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瞎子又吃力地推着双轮车,哼哼着走过我家院门前。这个时候秋阳已经快要落山了,瞎子的双轮车上满载着稻草,稻草散发着田地泥土的清香。似乎是稻草装得太高了,把他的人也埋在了稻草堆里。车后面跟着他的婆娘,一个胖乎乎的女人,穿着宽大的衣裤,一对肥大的乳房随着双脚迈动一颠一颠的。听说这个女人有点傻,我每次站在院门口看见这个女人的时候,发现这个女人总是乐呵呵的,低着个头,眼睛定定地看着地面,跟着瞎子,跟着双轮车回家去。
我坐在我家的院门口的一段青条石上。这段青条石是爷爷搬来放在院门口的,平时要磨砍刀的时候,他就骑在条石上,这个年龄的我也经常在傍晚的时候坐在这里。母亲在一棵树旁边的厨房里已经升起了柴火,炊烟在爆油、水沸的过程中袅升,秋叶在炊烟的升腾中飘落。秋阳红艳艳地挂在前方山上的晚霞边。
我抱着膝盖,低着头的时候,好像突然听到一句女人说话的声音,说赵明,这个路旁边的花叫什么花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呀。我抬眼望去,女人正要从双轮车前走到后面去推装着稻草的双轮车,但还没去,在看着赵明询问。是不是田旁边打路边的木头树上开的花啊?那是木槿花,花是紫颜色的,还是蛮漂亮的。胖女人又说了一句我戴上会不会好看……戴了你也看不到啊。大概是我坐着并抱着膝盖的原因,又可能是路稍微远了点,没有听见瞎子的说话,而这个时候,胖女人已经跑到车后面,在随瞎子的用力拉车中用力地开始推车。一个拉车,一个推车,把满载稻草的双轮车推拉过了坡路。
我抱着膝盖想,这个瞎子也正是奇怪,他怎么知道这个路边会有木槿花,还知道木槿花的颜色,还知道木槿花的漂亮不漂亮。我看着对面路边的木槿花,秋阳散落在花上,木槿花的紫夹杂着白色,像极了青山树端上的霞。花开在路边的木槿篱笆上,从这条坡的起端一直开到这条坡的顶端。傻子女人又怎么会知道漂亮不漂亮,她会趁我没看到的时候偷偷摘一朵回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戴在乱糟糟的头上吗,然后唤一声赵明,问瞎子说摸摸看,会好看吗。我连一只鸟停在我附近的小枝条上鸣我也没听到,我连母亲唤着我的小名,叫我吃饭了吃饭了也没有听到。我还在想着问题,想奇怪的赵明和奇怪的胖女人。
傻女人就是傻女人。摘一朵路边的花又会怎么样呢。我倒要看看这个女人到底会不会摘花。摘了花又会不会把花戴在头上。我乐呵呵地想着,乐呵呵地经常坐在院门口。
瞎子是里村人,大伯说他的眼睛很小的时候就瞎掉了,而且好像还是一生下来就是瞎子,从一生下来就没有看到过太阳,看到父亲母亲……瞎子慢慢长大的时候也是慢慢懂事的时候,他问父亲母亲别的人是否走路不要摸来摸去的,不会经常摔跤,也不会经常磕破脑袋、膝盖,掉进水沟踩进垃圾堆……大伯跟我说,长大的赵明越来越懂事,他问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的父亲母亲越来越伤心。有一次,他的母亲刚刚从田里回来,还没来得及准备好晚饭,准备完晚饭后擦擦身的时候,赵明又这样问了起来,语气中有点颤颤地,又有点伤感地问,妈,我永远看不到了,要靠木棍子才能出去玩吗?瞎子的妈当场就颤抖了起来,像发羊癫般抖了起来,抖着的她狠狠地抱着瞎子哇哇地哭了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淌满了整张粘糊糊汗渍渍的脸。灶膛里的柴火不停地骚动,大铁锅里的米粒作着不安的膨胀。不断的骚动和膨胀,寻找到了木锅盖缝隙处的发泄。
瞎子没有和大多数的瞎子一样,翻白着一对看不到的眼睛。命算来算去,最终还是算到自己头上,一辈子的瞎子命。就像八仙中的铁拐李,到处医病救人,却医来医去怎么也医不好自己的跛子命。我想,瞎子一定知道铁拐李。有好几次,村里搭起了大戏台,请来了戏班子,演起了《孔雀东南飞》、《白蛇传》、《五女拜寿》等曲目,别人在看的时候,瞎子是在听,陶醉处,耳朵仿佛脖子般灵活地晃动起来。村里有几个小孩子,在看戏的时候,会在瞎子陶醉中把他的竹竿子偷走,有些人看到了和没看到一样,有些人看到了笑笑后继续看戏。
我碰到瞎子的时候,瞎子穿一件有点破旧的灰色的布衫,搭着竹竿子,嗒嗒地点着路面,翻白着眼睛看着前方走过弄堂,拐过人家的屋角,踅进自己的院门和自己的家里。瞎子再一次又再一次碰见我的时候,他好像还是那件衣服,竹竿子嗒嗒地走在青石板上。
无论是在阳光下,雨幕中,瞎子的家总是有点灰色,灰色的瓦片,灰色的墙;也总是那么旧色,旧色的瓦片,旧色的墙,家具也是灰色和旧色的,没有色彩的绚烂。
瞎子讨老婆那个有点傻有点胖的女人的时候,快过年了。女人像一个孩子般勾着父亲的肩膀,说要吃年糕,又问瞎子她漂不漂亮,如果头上戴一朵花会不会更加漂亮一些。看不到的瞎子也许回答说了好的,那是当然的啊。和女人走过青石板路面的时候,瞎子很不习惯地没有用竹竿子。村里人给他们放了几个鞭炮,瞎子和女人吃了合卺饭……
女人走在前面,瞎子跟在后面拉着双轮车去大礼堂打年糕。车上装着淘洗好的大米,还有柴火,车轱辘碾过弄堂中的青石板,嘎吱嘎吱作响。新讨老婆的人,福气总是好点的,村里人都让瞎子先打年糕。年糕机的马达声中,村里的妇女帮着摊,男人帮着抬。胖女人团起蒸好的年糕花,洒些糖粒,一边吃,一边回头对瞎子说,很好吃,问你要不要吃啊?瞎子翻着眼睛说,像哄孩子般让女人多吃点。打完年糕回家去。瞎子拉车,女人推车,一车的年糕在箩筐里码得整整齐齐。
木槿花还在秋阳中开得娇艳娇艳。就像前几日一样。木篱笆开出的花,从坡的起端一直开到坡的顶端。这天的我还是坐在院门口的青条石上,抱着膝盖,好像一直保持着前几天的形态般没动过一样。
瞎子又拉着双轮车走在我家的院门前的马路上。身边跟着他的女人,一个胖乎乎的典型的农村妇人。瞎子拉着车,车背带直愣愣地悬勒在瞎子的左肩膀上,装得过高的稻草,等瞎子走到我正面的视线时候,完全把瞎子给掩盖掉了。也许稻草下面还装着比较重的东西,我听到双轮车身在吱啦吱啦地呻吟,双轮车的轮子也在吱啦吱啦地呻吟……在木槿花开的起端,瞎子的气喘呼呼声在路边的风里飘来,那些压在瞎子背带上的稻草在慌乱地扭动着,任凭胖女人在车子后面使劲地推,任凭瞎子将背带勒得更紧,车轮的滚动还是很有限。瞎子把他的女人支呼我面前。胖女人向我走来的时候,我仔细看了看她的头上,她的头上没有插木槿花,倒是有一两根稻草插着,乱糟糟的头发也像稻草一样蓬散开来,黑乎乎的脸上明显地粘着汗泥,而黑乎乎的脸上也很明显地乐呵呵着,乐呵呵地走到抱着膝盖看着他们的我面前,乐呵呵地说她男人问我能不能帮忙推一下车。又主动加了一句,推过坡就可以的了。对于推推双轮车我当然是乐意的,而且还是帮助做好事。我抱着膝盖的手往条石上撑了一下站了起来,跟胖女人走到车后面,跟胖女人一起使劲推车。双轮车的前进,木槿花的倒退,我看到的只是眼前的一堆稻草,还有就是听到车身车轮吱呀吱呀的呻吟声。
瞎子渐渐地老。傻女人也渐渐地老。我也不再坐在院门口的青条石上了。不知道傻女人到底有没有把木槿花插在头上给瞎子“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