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雨河:回望深处
- 作者:曹雨河 更新时间:2010-09-14 01:48:32 来源:原创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2052次
拐弯抹角算起来我该称他舅爷了。他终生未娶,好多年了,清醒时自称牛鬼蛇神,迷糊了就是钢铁战士,前不久在养老院里走完了他坚硬又柔软的岁月。
风雨如磐的年代,他曾经是战斗在敌人心脏里的钢铁战士。他如何钢铁,跟我有过痛彻的吐露。
那天晚上,突然接到上头指令,要我马上去审讯室临时做记录员。更令我出乎意料的,带进审讯室的是两名女犯。黄昏的灯光里,我看见一位女犯,齐耳的短发凌乱地遮着眼睛,一袭藏青色的旗袍得体地勾勒出腰胸,因为她的手反绑在背后,胸更为打眼。除了头发,衣裳都还整洁,看来是刚抓来的,还没经过审讯。我将记录本展开在桌上,拿起笔……那女犯发帘一甩眼睛一闪,雪亮的目光刺得我心一颤——她!就是她!她会不会看清我?
她叫于君,三年前我们同在一所大学里读书,比我矮一级,时代的激流同在我们的胸膛里汹涌澎湃,白天我们在各自的教室里学习,夜晚我们聚在一起讨论国家民族的命运。发言中,我们有着共同的话语、志趣和理想,恋情不知不觉中潜滋暗长了,两颗年轻的心同频共振。大学未毕业,我们瞒着家人,跟着学校里的一位地下党奔赴革命圣地。那里真是革命的大熔炉……熔铸了我们献身国家民族的志向,也铸定我们相依相随的爱情……后来,组织安插我进敌人内部工作。
“你们共产党的规矩'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的规矩:坦白免吃苦头!”两个审讯员训话,指着一套套刑具说:“那些都是为你们准备的!”
我心里一寒,那里摆放着竹签、辣椒水、老虎凳、吊绳,还有电烙铁……于君今晚要……本来还疑惑上头怎么突然派我来审讯室做记录,此时明白了,怪不得一个审讯员的目光总在我脸上扫来扫去,我心里又一寒。
两个女犯绑定在行刑柱上,两个刑讯员舞起浸饱辣椒水的皮鞭,对准女犯的正面从上往下排,尖利的鞭哨声在房梁上窜来窜去,女犯衣肩破了,树叶似的在生风的鞭子下左摇右摆。鞭子的阴影和阴险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也没忘记不时划过我的脸。
我木着脸,在记录本上写下:鞭笞。抗拒。
灌汽油辣椒水。参了汽油的辣椒水通过胶管呼噜呼噜灌进胃里,两个女犯的身子控制不住:颤抖。坚固的行刑柱也控制不住了似的,不住地颤抖。女犯人的下身淋淋漓漓。失禁。
——阳台上,一盆洁白如玉的百合,吮吸着阳光雨露含蕊待放;忽遭电闪雷鸣狂风骤雨的摧残,还未来得及绽放吐香的花儿一瓣瓣零落于泥水里,蕊儿一丝丝折断随风飘逝……我欲扑入风雨里抱回花盆,身后的保姆双臂死死抱住我动弹不得——童年的一幕忽然闪现在脑海里。
我依然木着脸,嘴里有些咸。我又明白些,今晚派我来记录的意味。我能不能经受住这场刑讯?经受住这场多棱面的考验?
记录本上落下:灌汽油辣椒水。痉挛、失禁。抗拒。
夜已深,两个行刑员有些疲倦。
脸木着,昏黄的灯感觉比起初亮些,夜墨黑。
刑讯员稍作休息,继续行刑。他们把两女犯的十指固定在特殊的刑架上,拿来竹签和锤子,往手指上钉竹签。
从未开口的女犯,喊爹叫娘呼天抢地。昏迷。凉水激醒。昏迷……
我嘴里不断有咸液泉出,像咽口水一样往肚里咽。
阴险的目光划着我麻木的脸。
凌乱的剪发后闪出一只眼,目光很近又很远,坚硬又柔软,一半是湖水一半是火焰……软的欲将我融化硬的欲将我碾成肉渣。
记录:十指钉竹签。呼号、昏迷。抗拒。
夜深了。两位审讯员丧失耐性,狂躁起来。一把一把就像撸树叶一样把两女犯身上的衣裳撸下来,一对对含苞未放的白莲举在灯光里,白得让人心疼胆颤。审讯员抄起电烙铁摁在莲朵上,吱吱啦啦,焦胡味呛鼻,撕心裂肺嚎叫……
夜,墨一般从窗口流进来,流进来如蛇信洞穿我,撕咬着我的皮肉,啮咬着我的五脏六腑,咀嚼过的肉渣从上腔落到下腔,我清晰地听见扑嗒扑嗒的声音……肺没了,肝没了,心也没了,我还能活吗?为了活着,我要换动物的心肝肺了!
我一头栽倒,晕过去……
还好,医生诊断:低血糖。属病理晕厥。
(也有疑点:口里含血。医生推断可能是晕倒时牙咬住舌头了。)
后来,叫我在记录本上签字时,发现多了一行:
电烙铁多次杵进女犯敏感处、私密处。昏迷。激醒。未果。建议处决。
后来听说,两位女同志都牺牲了。
我在一次执行任务中“被俘”,回到组织的怀抱。
组织给我记了功;于君的烈士证一时难以送达她家,也由我保存着。
那夜昏黄的灯光,于君雪亮的眼睛一直闪在我心里……
听舅爷说了他坚硬的故事,我多少明白了他终生不娶的情结所在。他心里一直装着于君实在容不下另外一个人了。
舅爷还讲了他柔软的故事。
全国解放了。
凭我的学历,凭我的资历,有相当不错的位置等我选择,可我选择了一所中学教书。平安无事度过多年。
多年后,突然被一帮高年级学生——革命小将红卫兵揪进一间小黑屋里,一阵拳打脚踢。
审讯:
交代:人到中年了,为什么不结婚?等待什么?
……(都是些嘴上未长毛的孩子,我说什么。)
交代,你叛党投敌的罪行!
……
交代,窝藏在人民内部的牛鬼蛇神!
……
交代——
我是牛鬼蛇神,我不是人,不是人!我眼睁睁看着敌人祸害自己、自己的——革命同志!装着无动于衷、袖手旁观,我是牛鬼蛇神!
从此,我和罪恶分子一起被牵到各处游斗、吃唾沫,挨拳脚;还高呼:我狼狈为奸、我不是人,我是畜生!
其他罪恶分子像霜打的茄子,焉儿吧唧地低着头,痛不欲生的样子,一不小心,还真有自绝于人民的坏分子,他叫穆瓦。
穆瓦是一个小村上的地主,背碱土熬碱,背了三十年,熬了三十年,口里省肚里攒总算盖起了三间瓦房,解放后化成分,小村子一色穷苦人家,唯一显眼的就是穆瓦的那三间瓦房,一个村子没有一个地主又说不过去,那地主非他莫属了。他从小受苦过来的,吃些唾沫挨些拳脚也算不得多大的坎。有一回批斗会在自己村上开,就是知根刨底的人也挖不出穆瓦多少罪恶来,这让主持会议的人很不满意,村干部一拍脑袋,拉来一帮小学生上台批斗。小学生大胆的一个个走上批斗台,耍闹剧、恶作剧,就像现在广场上超男超女的表演,啼笑皆非。穆瓦的孙子也上台了,手里托着从茅厕里挖来的大粪,走到垂着头的爷爷面前:
你这个不劳而获的老吸血鬼,你没喝贫农的血,贫农都住土草房,你怎么会住砖瓦房?说!
“……”起初穆瓦不知道是自己的孙子,听了话音才知道。
在人民面前无话可说了吧?低头认罪!
“啪”——孙子手里的大粪摔到爷爷脸上。
“你 你怎么能往爷爷脸上摔大粪?”穆瓦眼里盛满悲凉。
“你是谁爷爷?你是地主吸血鬼!”
……
那天穆瓦被批斗完回到家,打了两翁凉水,整整将脸洗了八遍,又冲了凉水澡,换了干净的衣裳,回到自己的屋里睡了,第二天家人见他凉凉地挂在房梁上。
唯有我,虽然皮肉青一块紫一块,心里如久旱逢甘霖的幼苗,枝叶舒展,滋生多了……
后来,舅爷平了反,离了休,住着较宽敞的房子。一直揣着于君的烈士证,一个人过。再后来生活不能自理就住进养老院。这被青年人囫囵吞枣地理解着,矫情地感动着。
一直不可理喻的是,如此刚强的他,怎么会被几个嘴上未长毛的孩子审成牛鬼蛇神了呢?还走街串巷地高呼自己不是人,是畜生!
困惑多多的今天,谁还追问这么一个小小的问号?早被喧嚣的洪流涤荡无存了。
2010-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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