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阅读代薇诗集《随手写下》
- 作者:江雪 更新时间:2010-10-15 04:01:01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4297次
1、
诗人代薇,早年听说而不曾谋面。去年三月,在互联网上看到代薇其人其诗,开始知道她曾经是个芭蕾舞演员,还是个航道发报员,这种多重身份让我产生了好奇,正如诗人朱朱说:“一位水上的客轮报务员着迷于为危险的足踝而旋转的世界;一个脚穿红舞鞋的女孩,谛听着繁星似的空中信号”。
去年七月,我收到诗人代薇从南京寄赠的诗集《随手写下》,十分高兴。我的朋友,青年学者刘春新(代薇的同事)很想听听我对代薇诗歌的看法,于是便有了这些信手涂抹的文字。
当我写下“黑暗”
它其实已经被照亮
——摘自《随手写下》
我记得你的眼睛
像一个伤口挨着另一个伤口
——摘自《停顿》
当我第一次读到这样的诗句时,着实让我心里一惊:这种具有强大震撼力的诗句,不是一般的诗人能写得出来的。这样的诗句,读起来,语言平淡,舒缓,澄明,尽管有着淡远的忧伤与天真,却又有着极强的诗歌穿透力,并且不乏尖锐,让你直抵诗人内心深处的隐秘与不可知。一种阅读欲望,促使我一口气读完了代薇的诗集。说句心里话,除了以前读翟永明、王小妮等诗人的诗集时曾有过这种阅读快感之后,很久之后又来了一次。好的诗句,并不需要阅读者和批评者去作过多的阐述,尽可自由地想象诗人的情感空间和思想空间,想象她隐藏在诗歌背后的情感、生活与理想。
阅读诗人的“不可知”,是一种既美好又晦涩的审美欲望,充满阅读情趣。代薇的诗歌确实有着一种不可言状的恬淡、高贵与幽雅,而又不乏女性的深刻与智慧:
现在你不被允许想起
现在 你是另外一个人
坐在火车上
错过迎面的风景
你感到摇晃
驼色大衣掩盖住身体里的烟雾
像火焰厌倦它自己的光
蝴蝶尖啸如一枚内心的钢针
与隧道对峙
你是等待着你的日出
为了清晰而聚集很多的黑暗
——《旅行》
“驼色大衣掩盖住身体里的烟雾”、“为了清晰而聚集很多的黑暗”分别寓意的是什么?这就是诗人的“不可知”流露给我们暧昧的“可知”,引导你足够自信的想象力和诗意空间。诗人们的慎独思维与理想情怀,导致他们成为一个个“自恋又自虐”的矛盾体,正如我在写给当代青年女画家朱乒的艺术评论中提到的“我艺术”精神行为。从代薇的诗歌《秘密》中不难看出,她内心世界的自省、隐秘、放纵、危险、偷窥、毁灭、期待、绝望、癫狂、黑暗、回首、爱意、纠缠等人类普遍存在的既美好又隐晦,既真实又虚妄的精神行为,正是这种复杂而幽暗的女性现代精神行为构成了内心世界最简约的表达方式:歌,或者哭。
一个有秘密的人
就像身藏着一笔不为人知的巨款
走在人群中
危险 刺激 有毁灭倾向
在摇晃的公共汽车上
我是暗中观察我的人
我是偷走我钱包的人
现在 我看着我下车
午后的阳光涌来
我听见我在身后尖叫了一声
车门缓缓合上的一刹那
我和我终于一晃而过地
对视了一眼
——《秘密》
一节黑夜的抽屉被拉出来
它关上的时候
就像我多年后我回头看了你一眼
——摘自《深夜,听见一列火车经过……》
代薇以上两首诗,或者说,她的诗中多次出现相同的诗歌叙事场景:暗,或者黑暗。代薇的诗中多次出现“黑暗”这个词,在我看来,她的“黑暗”绝不同于诗人牛汉、北岛、黄翔、廖亦武等诗人的“黑暗”,她的黑暗滋生于女性内心,它是原始的,母性的,有时也会生发出尖锐的声音;北岛们早期诗歌中的“黑暗”更是诗人直面社会与时代的历史场景返照。男性诗人与女性诗人诗歌中的“黑暗”唯一具有相同特质的,那就是“绝望”——追问黑暗的“绝望”。一个诗人的心目中如果能真正产生“黑暗”的特质,那也就意味着他将走上不归之路,他永远在路上,他永远相信曙光就在遥远的光明的彼岸。代薇自己把这种来自于黑暗的特质称之为“睡眠品质”。相信代薇,为了得到这种睡眠品质,她愿意在黑暗中奔跑,在航道上奔跑,不停地奔跑。
水蒸气在厨房里弥漫
围裙上有一朵云
我侧转身
往容器里打鸡蛋 撒花生
然后搅拌
与此同时,我扔下手里的东西
夺门而出
楼梯盘旋往复
时间逼仄狭窄
岁月不允许我犹豫
我的愿望在奔跑
我听见汽车载着我呼啸着离开
一次抽象的出逃
一顿具体的晚餐
它们同时发生
相安无事
——《晚餐前的一段时光》
当我读完这首诗时,我不禁想起一部电影《罗拉快跑》。代薇的诗,具有浓厚的南方潮湿气息和南京人文地理情怀。尽管如此,她不可能仅满足于这个城市提供给她诗意的“寄居感”(朱朱语),她想游离于这个城市的心脏之外,她想按照自己的梦想奔跑,或者舞蹈,或者向这个世界发出自我救赎而自我疑惑的信号——“SOS”——据说是代薇从事报务员的职业语言符号:
我在消失中辨认消失
舞曲 还有斑驳的夜光挪动我
挪动我 不相信任何拯救的力量……
2、
诗人王家新、朱朱均在评价代薇的文章中提及俄罗斯女诗人玛丽娜•茨维塔耶娃,既是因为茨氏是代薇十分喜爱的俄罗斯女诗人,同时也意在表达,在诗人心目中,这两位女诗人有着相似的诗人气质与诗歌特质。我认为这两位诗人对代薇诗歌的审美趣味是真诚的,既是激赏,也有期待。俄罗斯评论家马克斯•斯洛宁于1927年在《俄罗斯文学十年》中评价茨维塔耶娃时说 “茨维塔耶娃的诗歌充满了激情和动感”;安娜•阿赫玛托娃则认为她“走进了未来派的世界”,认为她总在追求最浓缩的语义;俄罗斯评论家伊瓦斯克在评论茨维塔耶娃的诗歌特点时说:“古典中含有浪漫,逻辑中含有自发力,日神(阿波罗精神)中含有酒神精神,理性中含有爱欲,秩序中含有自然力”。面对方方面面的评论,茨维塔耶娃于1926年写下《诗人谈批评家》一文,她在文中声明:“我不是为百万读者写作,不是为某一个人写作,也不是为自己写作。我是为作品本身写作……”。代薇的身上着实有着与茨维塔耶娃的语言魅影,比如在茨维塔耶娃的诗中有着很多箴言式的诗句,而这种箴言式诗句在代薇的诗歌中,也是十分普遍的,比如:
“当我写下黑暗∕它其实已经被照亮”(摘自《随手写下》)
“痛是痛的噪音,是皮肤表面与分裂的丝绸之间比喻的联系”(摘自《痛》)
“在我看来∕真正的美∕其中都有着一种忧伤”(摘自《美是接近美的方式》)
“一个有秘密的人∕就像身藏着一笔不为人知的巨款”(摘自《秘密》)
“忘掉一个人∕必须出现另一个人”(摘自《拿什么拯救》)
“我如果吻你∕就是吻你唇边美好的空气”(摘自《你似曾相识的脸》)
由此比较,代薇确实具有可以让我们在21世纪继续热爱与传承的女性诗歌独特的精神气质,只是我感觉到后期的茨维塔耶娃比代薇的写作更加大气、独立和孤绝,这也是年轻的代薇与老年的茨维塔耶娃之间最大的差异之处。当然我们喜爱的诗人代薇正在路上,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还有巨大的机遇,让我们读到她更自我、更出色的诗歌。
代薇流露的个人气质和诗歌特质,除了上述与茨维塔耶娃有相似的一面以外,还有着十分潮湿的、虚弱的、伤感的、孤绝的个体女性气息,这种气息在当代女诗人中无疑又是独特而罕见的:
我如果吻你
就是吻你唇边美好的空气
——摘自《你似曾相识的脸》
在乡间醒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阳光照射进来
像一杯刚刚挤出来的泛着泡沫的牛奶
还带着牛棚和干草的气味
——摘自《早晨》
另一位更年轻的颇有才情的南京女诗人沈木槿的诗歌《草》同样染有这种诱人的南方潮湿气味:
把大雨打湿的草抱回羊棚。
看它们把下巴埋入草里。一只老羊
衔着草,低低叫了一声。
我没有回头,知道祖父从后门进来了。
一早我睡着,听见他在磨刀。
“要下雨呢。”
他是去河边那片低地割草。
昨天我打那儿路过,告诉他草长得很深。
——沈木槿:《草》
沈木槿的《草》与代薇的《早晨》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草》一诗长于叙事,表述的是老人与孩子之间舔犊亲情,是“去河边那片低地割草”时,发现草长得很深,诗歌在叙事中自然朴素地表露诗人内心的来自田园深处的忧伤,以及清贫岁月中的守望,同样给人一种震撼。整首诗的诗眼就是最后一句:“昨天我打那儿路过,告诉他草长得很深。”沈木槿的这首诗让我突然想起作家余华的长篇小说的名字:“在细雨中呼喊”,以及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代薇的《早晨》据说是一首爱情诗,叙中有议,议中带叙,在潮湿的气味中,又多了一份诗人天生的感悟与率真。我不知道更年轻的沈木槿写完《草》时,是否会想到代薇的《早晨》,或许应该是受到她早年乡间生活的影响吧。
诗人杨克在评论代薇的诗时,极尽赞美之词,肯定代薇的诗歌魅力与个人魅力。杨克说代薇的诗是“一汪湖泊,一眼能看见底,却又透明得触目惊心,让人不敢逼视,这洋溢的鲜活的美,让每个走进它的人,都怦然心动”。他还说代薇的诗中具有“极致的简美”,“这些诗宛若骨感美人,很酷,有点冷冰冰的,好像代薇是个诗的白骨精。但一个女诗人的优秀肯定不仅是她诗歌的质地,更在于她丰盈的感性。所以我更喜欢代薇那些看似更随意的可以触摸到肉的诗歌,它们更带有她的气味和呼吸,她生命的质感”。
事实上,代薇“随手写下”的《早晨》、《乡情》、《你似曾相识的脸》、《光线》、《停顿》、《美是接近美的方式》、《消失》、《喜悦》、《旅行》等诗作在民间早已经流传开了。难怪民间传说,代薇是继翟永明之后,又一个遭遇中国当代诗人暗恋的女诗人,另一个据说就是比她更年轻的尹丽川。我想,这种传说是要靠不凡的美貌、气质和杰出的才情作为基础才能成其为传说。
3、
我很相信代薇在访谈录《轻盈,再轻盈些》中提到帕斯说过的话,“读诗的人数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人在读”,我在试图成为代薇诗歌的读者。从代薇的诗歌语言分析来看,她习惯于使用口语,并且喜欢使用音乐性较为充足的、语感较流畅的语词入诗,这种写作方式,可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著名的“南京诗群”影响,比如诗人韩东、朱文、朱朱、黄梵等诗人,而这些诗人至今仍然是我十分尊敬的诗人。我倒惊奇地发现,代薇的诗很少受到国内女性诗人的影响,更多的是国内男性诗人的影响;当然,她本人也承认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是较喜欢的诗人之一。代薇说,“我以为,真正的诗歌(艺术),应该说是‘中性的’,是‘男性’与‘女性’之个的‘第三性’。”
我个人很重视代薇这种关于诗歌理念的表述。如果真有第三性(中性)诗歌存在的话,我认为像萨福、茨维塔耶娃、普拉斯、里尔克、兰波、特拉克尔、荷尔德林等诗人就具有第三性诗人的嫌疑。而她自己正在努力的诗歌行为,也在表明自己希望能成为第三性诗人。这是一种十分独立而纯粹的诗歌理想,让人心生敬意。
代薇的诗歌的确有着太多异质成份,正是这些异质成份让她的诗光彩夺目。她诗歌中的异质又总是和她的个人气质分不开。代薇的诗如果细细分析,是值得我们探讨的。无论是在用词和断句上,还是诗歌的标题命名上,代薇的诗歌有着其个人独特的诗歌意象和隐喻行为,比如“伟大的疲倦”、“铁桥飞过昏迷的水面”、“驼色大衣掩盖住身体里的烟雾”、“恍惚的指尖”、“一次抽象的出逃”、“缺席的芳香”、“白菜把月光卷进菜心”、“岁月无边∕街道拐弯”、“被锯断的空气”……
代薇的诗看似以口语入诗,却又十分节制,素雅而非奢华,尖锐而非刺激,深刻而非学究,致远而非清高。我在想,“随手写下”是一种天然生成的写作状态,诗歌技巧和艰深思想变得多余。这种近似“无为”的写作状态,代薇做到了:
如果水反复烧开
如果今夜没有隔壁
——摘自《可能》
火柴轻轻喊了一声
柴就醒了
——摘自《乡情》
一刹那 仅仅是一刹那
火车便把白天拖进了山洞
——摘自《旅途》
熄灭的面孔
比夜更黑
——摘自《前门地铁西出口》
《纪念》一诗,无法界定是不是后期作品,但是这首诗与诗集中的诗歌风格有较大的区别。这种风格的诗歌绝不是标准的“代薇体”诗歌,这首诗仅仅寓意了诗人个体的诗歌理想和人生情怀。具有唯美倾向的诗人,把这首诗放在诗集末尾处,是有其用意的,既是对往日人生情怀的眷顾与纪念,又是对未来时光、爱神的眺望与期待,诗人沉静而执着的诗歌情愫在诗集最后一首诗中全然释放出来,从而使她的读者在阅读的快意中,深深领会诗人在她的诗歌中潜藏已久的梦想:
我不管,漫长的海水是否能带走等待的
岩石,不管时间的尽头是否会喜极而泣;我
不管,远处的钟声是否会落在我的双肩;不
管头顶的星空是否还像你当初答应的那样;我不管
世道人心是否一日千里;不管沧海桑田是否配得起一诺千金;
我不管那些花儿是否仍有风的所有细节,不管幽暗明灭的手指
最终是否能触到光芒的声音!
——《纪念》
4、
代薇还是一个写随笔的高手,一些报刊开有她的个人专栏。我没有系统读过她的散文集,但是我感知,她的散文也像她的诗歌一样,在民间流传。我仅在《南方周末》、《中西诗歌》等杂志上读过她的随笔《明信片》、《玫瑰往事》、《消逝》、《偷心》、《色彩中的肖邦》、《落荒而逃的是爱情》等。代薇的诗歌和随笔一样,看上去好像都没有离开人类情感这个永恒主题,写得十分绝美,人世间的各种美德与爱意,代薇都渴望在诗歌和随笔中用诗人的心灵去再现她。如果把代薇的散文和她的诗歌结合起来阅读,相得益彰,相信读者会产生更奇妙的愉悦感,甚至会让一部分读者解除心中的一个疑惑:为什么代薇的诗歌和随笔能在民间广为流传。
诗人北岛在摩洛哥“阿格那国际诗歌奖”的授奖演说中说道,“诗歌正在成为中产阶级的饭后甜点,是一种大脑游戏,和心灵无关”。这话从某种角度上,是针对国际诗歌现象而言,恰好也反映了中国当代诗歌真实客观的“泛抒情现状”。当代中国的小说、散文和诗歌正在大规模地一起分享“后现代叙事”中蕴藏的乐趣,从而将传统的“叙事性”演变成一种在现代社会中担当“主流”的文化怀旧浪潮。尽管我也曾关注,并且通过写作实证了诗歌叙事的时尚性与感染力,但是到了今天,这种时尚性与感染力再一次引起我的怀疑。北岛还认为,当代美国诗歌主流就是一种“叙事性诗歌”(Narrative Poetry),“不是故事,只是些日常琐事,絮絮叨叨,跟北京街头老大妈聊天没什么区别”,因此在北岛看来,美国主流诗歌仍然是保守的。这种叙事性诗歌,在中国当代诗歌中,俯拾皆是,良莠不齐。叙事性诗歌,无可厚非,但是一味地追求诗歌的叙事性,在我看来,是一种诗歌技巧与诗歌观念上的倒退行与缺失行为。
在代薇的诗歌中,很难看到这种单一的诗歌叙事性。杰出的诗歌,绝不是单一的叙事性诗歌,无论是长诗,还是短诗,比如但丁的《神曲》、艾略特的《荒原》、屈原的《离骚》、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兰波的《醉舟》、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李白的《静夜思》等。代薇的诗,多为短诗,短诗其实也是极不好写的。从她的短诗所表达的意境与语景,可以看出她已经十分娴熟地将中西诗歌互为异质的那一部分有机地揉合在一起了。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功夫在诗外,古人说得十分有理。代薇“诗外功夫”是什么?我想应该由此构成:她的长袖善舞,“随手写下”的从容与睿智,心灵哲学的神秘表达,理想人生的快意阅读与冥想,善于在个体的生命体验中去捕捉、破译女性内心袒露的欲望、爱意和记忆中的假想物。从代薇的诗歌中,可以看出,代薇将诗歌风格与修辞技巧结合得十分完美与自然,甚至给人感觉她没有使用任何诗歌技巧,一首诗就这样产生了。她的不少杰作,诗艺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比如《乡情》、《早晨》、《旅行》等;当我读到她的《无题》时,不禁想起了庞德的“地铁”——
猛一回头,你的脸在飞旋的落叶间迅速散尽
我张开手指,摸到你留在风中飞扬的衣襟
——《无题》
代薇在访谈录中说,一个诗人最重要的品质是虚弱。我第一次听到这种既真实又让我震惊的声音,这种声音也许仅仅限于代薇所拥有。我并不了解诗人代薇的成长经历和生活经历,甚至可以说,现实生活中的代薇于我,她是一个未知之人。我所感知的诗人代薇,是文字中的代薇,是诗歌中的代薇。代薇认为“一个诗人最重要的品质”是“虚弱”,在我看来,她并非是在指涉一个女性诗人,依然是在指涉她自己理想中的第三性诗人。我从代薇的南京朋友关于她的评述文字中多次感知,她是一个具有较为浓郁的理想主义色彩和中西人文传统的女诗人,她的诗歌理想是渴望“在伟大的阅读中”消失自我。
5、
在众多评论代薇诗歌的诗人中间,黄梵对代薇诗歌的评价,引起我的共鸣。黄梵对代薇诗歌的感性解读与激赏,具有极大的穿透力和说服力。我认为,如果让诗人来评价诗歌,诗人比评论家更具有优先权,因为只有诗人更容易抵达诗歌的诗意源头,更容易抵达诗人内心的黑暗。黄梵在2003年写就的《代薇:本能颁布的诗歌荣誉》一文中,如此诗意地描述出代薇的诗歌魅力:
“她的诗歌着力于改变事物的性质,重新构想一个与幻想相适应的世俗。作为一位神秘主义者,她所有的语调都受到那神秘魔力的影响。她使你意识到,在舞蹈者落脚的每个地方,在大街、山川的雨雪之中,都可能存在决定她心境的命运或邪魔,甚至悬挂在头顶上方的枝形吊灯,也变成需要在节日提防的危险。她的诗表述的都是世界性的场景,地方场景几乎消失在她对标准场景的理解中。当她置身在并非荒凉孤寂的山巅、洼地,她选择的都是与她的倾向最为接近的视觉。她把纯中国的印象、闪念,转换成了哥特式的崇高轮廓和特征,在几乎坚定又娴熟的形式中,她描画的都是情感之谜”。
喝干的酒杯在泡沫中翻转
我听见内心的幻想
迷乱 记忆发出刀叉一样碰落掉地的声音
意外的节奏所感知的一切
告诉我什么该平静的接受
什么该仁爱的遗忘
——《叉子与刀子》
我注意到黄梵在评论中提到代薇诗中存在着“世界性的场景”,“地方场景”几乎消失,说得很有道理,我也发现如此。事实上,我认为代薇一直在蓄意追求这种类似于“萨福式”的诗歌,或者“里尔克式”的诗歌,正如我在前面提到的诗人荷尔德林、兰波、克拉特尔等,因此我感觉诗人代薇企图在诗歌中消除她作为女性的显在,试图在诗歌中添加人类情感普遍存在的虚妄性色彩,从而为个体的心灵提供一个更加博大、混沌的自由空间。从黄梵的诗意评论中,可以感受到他对代薇诗歌风格及个体精神的深度领会与把握,包括代薇诗歌中表露出的个人诗歌气质与特质。继续阅读黄梵的评论:
“她的诗只涉及情感,从不涉及道德,当许多诗人把道德诘问作为诗歌筹码的时候,她以极度的单纯和情感苦修回避了这个套路。一种热烈和轰响着的情势,以自我焚烧迅速压制住另一些究诘的杂音,成就了富有隐喻意味的诗歌。没有不对称,也没有不和谐,神思恍惚和烦躁易怒,都被那显圣般的单纯统领着,近乎冷美,以强调着的优雅隐藏了主题。她把所有阴惨、伤害都当作了别人的馈赠物,仿佛是进香客理应献送给寺庙的,所以当她追忆时,诗歌引起的联想和庄严的情绪是深刻的。”
鹅卵石带来河底的声音
仿佛河水真的可以倒流
一朵花为什么不可以
既是果实又是根须呢
早春的风一吹
所有隐匿的青草都战战兢兢
轱辘车碾过去
十三只蝴蝶追赶着木轮子
我轻轻咬住缝扣子的一截线头
就像多年后你的消息
在我的眼眶里打转
但绝不泪流满面
——《流年》
“在令人惊惧的狂迷中,她有把幻象变得明显可感的天赋,甚至使哀痛显得奢华、铺张,但一种神秘的气息很快又把我们推入到深思的背景中。与多数人那邪恶与虔诚的双重灵魂不同,她皈依的是情感,因此她也甘愿忍受绝望的折磨。一些邪恶她心怀天真地原谅了,这样诗歌中除了保持绝望的优雅,没有邪恶能留下痕迹。”(黄梵语)
“……她成了上帝拨动词语的手指,意象的女巫。那些纯粹的意外被她用响亮的内心独白牢牢抓住了。别人要通过精神思辩才能辨认的特殊启示,她直接以本能获取,以词语的敏感直接指认,尽管在实际生活中她找不到符合理想和愿望的人与事。也许正是受挫的情感在诗歌中的喷发,才使她的世俗生活避免落入悲剧的壮烈。她对别人怀有的品德的高要求,很快使她逃遁到象牙塔的孤寂生活中,或在热烈周旋的表情下怀着一颗冷寂的心。总之,她联系事物的方式是单一而富于理想主义的,使得诗歌总弥漫着几丝受挫激起的称颂,加上悲剧本身的深刻性,她的诗歌形象也就变得既深邃又清澈。当别的诗人把理想与个人生活分隔对待的时候,她却以本能始终维系着生活与理想的全面交融,表现出令人赞赏的‘前智力的天赋’”。
6、
凭借幻想式和过去式的诗歌场景,诗人总能找到记忆与情感的对应物与假想物。所谓的诗歌阅读行为和艺术欣赏行为,实质上就是一种不可能的精神窥视行为。代薇的诗,是属于那种从外表到内质,都是十分干净透明的。在她的诗中,你很难联想到或者阅读到与“知识”、“战争”、“历史”、“道德”、“哲学”等相关的宏大理念和宏大叙事。她的诗,有时有着一种可以让你的灵魂不断上升、飘摇、憩息的轻,有时又有着一种可以让你的情感、记忆随着诗歌的节奏不断舒缓放松的慢,仿佛沉浸于爵士音乐中的慢:
我记得夜晚的唱片,金属弯曲
失去的体温
我记得无能的力量
世界不可改变的方向
——痛心,执迷
移动的火车像漫长的停顿
我记得你的眼睛
像一个伤口挨着另一个伤口
——《停顿》
从代薇的诗中还可以发现,她对诗歌的意象与隐喻的构思,是独具匠心的。比如“移动的火车”∕“漫长的停顿”、“吻你”∕“吻你唇边美好的空气”、“眼睛”∕“一个伤口挨着另一个伤口”等词句之间意象转换的精妙,显得十分机警、自然,大大地增加了诗歌的感染力与震撼力。这已表明,代薇是很注意在诗歌创作中如何运用技巧的。黄梵在其评论中也提到:“她的诗歌明显地依赖于风格技巧,诗歌中所传递的明显多于她所知道的,就是说全知的不可能是诗人,倒可能是读者,诗人就像电线也能以它的吱吱声回应一个路人的心灵。”
我有时在想,一首杰出的诗歌,应是一首努力消除阴谋的技巧,留下朴素心声的诗歌,它的经久流传,总会让诗人在先知先觉的过程中,不断返照灵魂中的荒谬,不断简化、清洁人类的复杂情感,不断抛弃、梳理人类的复杂思想,返朴归真,最终成就一部伟大的时间简史:从生命之爱抵达死亡之爱,再由死亡之爱,抵达永恒之爱。诗人代薇,应是渴望返朴归真的人,也应是那种心藏大爱的人。
钟声敲响
就有人在天空回荡
就有人 没有双腿狂奔
一朵雪被另一朵雪倾听
——摘自《钟声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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