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文坛四年之后,米兰·昆德拉推出了他的新作,也是他的第四部随笔集《相遇》。在《相遇》简体中文版的首发式上,该书译者、台湾翻译家尉迟秀在介绍台湾人对昆德拉作品的评价时,用了一个有趣的词汇——昆腔。腔,腔调也;昆腔,昆德拉之腔调也。那么,昆德拉在《相遇》中的“腔调”如何呢?这大概是喜欢昆德拉的读者最为关心的。
在这部结构精巧、笔触轻灵的随笔集中,昆德拉的思绪天马行空,话题涉及绘画、文学、音乐,乃至人生、社会、政治,等等。假如我们梳理一下,大概可以归纳出艺术与创新、艺术与流亡、艺术与性、艺术的本质、作家的创作初衷与实际效果的悖论、小说与幽默、小说的现代性、政治与文明等主题。比如,在《画家突兀暴烈的手势:论弗朗西斯·培根》一文中,昆德拉论述了艺术的创新问题。正因为人的行为可以相互模仿,人的态度可以计算,人的意见可以操弄,所以,像培根、贝克特这样伟大的艺术家,都十分看中自己作品的独创与新颖,“他不想被归类。他不想让他的作品落入刻板印象之中”。在昆德拉看来,任何不是艺术家新发现的、原创的东西,任何属于传承的、例行的、填补空白的东西,还有为展现技巧而进行的创作,都与艺术的创新没有关系。“几乎所有的伟大的现代艺术家都试图删除这些‘填补空白’的部分,删除这一切来自习惯的东西,删除一切障碍,让艺术家得以直接与本质进行专属于他的接触(本质:艺术家自己,而且只有他一个人可以说的东西)。”昆德拉在上世纪70年代离开捷克,定居法国,因此,“流亡”成了他生活与创作中一个绕不开的关键词。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中。昆德拉却清醒地意识到,对流亡者的同情给这一问题罩上了道义的浓雾,而忽略了流亡生活的具体特质。他引用捷克另一位女作家林哈托瓦的说法,流亡生活经常可以将放逐变成一次解放的开始,“走向他方,走向就定义而言陌生的他方,走向一切可能性开放的地方”。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上世纪90年代,东欧政局变动之后,几乎没有一位移居国外的有声望的东欧艺术家迫不及待地返回故乡。因为,作家、艺术家寻求的是精神的自由与思想的独立,他到达的是向其心灵开放各种可能性的地方,故乡只是这种可能性之一。
众所周知,昆德拉是一个拥有精深的音乐修养的作家。在《我的初恋》一文中,他谈到捷克著名作曲家雅纳切克对自己的影响,“如果有人问我,我的祖国通过什么在我的美学基因里留下深远影响,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通过雅纳切克的音乐”。他对用民族学派的功利主义观点,将雅纳切克说成“斯美塔纳的门徒”,进而无视雅纳切克作品的原创性,造成对其美学认识上的盲区嗤之以鼻。通过对雅纳切克两部歌剧《死屋手记》与《狡猾的小狐狸》的深入解读,以及与瓦格纳音乐的对比,昆德拉令人信服地指出了雅纳切克一反歌剧传统,从散文化的歌剧文本中寻找旋律灵感,淡化情节、突出音乐、强化感情的开创性贡献,“音乐变成某种情景的第四个维度,倘若没有音乐,这情景将无足轻重,无人瞥见,无声无息”。雅纳切克音乐的现代性特点,与昆德拉孜孜以求的小说的现代性息息相通;在雅纳切克歌剧弥漫出的乡愁中,昆德拉拈花一笑,与这位伟大的同胞相遇了。
昆德拉关于相遇的“腔调”是这样的:“相遇,意思就是:石火,电光,偶然。”他强调的相遇,是广义的艺术人文的相遇,是不同时代的艺术传承与结合的相遇,是与他喜欢的作家、艺术家如弗朗西斯·培根、富恩特斯、勋伯格、阿纳托尔·法朗士等人心灵的相遇,电光石火,煜煜闪耀。于是,他看见了贝多芬将赋格(复调音乐的典范形式)引入奏鸣曲(古典主义音乐的典范形式)的时候,复调音乐与主调音乐的相遇所产生的“新的时代精神———更长、更繁复、更响亮、更有戏剧性、更生动”;他通过夏姆瓦佐一部以民间说书人为角色的小说,联想到文艺复兴时期,正是说书人的口述文学与书面文学的相遇,才催生了欧洲散文的第一部伟大作品———薄伽丘的《十日谈》;而同样发生在上世纪60年代末的巴黎“五月风暴”与“布拉格之春”,一个高标国际主义,一个要把原创与独立自主还给一个小国,昆德拉称之为两个“春天”从不同的历史时期走来,“在同一年的‘解剖台’上相遇”,是一个“神奇的偶然”。在这些跨越时代、勾连艺术的相遇中,昆德拉以简洁而富于诗意的语言,追问艺术的本质,“艺术是什么?是将感觉与思想的每一方面完全展开的方法,好让生命不致缩减为恐惧的单一维度”。思考文明的走向,“政权来来去去,可是文明的边界会持续下去”。
人生其实也有许多相遇。有的轰轰烈烈,有的擦肩而过;有的惊鸿一瞥,有的云淡风轻;也有的可能在我们的生活中留下挥之不去的印记。尽管昆德拉感叹:“孤独宛如月亮,无人望见。”然而,当他带着与不同时代的艺术家的相遇向我们走来的时候,我们与他的思想、他的心灵也相遇了,他的孤独我们可以感受,他的智慧我们可以倾听。这样的相遇,是美学上的,也是精神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