻并不如意,也许是别的,我不知道。后来有一次,鲁师傅半夜在屋后打电话,正好我起来上厕所,就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我听到鲁师傅问,家里就你一个人。不知道电话那头怎么回答,鲁师傅突然冷笑了一声,这笑声在黑夜里显得极其古怪,像一只大鸟发出的叫声。可是他每天半夜都打电话给老婆,问些家里的琐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选择半夜,老婆睡下以后。有时候,他们会在电话里吵,不为别的,就为他搅了她的梦。在这方面他像个精神分裂者,而我,不至于偏执到这种地步。我每天睡前给老婆打个电话,当然,有时我会产生一些极坏的猜测,比如,她此时是否在家里的床上。当然,信任,除了信任,只有信任。我知道鲁师傅在山里已经干了近十五年。十五年之后我会不会跟他一样地神经质,甚至比他还严重,我不敢说。但我无时无刻不想着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问鲁师傅,明天早上几点走?鲁师傅说,六点,你在家门口等着,过来我给你打电话。接着鲁师傅又骂了句,日他妈的厂长,整得咱一个囫囵觉都睡不好。我也说了句日他妈的,就问他怎么改六点了?鲁师傅说,我四点从家出发,六点就到你那了。我说,走这么早?鲁师傅说,早啥呀,就早走半个钟头。咱走早些,路上慢点。这被鬼撵着一样地赶时间,我实在是怕了。 我说那好,明天六点我等你。 摩托车下山后拐个弯,沉睡的小城出现在远处。尘土越来越重,迷得我无法睁眼。在呛鼻的尘土里,我看到不远处的小城像一个梦一样安静地卧在灰蒙蒙的雾气里。那雾气被太阳照得闪光,走近了我才渐渐发现,那不是雾,而是尘土。 就要到家了,我想。 风又呼呼地吹起来,我们在风中穿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