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交错于两条大河之间。一条官河修成于清朝康熙年间,与另一条天然行成的饮马河聚成很大的水系由西城经过,途径城北水道往东海泻流。两河上游河网密布,出门三里路要过五座桥。水乡交通坐船更是方便迅捷。两河分别修了望云桥和太平桥。两桥之间,米行,绸布店,酒馆,赌场,妓院,中药店,茶社,钱庄,浴室遍布街道里巷,车水马龙,市声鼎沸。河中樯帆林立,渔舟穿梭。夜间灯映河水,天上繁星闪烁,说一定就有一二颗悄悄坠水中。早上,税务官站在岸边,用扣着布袋的长竹竿伸入河中向商船收税——河西那一片称为西荡,为两河相汇处,水面更宽,天被水洗得蓝盈盈的。远看河水,稠稠稀稀,波澜不惊。近处之水颇见力势,水底暗藏漩窝,鱼虾草叶一临近就被引力席卷进去。掠飞起好几只潜栖在芦苇深处的白脖子水鸟。打鱼船轻浆徐橹,于野荷叶中穿行,往岸边家里赶。天太热,岸上黄狗懒得咬人,伏在堤树旁似睡非睡。西城连桥白云低,流水潺潺似马蹄。人影霞飞天将晚,渔舟斜泊苔鲜绿。提鱼上岸换酒去,回斥黄犬不识人。萍水相逢惊微澜,一片冰心入梦来……
随便沿一处青石码头上岸,岸上巷巷相连,黛瓦青砖,流风粉墙,颓破的围墙已关不住一枝红杏,推开黑亮的木门,不知从里面走出一老翁还是一女子?从前,走出的人中了秀才举人,留下诗文卷卷;从前,走出的人成了盐商出资修桥留下大名鼎鼎。岁月悠悠,悠悠岁月里的西城,留下多少往事,多少种传奇故事,多少人间悲观离合。望云桥北是轮船码头,南北客争相入候船室购票,排队登船各奔归宿处。好几艘客轮泊在码头上,搭着桥板,等验票结束,鸣响喇叭开船。稍远处停着拖驳船,会有墨绿色的货轮牵引,一艘连着一艘,一条长龙似的,有一里多长的拖船船队,缓缓地在水里航行,颇见壮观。望云桥南是小商品市场,再往南是批发烟酒白糖布匹的大商埠。路远客一下船,只扑过去,提好货还能搭下一班轮船回家。轮船在官河饮马河里行驶,像梦一样飘向远方。许多乡村里的人做梦一样上了轮船。因为那些米黄色墨绿色轮船为他们带来一个外在的世界,一个多彩又复杂的世界,一个区别于乡下永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的世界,有不少人因此改变他们一生中的命运。便利的水运把西城变得更加繁荣和喧闹……
渔民们的打鱼方式迥异,有守株待兔式的张卡子诱鱼;有早半夜撤下细网,到明天早上提网收鱼;有用圈网几条船合作捕鱼;有放鸬鹚入河追鱼;有穿着皮钗背着鱼娄到水浅处岸边摸鱼;有手持鱼叉像侠客一样瞄准大鱼飞叉抛去……望云桥与大平桥的空隙之地摆满打鱼人从河里打上来的鱼,活蹦乱跳的,嗅着桥下稔熟的水腥气,拼命往那里挣扎,多么想重回水里,获得自由。鲫鱼、鲢鱼、青鱼、白跳、黑鱼、黄膳、鳊鱼一有尽有,白米虾、草虾、螃蟹、泥螺、海带等挤满市场,鱼儿就卖个活价,渔民们就近上岸出售。天长日久,西城的这一段就叫鱼市口。后来通公交车,站牌名就叫鱼市口。天热之时,空气中总弥漫着死鱼的腥臭味。随着市场的扩张,桥边已容不下那么多鱼桶鱼盆摆摊,就迁进新西门菜市场。但地名鱼市口没改变。两座桥从木桥变成水泥桥,后拓宽有浮雕画栏的立体式钢架桥,两桥间留下一个大广场让车转弯好绕行。中间草坪,假山,长廊,桌椅,可供游人小憩。
西城水流依旧,水脉破了,繁华不再。东城南城发展后来居上。尤其东城频临机场铁路高速公路通榆运河。交通更为迅捷,飞机汽车替代轮船,四通八达,大大速短了旅程,也节约了乘坐交通工具的时间。像百十里的两地,以前一天只有一个航班的轮船,而现在的汽车能开好几个来回。客运公司忙不过来,一些个体客车也加入其中,缓解客流。招商场,星级酒店,大型超市,批发市场,水果市场,银行,保险公司,海关大楼纷纷落户东城。
西城不再发展,两城成了一个梦。老辈人只有在梦中才回味到往昔的西城,往昔的鱼市口。年轻人对西城的过去不感兴趣,同样他们也没功夫去想未来。他们只对现在爆发户一样的东城着迷,中邪一样从四面八方拥来,更可恨的是那两三班轮船固执地开着原来航线,可轮船带上来的客一上岸,连歇脚的功夫也不留,纷纷跑到鱼市口乘5路16路21路36路公交车往市中心去。
鱼市口住着老一代居民,往昔的繁华是他们的少男少女时代。他们的年龄也该到了风烛残年,老年人不喜欢大红大绿的亮色,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灰色,喜欢暗,喜欢宁静,就是白送个五星级酒店客房还嫌住不惯呢。他们现在一边感叹世风日下,一边和冷清寂寥的西城有着暗合的心境。他们家里砖砖瓦瓦搭起许多临时小房,能在将来多讨一笔拆迁费。而这些临时小房以全市最便宜的价格租给三轮车夫,农民工,水果贩子,收废品的,炸油条的,做豆腐的,买狗皮膏药的,附近小厂工人等社会底层人员。他们本来微薄的退休工资之外,房租等于是补加的一笔收入。就是这一笔收入能改变他们晚年生活的质量。这一点钱开支出去,跟白捡的一样,花这部分钱,他们不心疼。他们本来花钱不多。
由于鱼市口是城市贫穷人群集聚之地,虽然杂乱,但小偷不肯光顾,较大的发廊浴城不开在这里,星极酒楼娱乐城也不开在这里。这里的治安乱中有序,就是外地犯事的人潜于某院落一隅,夹着尾巴,规规矩矩做人,一副良民相。谁有火眼金神去告发?这里警民关系比别处融洽,彼此都睁只眼闭只眼,扫黄打非,这里不时主打场所。而青少年都向往东城,连犯罪率的攀升也带过去了。这里倒相对平静。鱼市口某些小巷里还住着一些三四十岁的单身女人。她们的身份和夜半路灯一样昏黄迷茫,像带着面纱,又借着某种掩饰,仿佛一些外来的花朵开在颓落的庭院里。
岁月已裉去她们的花样年华,有人连徐娘半老也留不住。她们不可能像张曼玉那样,有中年女子不忍心丢弃青春年华的神韵。她们在白天大都有些略为固定但收入不是很高的工作。夜晚就在鱼市口闲逛,溜达,因为价格相对低廉,得到中老年男人收入不高者的青睐。她们讲诚信,时间也是固定的。有些半推半就,有些遮人耳目,有些欲说还羞,当然也有些过来人的轻车熟路。那些房主都是睡意昏沉的老男人老女人,都有眼睛不好使的毛病,一时分不出今夜张郎明夜李郎。甚至第二天中午前后打照面,他们带着长者的关切问,你家男人昨夜又来看你的吧?那些女子一律不答,只是轻轻地模糊地笑了一下。这不,鱼市口周围又多了一个叫游燕的暗娼。
吴茂华,男,生于1971年10月6日,1995年开始在《小说界》《雨花》发表过短篇小说。后停笔,在乡下潜心读书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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