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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一个无名的地方,只是他的名字很轻,轻得可以忽略。而对当地人来说,这是一个很平常的地方,水灾、旱灾、劳动,无论怎样,生活都十分平常。但对于离开的人说,这是一个值得热爱的地方。它是阳间,是故乡,是生命落脚的地方,无论人生怎样,总有一些碎片会将岁月连接起来,断断续续,时轻时重,愤慨忧伤,都领人无法忘怀。生命的足迹,我们离开,体温仍在。孩童的、少年的、青春的、壮年的、中年的、老年的,无论是那一种情愫,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怀念。我们的今天,是为给明天一个交代。我们的明天,是为今天延续爱情、尊敬和奋斗。
就在这么一个无名的地方,我开始生活。
先介绍这个地方。
我们每个人从母亲子宫里出来之前,我们不知道会是在什么地方。出来之后,也不回感觉到是在什么地方。我们任由命运安排。当从母亲的怀抱里滑落下来,双脚触到大地的时候,大地冰凉,我们并没有忧伤。
这一块大地在湘南腹地,山挤着地,地维护着山。山地相连,四季分明。
山多石山,但居民并不以石筑屋。最古老的石屋,是路边的凉亭。而最好的建筑,地基是石条筑就,砌长城一样砌青砖墙,盖黑瓦,宁静馨香。巷子里铺石板,被岁月打默后细腻光滑,令脚板酥麻得无法消受。石板缝里长草,刚一冒尖,就被鸡鸭啄了去。不停的长,也长不出气势,春天一过,只能偶尔在阴沟边上见到几枝。牛却不讲究,出了牛栏,向前摇晃几步,就立步拉屎。无论赶牛的如何吆喝,牛仍是依然故我,不拉完不撒步。春天氤氲的雨里,巷道里牛屎味在门外徘徊,到了夏天,空气里仍然有被消化了的腐烂的草味。
没有人喜欢粪便的味道,但这并不影响村庄的生活。从那些气派的石门里,偶尔会看到花衣姑娘的倩影。石门的历史,像这个村庄,已经穿过了漂亮华丽的唐宋,冷寂揪心的明清,动荡不安的民国,仍是那么沉稳,表达着安居乐业的向往。姑娘出落得漂亮,证明了这一方水土的丰饶滋润。而那些翘在半空的飞檐,却像一个古老的问号,在努力的保持着这铁一样的姿势,提醒着这些平凡的人民保持耐心,探究时间的奥秘。
出了村,是河,一样的充满人文气息。桥是石拱桥,像一弯月亮括在河上。河堤是青石条砌的,深青色的水荇掩盖了河底,顺着水流的方向飘动,给人一种生生不息、生命无限的感觉。而离开村庄,其他地方的水道却是很随意的,遵循着大自然的规则,或塌,或凹,或折,或弯,无论怎样,青草都悄悄覆盖着,不让一寸土地荒废。看到河岸上的荆棘里开出的白花,悬挂在峭壁上的野菊花,感到这里的大地无处不再表现出诱人的风情。
田野随四季变化。前半个春天是荒芜的,只有一桩桩的禾兜,后半个春天是热闹的,燕子飞动,农人耕田,大地勃发,虫鸟低鸣,花草私语,生机盎然。夏天的田野由淡绿转深青,然后在翻黄,压得大地喘息。等待的人民松开了皮带,收获在望,一切如常。夏收之后,是秋种,虽然面临着秋寒的一些考验,但这里的人不会舍弃尝试与抗争,仍是冒着炎炎烈日插秧弄谷,彼此看着,学着,应付着季节突如其来的变化。小心翼翼的秋收之后,是一个快乐轻盈的冬天。偶尔有雪,但更多的是密风细雨,天寒地冻,却并不能阻挡住人们的脚步。这个时候,街上的集是一年四季里最为丰厚的时候。大家忙买忙卖,冲着新年,喜气洋洋,早已将寒凉置于身外,寻求这个季节最美丽的结果,或满足心愿,或预备重新起航。
乡下年的氛围,用满街的鞭炮都炸不开。
年是一种心情的归宿,我们把所有美好的愿望都放在了年里。
年是一份最好的礼物,能安抚我们躁动不安的心情。
这里的人民按照最传统的方式过年,二十三,送灶王,深夜里也要少一把黄纸放一串鞭炮;二十四,扫绿霉,将房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清扫一遍;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杀年猪;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杀只鸭;二十九,往家走。孩子在嘴里念叨着,大人在心里记惦着。年味一点一点积攒,在三十晚上得到彻底释放,一村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壮观激烈,每年都不衰减。我们都祈祷新的开始,年给了一个让我们放开思想的机会,在酒里放纵,在划拳声里声嘶力竭的陶醉,在送客的路上感受吹过万山的春风,心花怒放,安守和享受着这方天地的宁静与厚实。
快乐是短暂的,就像忙碌一样,看来是一生的,其实未必,很多时候都可以停下来,四野的风景是看不尽的,只是,他们都停不下来,下了酒席,就想到开春的农事安排。老人很不情愿的感叹:人生一世,草木一春。那种豁达,可惜的是传播不下来,只能亲历。生的人,有生的事要忙。这个地方虽然偏僻,对国家对社会贡献有限,但他们一辈子忙忙碌碌,起早摸黑,含辛茹苦的维持着温饱。每一个时代的更迭,都会荡起一层涟漪。千百年积累下来的小小的文明,却又在历史里湮灭。在巨大的变化中,这个地方正在潜移默化中变化,有一天,它将变得面目全非。面目全新,不一定就是成果,也许是一种毁灭。那种痛,局中人是无法感受到的,他们已经被兴奋得麻木,等待他们的是留恋生命的一声感叹,他们没有遗憾,他们已经干得翻天覆地,翻天覆地后的心痛就留给下一代新人应对解决吧。
2 我本来想将这里的人的优点和缺点归纳起来,然后附加到一个人身上,为这里的人塑造出一个典型。但是我尝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我发觉,这里的生活不是艺术,是变化无常的生活,每个人都类似,却都有独特的命运轨迹。因为他们双脚落地,生活简单、平常而辛苦,平平板板,却大起大落,常常令人心生浩叹。 先说她吧。 我给她安一个名,一号姑娘。 一号姑娘生在一个大家庭,她出生的时候,头上已经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当然,她还不知道的时候,她的父亲就被扣了“反xx”的帽子,受到了歧视。小时候她只有一个愿望,无论怎样,喝水也要喝饱。哥哥姐姐满足了她这个愿望,也给了她极大的自尊心和优越感,养成了她倔强,有泪往肚里流的脾性。 她挑着一担水,生产队的头欺负她年纪小,气她,说她经过的路在人家的地上,不许歇。不歇就不歇,含着泪挑了一里地远。 一号姑娘长大了,眼睛水灵,梳着两条小辫子,稚气未脱,惹人怜爱。跟着大人下地挣工分。开春种花生,她往口袋里装几颗花生米,回去哄侄儿。入秋挖红薯,她就拣一个红薯回去哄侄儿。春天的晚上,她跟同学在家里玩,一起唱歌,夏天的晚上到同学家串门,秋天的晚上,她会坐在门前的禾塘上,禾塘上的豆杆堆得像小山,借着月光剥秋豆。16岁的时候,他跟着在部队里服役的哥哥去了部队,在连队当卫生员。哥哥转业到地方,她不愿意一个人呆在他乡,也回到了家乡。村里一个外地的知青引起了她的注意,他们在一起闲谈,互生好感到确定关系,可最后,他们并没有成为夫妻。 那个知青是个高大的男青年,卷发,身材魁梧,说话有时候不规范,动不动就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这在村人看来是傻气。在一号姑娘的母亲看来,算有点癫里癫气。他一点不在乎,跟村人有说有笑,一起扳手腕、揪扁担比力气。知青回城,他被安排了供销社,很吃香的单位。 一号姑娘在老同学的介绍下,嫁到了街上。 她的丈夫是她的中学同学,是个老实人,说话一直细声细气,怕吓着人。 过了一年,开始搞班组承包,紧巴巴的日子开始改变。 第二年,她生养了一个女儿。 同年夏天,她服毒自杀。 据说服毒之前,她跟嫂子争辩了几句。以往,她在婆家受到欺负的时候,就跑回娘家来搬救兵,她有宠着的二哥三哥四姐。而这次,她没有,而是到猪圈里找到了农药,一气喝下了一瓶。 恶耗传来的时候,娘家的人还在田地里忙。 兄弟姐妹谁也没有怨,安葬妥了之后,将她的唯一的女儿送了人。 她的女儿刚刚一百天大。 对一号姑娘的轻生,大家都很惋惜,但没有一个人搞明白,一号姑娘为什么轻生。人们还是采取了一个措施,有女人的家里,都将农药藏了起来。 八O年代,有几年是非常令人恐怖的,一听到村落里传出吹吹打打的锣鼓声和鞭炮声,一问讯,就是某某家的女人喝药死了。男人想不开,也喝药。死的,都是青壮劳力。死之前,每个兄弟窗台上都放上一支告别的烟。男人一到代销店买烟,店主总要开导一句:想开点。当时,村里男女老少都骂:有一股农药鬼风。 今天看起来,在那个思想变革的年代,脆弱的不开窍的村人,愚昧的把解决生命当作了最好的解决方法。或许只是尝试,但现实是,农药不仅可以杀虫,还可以杀人。 我也以为死是容易的。年少的时候,惹父亲生气,父亲就骂:你去死吧。 我去河里,沉到水里,沉了几次,沉不下去,没有死成。 对于有的人来说,死是容易的,对于我来说,死是艰难的。还是遵循自然规律,生老病死,至少不生一肚子怨恨,也不给人对死法还要有一番非议。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想向往生,向死而生。 |
3 死是人生最后的归宿,但无论哪一种死法,人似乎都没有来得及做好死的准备,即使是在等死的老人。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滋味,但我不惧怕死亡。 我第一次对死亡的记忆来自我的爷爷,在下土之前,我还爬到他的棺淳上去玩。 那时候我三岁。 而我对死亡记忆最深刻的,却是死于非命的两个邻居。 一个是溺毙的,下午还在同我们玩,在门口的禾塘上追来追去,而黄昏的时候,他已经溺毙在河里。河水很浅,可阎王取命不分地方。那时候还在八0年代初,分了班组,仍然挣工分吃饭,可以吃饱饭了,他却走了。老父亲哭,哥哥哭,姐姐哭,妈妈哭,哭得一个村庄都泪淋淋的,为一个脆弱的生命惋惜。 一个是喝药死的,与一号姑娘类似。 一号姑娘的女儿不到一百天,不懂人事。 而这位妇女在死前已有了三个孩子,最大的八岁,最小的才两岁多。死得令家人措手不及,棺材都没有,尸体搁在地上。娘家人也无法接受,以为死者在生前受了欺负,大吵大闹。吃饭的时候,最小的孩子爬到妈妈身边,摇晃躺在地上的妈妈,叫:妈妈吃饭了,有肉吃。 旁人见之,无不泪下。 其娘家人也不忍心再提要求,只是嘱咐其父,把孩子带好。 死亡是一种简单的选择,一死百了,却把责任和烦恼留给了在生的人。尤其是自杀,更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 后来,在这块土地上,一听到有人喝药寻短见,村人首选的抢救方法就是给喝药者灌大便,令其呕吐。同时作为惩罚,以儆效尤。 生活改善之后,喝药者日少。但也偶有发生,子孙不孝,又老迈无力,也会选择喝药而死。但终究少数。 迄今为止,村里只发生过一起。其家庭富裕,只是媳妇与公公不合,纠缠已久,公公选择了喝药,七孔流血。其子不忍,用一个煎鸡蛋蒙封其口鼻,掩住血污,村人仍然不耻,议论沸沸,最后,其举家迁移出村庄,在村外择地建房,与村人鲜有来往。 这里的人不讲究风水,垒土坟,一个土堆就是一个存在的姓名。 经济发展后,有人开始为亡去的先人树碑,也开始修坟。 碑文是简单的,有固定格式。 不简单的是这种方式。 我觉得,迷信也是跟随经济走的。没有好的生活条件,人也迷信不起来。走在村前村后的山野里,看到有碑的无碑的土堆,无论是荒凉、坍塌还是气派,我觉得我们都是透过他们的生命和灵魂与这片土地相通的。无论死的方式和生前的故事怎么样,入了土,就是这大地的一部分,也是我们留给大地的纪念,等待岁月收割。 面对死亡的景象,让我对生充满留恋,同时内心一片苍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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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也有壮烈的死法,只是,那些烈士远离了自己的故乡。
1944年,乡人阙汉骞任国民革命军第54军军长,带领子弟兵在腾冲鏖战,历时42天,全歼日军3000余人,引得全球关注。
阙汉骞将军的家乡在一个小山包下,山上遍地石头,培育了子民们刚毅的、宁折勿曲的性格。村庄坐北朝南,后又分割为新、老阙家,在当地虽是小姓,却荣光有加。
抗日的时候,湘南是日本兵侵犯岭南的通道。当阙汉骞在腾冲与日本侵略者激战的时候,安徽的方先觉率领国民革命军第十军在衡阳苦战日本侵略者,以弱抗强,坚持近三个月,虽败犹荣。
这里有一条直通广东的古盐道,神秘的穿过湘南大地,穿过巍峨南岭,直达广州和香港。
鬼子兵来的时候,乡民早就耳闻鬼子的残暴嗜血,纷纷躲避。后称之为躲日本,但不乏乡勇挺身而出,抗击日本鬼子。
平田,湘南大地上人口最多的村庄之一,人口达六千之众,建有自己的保安队,拥有几十号人马,几十条枪。见人民畏日本兵如畏虎,队长遂带头到路边抢占制高点,打埋伏。日本兵一队人马从北面来,为首的骑大马。队长举枪射击,埋伏在路两边的山上保安队员同时开火,日本兵就地还击,步枪、机枪、小钢炮一响,把队长都吓瘫了,不仅行走困难,尿裤子,最后还是用筐抬下来。
而在袁家岭打伏击的游击队,却杀死了两个日本兵。
后来,游击队和队长被写进了县史。
村里的后生待日本鬼子走后,跑到稻田里,将炮弹坑里的积水漱干,以为能找到什么,最后什么也没找到。但那种好奇和浪漫,在那个紧张状态的年代,却像花一样,令人会心一笑。
我母亲跟我说,他们那个村也去了日本鬼子,几个跑得不快的妇女被捉住了,被日本鬼子脱光了,要求跳舞。鬼子把藏在瓦缸里的蔗糖也找了出来,吃完之后还尿了。村里一个男人摸回村,将那些妇女救了出来,还杀死一个日本鬼子,日本鬼子临走时放火烧了半个村子。
我那时候疑惑,日本鬼子为什么抓住中国妇女,将衣服扒光了逼迫跳舞。我觉得那是一件很难堪的事,女人怎么能在男人面前脱光衣服?与我们的风俗礼节道德都不相符。母亲说:你怎么知道日本鬼子?鬼子,你知道么?
那时候我不知道。
长大一些,看电影《苦菜花》,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小女孩被日本鬼子抓了,威逼利诱不成,杀了,老奶奶都不说出秘密。在那时,我对日本鬼子才有些认识,并且知道我是中国人,我们的民族曾经面临最危险的时候。面对过去的阴影,我有些恐惧,但要打日本鬼子,我绝对不会退却。
当你一个人走在乡间,看到那些报告平安的炊烟,连绵的青山和流布四野的沟渠,生活既平常又单调。而翻开它的历史,我们才看得到它丰富的内容,原来有那么多人不屈于压力和压迫,用血和生命反抗过。他们让这片大地无比厚实,深厚的内涵将一切不平化为平常。
阙家的后人,以出了个阙汉骞为荣。
阙汉骞的光荣,却属于我们的民族。
那些跟随他出征的乡亲,那些没有跟随他出征,在那片土地上起早摸黑伺候庄稼的农民,都一样令人尊敬。无论辉煌还是平凡,他们都具有一颗英雄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