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时,一直不理解“离乡背井”这个词,离开家乡的时候怎么会背着井呢?后来进城上了高中,才知道“背”是离开的意思。而现在,常年在外的我,更愿意把“背”当“背着”讲,故乡的那眼井我愿意永远背负着,只有这样,我的生命才不会干涸。
如果说家乡的土地是养育我的母亲,那么乡井就是她的乳房。那时我们村共用一眼井,体现着血缘之外最亲近的关系。井特别深,当年挖井费了老大劲,井壁用青砖砌成,壁上长满了绿苔。井水很旺,七八百人口吃水从来不浑。天旱时,北面宋庄的人就冒着毒日头跑几里路来我们村挑水。
每天清晨,晨曦初露,人们便担着水桶从各家小院里出来,从井里打上来水,又担着走回各个院落。满桶的水在街面上穿梭着,扁担在肩上吱呀响着,洒下来的水迹在黄土路上织出了一张庞大的网。当这张网织完了,炊烟便从家家户户的房顶升腾起来。如果这个时候,哪个睡了懒觉的人再挑着水桶出来,肯定会耷拉着脑袋抵御着各种鄙夷的目光。
那眼井,对年幼的我充满了神秘,禁不住想看看里面的光景。可是每当走近井台时,都会遭到大人的呵斥。看到大人们挑水,我也很想尝试尝试,母亲总是摸着我的头说我还小,怕压坏了肩。可是当我长大后,却无法再挑水了。
母亲个子高高的,干农活不亚于男劳力,家里挑水大多是她的活儿。母亲把桶放到井里,手臂左右晃了两下,水就满了,她摇辘轳很快,三下两下水桶就上来了。母亲挑水的姿势身不弯,腰不扭,走得快,水几乎不洒。家里备有一口大缸,要挑四五个来回,一缸水够我们一家七口人一天用。母亲既勤快,又爱清洁,第二天早上挑水前,她都要把水缸里擦得干干净净。
夏天里,凉凉的水气从井里漾上来,暑气退避,村民们自然都聚拢到水井周围,男人们谈古论今,划地对弈;妇女们拆洗衣物,穿针引线;小孩子则相互追逐,打闹嬉戏。渴了,便打上一桶水,嘴对桶沿,咕咚咕咚大灌一通,顿觉浑身透凉,神清气爽。隆冬季节,天寒地冻,北风呼啸。刚打上来的水,还冒着热气,挑回家中,也就把温暖挑回了家。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谁家在自家门口打了一眼小井,一压手柄,水就从筒里流了出来,既轻巧又便利,人们惊奇之后纷纷效仿,那眼给了村人许多年养分的井像是老态龙钟的老者,无人理睬了。偶有麻雀落在井台上,翘着尾巴叽叽喳喳叫。后来,那眼井被填平了,上面盖了一所房屋。再后来,村里打了一眼深井,自来水的管道延伸到了家家户户。一拧水龙头,清澈甘甜的水就“哗哗”流了出来。
可是过去了这么多年,那口古老的乡井,总是横亘在我的梦中。那井口上的辘轳,那井壁上的绿苔,那黄土街面上水迹编织成的网,还有那水桶的撞击声和扁担的吱呀声,时时在提醒着我生命的起点和灵魂的归宿。又清又亮的井水一直在我心中荡漾,那眼乡井也像母亲深邃的眼睛一样,一直注视着我前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