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赶着羊群，穿过广场，穿过墓地穿过陶罐上呼吸的鱼鳃，穿过神的灶台献出马鞭恋人从此受难，目送丝绸离去，目送马车拉走麝香（第14首）。

     他内心火焰能够融化千年冰山，却不能融化心中块垒。他破帽遮颜，穿过闹市，趁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走失自己。这次他看见一个人赶着羊群从广场、从墓地、从陶罐上纷至沓来，走向虚无。而那个更加孤独的恋人却站着，看这一切慢慢消失，慢慢的人化成枯骨，风吹老星斗和月光。带着麝香远去的粼粼马车：这既能治疗中枢神经麻木又能治疗皮肤疼痛的药物，远去了，于是我只能是一个永远受伤的人——心，惊悸；皮肉，抽搐。

     刘学军的大型组诗《虚拟的九十九个夜晚》酝酿、发生、直至最后摊到电脑上，我是见证人。我就是那个他声嘶力竭地呼喊的哥哥，就是他九十九个夜晚倾诉的对象。那些个日夜，我们用手机短信传递诗歌，传递我们的孤独撞击出来的火花。这些诗句破空而来，又破空而去。将近一年时间，我们就像“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的虚拟恋人，我们诞生下了爱的结晶——诗歌。有时他这样和我诉说：“哥哥，一只杯子被黑夜掏空，空虚不知所措而繁殖的蛙淹没巨大的手，岩石记录了整个过程石头滑过夜空，生成花朵,我无话可说”（第15首）。虽然我并不知道此时他正在想什么，但是我知道他在一种思念里纠缠，否则他不会看见那空空荡荡的杯子，看见不知所措的虚空。在无限扩散的虚空里，他看见被岩石一一记录下来的铁证，他梦想总有一天这岩石会燃烧，会花朵一样绽放。那时我们注定是无言的，只能站在一旁静静地注视。有时他这样命令我：“哥哥，现在就放下你的酒杯用野蛮的文字武装另一个夜晚然后赶着马群，带着孩子和羊群流浪”（第16首）。而我是一个沾满了俗世尘土的人，又有那么多鲜花和容颜在诱惑着我，我不能也不想下流浪这个决心。我跟他说，我喜欢酒，我喜欢诗歌，我喜欢尘世的草木。我无法让我的文字无法无天，我没有能力让一群野马在我的心胸间来无迹去无踪，我的好兄弟，原谅你这个烟火气正浓的哥哥。有时他这样调侃我：“哥哥，我再次看到你走过广场，走过正在拆除的老城你甚至开始不食人间烟火，只迎娶神的女儿让一个阴影和黑互相仇恨，从凌晨三点开始”（第21首）我没记错的话，这首应该写于2009年初，我在北京参加一个学习班，去北京的头天晚上天降大雪。我写了《二零零八年整个冬天，我没看见下雪。中原大地农田大旱。竟有报道说有些地方麦子的根都干死了，整个国家在抗旱。二零零九年二月十七日，我去北京中医药大学学习，晚上忽降大雪，感赋十七行》，把自己说成了等待登基的皇帝，其中有两句是：“大雪阻挡了我登基鞋底儿整个帝国屏住了呼吸”和“帝国的琉璃瓦上，雪花妖艳……”。他就说我开始不食人间烟火，是一个迎娶神的女儿的昏君，还让阴影和黑这一对盟友相互仇恨。亏他想象得出来，也不知道他的脑壳里整日价急速运转着什么想法。我喜欢他，喜欢他突然迸发的激情，将毫无关联的事物、场景、古今、爱情与仇恨，迅速地串起来，并且赋予它们神奇的力量、匪夷所思的魔力。我猜他有一根魔术线，有一根魔术针，还有珍藏的魔术地图，他在上面自由驱驰他的宝马，那些马蹄迹也许就是他留给读者的蛛丝马迹吧。这些我是不能望其项背，我只能面对手机屏幕上次第展开的诗行，目瞪口呆。有时他又是那么痴情：“我在夜晚和黄昏里奔跑的马一起听到琴声我的哥哥，给我一句安慰，你的琴声比马蹄还快”千里以外，我敲响马骨，停止歌唱”（第22首）学军这一个大型组诗有着惊人的想象和虚构成分，他把自己脑海里的那些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的想法当成了现实——甚至他将这些看的比事实还重要——将它们随手撷取，随意安插在字里行间，让它们面面相觑，让它们由陌生变成和睦相处。他被自己的发现弄得不能自拔，于是他哀告于他无能的哥哥给他一句安慰，用琴弦将他受伤的心抚慰。他是一个孩子，不管他生理年龄有多大。他是一个可以托付死生弟兄，不管他双手托着的死生会有多难。有时他又是那么决绝：“我的罪深深埋在黑夜的罪里面，无法自拔无法解脱哥哥，你不能拯救我，你要祝贺我”（第26首）。他说他的罪是深陷在黑夜的罪里面，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罪恶，或者说他为了什么这样深深地自责。我想我们只能感触那种基督教所说的原罪，而没必要去追究他还有什么现实的罪恶，这没有意义。我们经常陷进一种无法自拔的怨囿里去，看什么都不顺眼，甚至对自己也常常心怀不轨，我们这些被自己折腾得疯狂的心灵呀。是的，我不能拯救他，我只能为他火热而孤独的诗行鼓掌。虽然我们离得那么远，可是我们的心息是相通的，我们用诗行相互抚慰，在神的目光注视下，在天籁之声浸润里，慢慢长大，慢慢老去。

     刘学军是一个超现实主义者（我常常将超现实主义者看成深度浪漫主义者），一个彻头彻尾的超现实主义者（我把自己折磨成了超现实主义者！〈第86首〉），充满忧伤和幻想。他的诗歌凭空而来，触景生情。那些看似没有联系的词语、意象，仔细咂摸，又是那么妥帖。他的诗歌不可能有构思，是那种瞬间的感情的迸发。“哥哥，青草变成黑夜，羊的嘴唇殷红不堪我的早餐只是一次发现变质食物的过程河水暴涨，河东有锁阳的骨血”（第46首）草变黑、羊的红嘴，这些与我的早餐、河水暴涨等等又有什么内在联系？恐怕除了作者自己以外，谁也不能准确地说清楚。但是每一句又是那么锥心刺骨，让你领略到一种震撼的力量。这组诗打破了传统意义上的诗歌语言方式，每一句都极其惊险地发生，将传统意义上的意义打得粉碎，他自己成了一个系统，成了一个自由自在的整体。

     虽然我在前面说过这组诗中的哥哥是我，但是，对于任何一个读者来讲完全可以认为这个哥哥是一个普遍意义上的所指，或者将他虚拟化，或者他根本就不存在。这时，你会发现他也向你倾诉着思想、爱情、孤独，这时这组诗就具有了普遍的哲学意义。“我是从结束开始从一只鸟死亡的最里面打量夜晚从里到外，从地下到空中是一个痛苦的过程”（第55首）。这就是他的哲学，他是从死亡开始打量世界的，这就给了他先知先觉的角度，或者说他在推演着一只鸟（自然的代名词）的死亡过程。而这种角度让他看清了自然是一个大悲剧，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连宇宙都有年龄，我们又怎能逃脱这大的循环？“哥哥，你把我的死讯抛洒在空气里我肉身的腐烂背后有彻底的绝望这些真的假和假的真充斥了无法言说的痛”（第61首）。我以为没有绝望过的人是不会写出美的，他们的笔触太过轻巧地划过纸张。只有经历过或者体会到那种死亡味道的人才能戳穿这个现世的真假。面对大，我们的伎俩显得那么可笑可怜，而这种可笑可怜就是我们之所以成为人的悲哀和疼痛。仔细阅读这组诗，我们会发现学军对死亡的认知近乎到了痴迷的程度，对死亡的反复言说就是对美现实的绝望吗？是对真假难以言说的现实的抨击呢？还是以一个拯救者的姿态，向我们这些麻木的芸芸众生布道？只有一个超现实主义者才不厌其烦地替人类思考终极问题，并且以一个拯救者的姿态说出预言或者将最后的幻象演示给大家。这是超现实主义者的悲哀呢，还是我们集体的悲哀？

这强大的内省之外，我看到三个我

一个我是盗贼，一个我是神汉，一个我是酒鬼

——第79首

普通的人只能用双重性来说事，而对于一个诗人，一个充满着悲悯的诗人来讲，再用这样的论调就太过肤浅。他说我是一个掠夺者，对现实人生充满了渴望（盗贼）；我是造物者，我给世界一个生机勃勃的结构（神汉）；同时我还是一个迷醉者，让这个世界充满人情的味道。渴望着——创造着——迷醉着，至此学军完成了他这个超现实主义者对人和对世界的一个超现实主义模型建设。

     他很少说道火焰，这毁灭的、同时也是创造的力量。他也很少说到孤独，这绝望的、也是自省的力量。但是纵观整个组诗，我们不难发现字里行间无不充满着火焰，也处处隐藏着孤独。“从一个补丁开始，玫瑰变成长腿的蚊子一切都在悄然进行，滴散的水变红变黑变干夜晚是我的，你的，他的坑。美人，我替哥哥喝下你备好的剧毒你走吧，原谅你的同时我必须原谅我看到的一切”（第81首）从一个补丁开始，玫瑰变成蚊子，这不是一个超现实主义者想象中的火焰是什么？然而，现实却与他的期望有着巨大的落差，他只能祈求美人（可以和屈原《离骚》里的美人香草相媲美）。在毒药里，他愿意原谅这个世界。然而，因为这个世界（虚拟的夜晚）“是我的，你的，他的坑”，他不能与这个世界和解。这也许就是诗人那种爱到深处不知所云的极致吧。诗人也是留恋这个尘世的吗？为什么在整个组诗即将杀青之时，他像演员一样演绎了一次凤凰涅槃？（哥哥，夜晚遮盖了我的背影我假装自己诞生”〈第91首〉）

      从2010年2月至今，我一再翻阅学军的这组诗，我不认为他从开始就有一个伟大的雄心和伟大的结构，然而他却做到了这样的雄心和结构。他如屈原的《离骚》一样忧愤，如《神曲》一样描摹了人间、地狱、天堂里的种种境遇。他从“火焰舞蹈，我守着一本书无家可归” （第1首首句）开始，到“十一座城池消失，十三个哥哥背负十三个亲人十三个亲人填满九十九个夜晚”（第99首结句）结束，完成了一个诗人的燃烧，最后在灰烬（孤独）里合上了书卷。

     已经有很多文章从象征意义和文本意义的各个方向上对该诗进行了不同的阐释和解读，而我这篇文字只是想透露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我，曾经是诗人倾诉的对象，就像《人间的食粮》里那个被纪德虚构出来的纳塔纳埃尔一样，你也可以将诗里的哥哥当成一个虚构——也可以是你，也可以是他（她），也可以是整个时空。因此这组诗可以无限地小，直至深入到一个人的内心，在那里“两看相不厌，只有敬亭山”。也可以无限扩大，直至神龙见首不见尾。

     我没有权利说这组诗是不朽的，因为我不是时间。而时间是严酷的，对我们每个人进行拷打和质问：你说出了什么？那就让我们在心里默默地吟诵这第97首，感知诗人的言说到底隐含着什么秘密：

“留下的和死去的都很孤单！”

夜晚在路上，我在路上，哥哥在路上

苹果在路上，蝙蝠在路上，红枣和核桃在路上

上一个夜晚，乌鸦的羽毛撒在路上

而五只羊的孤单来自坚持

这时神丢弃慈悲，丢弃复制的夜晚

这时神来自尘土和飞扬的人类

这二月落荒而来的雪染了整个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