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大桥与公路贯通之后,那条乌黑的渡船像缺牙瘪嘴的老妪,退出了河流的滩头,历史在登台谢幕的背后留下明朗的注脚。一条横在眼前的河流,适合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跨越?这是人类与自然的双重主题。
一个村子,世代被大山围堵,被河流阻隔,心中郁积了太多的孤寂,从母腹降生,到入土辞世,所有的悲欢都与一条河流有关。河流浩荡东去,不舍昼夜,它在完成一条河流应尽的使命。
刚柔并济的河水打着漩儿,在观音崖前绕行了一个惊叹号一样的曲尺,然后缓缓流去,它既像在提醒,又像在探寻!河流在找不到答案的地方采取了回避。也许河流是不愿面对那份沉重,在渡口的前头收敛起一泻千里的脾性,放缓匆匆的脚步。奔腾的河水,弯折的弧线,月牙一样的身姿,一切都是为了稀释曾经的放纵,缓解号哭般的癫狂……
时光匆匆,30多年转眼过去,河流已经沉淀了太多的往事,翻卷起数不清的浪头。河还是这条河,岸还是那个岸,但水早不是那些水,就像哲人说的:“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在河岸边有一块荒芜的坡地,30多年来很少有人到那片坡地里去,人们尽量远离那块坡地,远离那段记忆,不愿看见杂草丛生,疮疤一样的坟包。20多个早殇的生命,带着花季雨季的梦想,长眠于此。活着的亲人不敢靠近,怕沉睡了的记忆突然间被激活,使疼痛再次划伤柔软的心尖。多少年了,山崖依旧坚硬,寸草不生,河水绕道回避,埋满坟堆的荒地就像烙印在村庄肢体上一道刺目的伤疤,成为埋藏在集体记忆中的噩梦,它冰冷、尖锐,突兀,如同刀锋在心坎上游走,它是积淀在乡村底部一份永久的疼痛。
二
时光如果能重回1973年代,我们会看到一些多么不同的情景,长年挖山开渠的村民,正被一种极端的个人崇拜主义所牵引,1964年树立起来的大寨红旗,依然在农村作为典型推广。
1973年我才6岁,还没有资格到大河对岸的镇上去读书,所以我和同龄者都没能亲历那次特大事故,总是以一种无关痛痒的局外人的口吻,好奇轻松的谈论此事。
长期以来,关于那个惨剧的讲述都是碎片般的,断裂的,残缺不全的。我一直不明白,幸存者的讲述究竟是有意删繁就简,还是倾听者不愿对细节过多的关注,喜欢口无遮拦的直奔主题。总之,许多与我一般大小的孩子,都不关心事件的细枝末节,只想了解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混沌未开,少年不识愁滋味。
随着年龄增长,倾听的感受不断变化,从最初的好奇到后来的惊恐,再到浑身颤栗,再到刀割般疼痛。我明白许多从煎熬中过来的村子,都有一部血泪史!当我的同龄人早已为人父母的时候,岁月将一切无可言说东西悄悄渗入各自的骨血之中,世俗的风尘已经吹干了亲人的眼泪,艰难的世事与瞬息的祸福,让我心生柔软,独感悲凄。我宁可相信被人反复讲述的故事是一个真实的谎言,永远停留在乡村口头文学家的突发奇想和凭空虚构之中。但事实无法回避,那个落满灰尘的相框像通往岁月隧道的入口,阴凉而幽暗,让人驻足而不敢前行,相框带着黑白的记忆一直悬挂在姑姑家那堵斑驳苍老的墙上,13岁的梅表姐那张如花似玉的笑脸,将那段纠心的往事定格在1973年9月未的晌午。照片上的梅表姐虽然瘦弱,但不失精神,特别是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充满了对未来的深深期待和向往……
那个时期我们这个村子叫星光大队,从村子的名称便能知道那个年代的鲜明特色,全公社各大队都有一个火红的名字:永红大队、忠心大队、先锋大队、红旗大队、跃进大队。星光大队一共有12个生产小队,当时全大队有30多个孩子在镇上读初中和高中。孩子们上学回家都要面对一条大河,河流就是横在孩子们人生起跑线上的第一道门槛和关卡,成为生命与自然的一种双重隐喻。
三
星光大队与其它大队不尽相同,说它不同也不是别的不同,只是地理位置的不同。全公社6个大队,5个是在平原地带,也就是在公社所在地那边。而星光大队却孤零零立在大河对面,属山区,虽然只是一河之隔,此岸与彼岸的生存环境却完全不同,山区与其它平原大队相比生活水平有着明显差距。表现突出的比如平原地带的学生因为队里耕地多,产粮多。所以在生活饥馑的年代,平原地区的孩子要比山区孩子好得多,尽管他们也有缺吃的时候,但常年来说,大部分时间还是能吃到白米饭。山区孩子就不同了,从年头至年尾,吃的全是薯丝干,大米每顿只能洒胡椒面似的,星星点点就那么几粒。猪油猪肉就更显精贵,每家过年才能杀头猪,那些猪油切成指头般大小的方块,用盐淹着存在瓦缸里,每顿一至两块,六七口人的家庭要吃上整整一年,一直吃到下一年杀过年猪。
所以说这些孩子平时连油沫星子都难见到,十四五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整天过着清汤寡水的生活,他们的记忆里永远都是饥肠辘辘的感觉。孩子们心里最奢侈的生活就是何时能放开肚皮饱食一顿,那怕能吃到几块薄如纸片的猪肉,也会让人三日口齿留香……
对于沉寂的乡村来说,一年一次的牙祭就是最盛大的节日,那油光闪闪的米粉、米果、豆腐、猪肉、排骨海带汤就是世间最味美可口的佳肴。以当下的生活水准来评判,这是一些最普通不过的家常便饭,如果放到现在这些孩子的面前,或许引发不了一丝半点的兴趣和食欲。很难想象,这些饭菜在当年是望眼欲穿,一年难遇一次的大餐。那期待渴望的眼神,不是过来人,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乡村一场普通的牙祭,它究竟能有多大的诱惑!
四
那场牙祭半年前就开始计划,无论是在水库工地,还是在除草插秧,人们都喜欢谈论何时打牙祭。有些性子急的,遇上大队支书或其它干部就会问个不停,想知道到底定没定时间。干部总会说快了,快了!其实干部们心里也很急,一直都在琢磨牙祭该定在什么时候,该如何安排,比如杀几头猪,准备多少桌,定个什么标准?
民以食为天,想到能打场牙祭,人们干活的劲头似乎也更足了,对于如水而过的日子有着深深的期待。大队长、小队长安排生产一呼百应,说一不二,再没有人磨洋工。大家都以饱满的激情在期盼,在等待,时间终于定下来了,定在9月末。对于定在这个时间有人赞成,也有人反对,赞成的是说这个时候乡村的农活比较轻松,天气也开始转凉,适合安安心心操办牙祭;反对的人却说没有照顾自己家孩子,放了一两个月的暑假,刚刚开学,又打牙祭了,这样的场面不该忽略孩子!只要是队里的成员一个也不能少。因为孩子们盼这个日子眼睛都盼穿了,现在孩子们前脚一走,队里后脚却要打牙祭,情理上也说不通啊!
为了不落下任何一个孩子,父母随时与孩子保持联系。1973年不可能通过电话来联系,家长们在工余时间只能轮番跑镇上,告诉孩子们随时作好准备。其实家长说这话等于自我安慰,顶多勾起了孩子回家的欲望,多引出几条馋虫,多做两个美梦罢了,典型的画饼充饥。要打牙祭了,让孩子们作啥准备呢?孩子们的肠胃早就空空如也,做梦都在渴望美食,根本就不需要清仓腾地,随时随地可以发挥作用。孩子们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而且是战之必胜,哪用得上作啥准备!但是家长们还是要孩子多惦记这事,并且不停地叮嘱:比如千万别感冒了,少喝点凉水,避免拉肚子等等,要不到时有满桌子好吃的,你却眼睁睁看着不能吃,那真会气死人的……
五
日子眼看着就要到来了,在外读书的孩子个个都得到了通知,就等开宴的那天出发。学校那个时候也是很松散的,大队和校长打声招呼,学生便可以随时赶赴乡间的牙祭。
牙祭的前夜天降大雨,这一年在春未夏初的时候其实刚发过一场特大洪灾,损失惨重,很多房屋被连根拔走,田土被淹,牲畜、庄稼被水卷走。按理说,这一年大伙根本不指望能打牙祭,星光大队虽然属于山区地带,与平原大队比,灾害损失较小,但也有十几户人家倒了房屋,大部分庄稼被淹。大队支书考虑,越是灾年越要稳定情绪,安抚灾民,于是决定想尽办法杀一头猪,召集全大队的干部群众打一堂牙祭,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一夜的大雨,河水上涨了不少,黄龙一样的河水,裹夹着残枝败叶向下游咆哮而去。从河岸通向渡口三十个麻石台阶,被水淹去了十个,一条乌黑的渡船泊在水湾里,一起一伏的浪涛把船拍打得左右摇晃。老艄公半上午就候在船头等,这天过河的人没几个,全都守候在大队部的地场前,帮着摆放桌椅板凳,洗碗、摆筷子。有些帮不了啥事的老人、小孩则守在伙房的周围,闻闻那股油香味也感觉舒坦了许多。
艄公吸着烟卷,眉头紧紧地皱着。干他这一行虽然比出工的社员多一点补助,但是长年累月没日没夜的,有人过渡随时要到,想操这行的社员没几个。艄公漂在水上几十年,对于这种两点一线的日子有点厌倦了,这也难怪,他都在河上呆了二十年多了,让一个中年汉子变成了老年。
艄公眯缝着眼,眺望着对面河岸上,手上的喇叭形自制烟卷都快烧到指头了。老艄公在心里骂了句:挨死吧,一伙小鬼崽怎么还不来呢!艄公在等对面那些读书的孩子回来,只要把孩子渡过河,赶上中午的牙祭,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老艄公终于把手上的烟蒂扔掉了,烟头翻了几个跟头,落入水中,一个浪头打来,眨眼就无影无踪。老艄公有点心急了,他早上喝了点照见人影的稀粥,现在肚子咕咕叫了,稍公微闭着眼睛,似乎已经闻到了诱人的肉香……
可能是一路的积水太深,行走缓慢,孩子们始终没有在对面的河岸上出现。老艄公凭感觉,知道时辰不早了,中途有几位家长跑来河边看过,发现孩子还没到,于是又立马转头回去了,回到大队部地场前等候。老艄公也站起身来了,反过手在屁股上拍打了几下,然后下船大步流星地朝大队部去了。
老艄公赶到大队地场前时,吃饭的男女老少早就到齐了,几十张大圆桌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宽阔的场地。乡里人吃饭最讲究早到,都说做官莫向前,做客莫朝后。大家都选了随意的位置坐好了,每桌人脸上满是满是兴奋和喜悦,个个谈笑风生,世界在这一天显得无限的美好!厨房的菜也大部分做好了,帮厨的开始分拣装盘,端菜的手拿托盘,准备往桌上运送。
惦记孩子的家长,像孤立在田野的鹭鸶,把细瘦的脖子伸得老长,但身子却不愿离开桌子半步。开饭的时间早到了,但是孩子们还是没有出现,大家坚持等了一会,还是没有看到对岸有孩子的身影。菜开始凉了,坐在桌上等吃的人肚子显得十分饥饿,胃里像有鸡爪子在抓挠。支书听到一片嗡嗡嘤嘤的声音,大部分人在埋怨,最后支书下令开席,吩咐厨房留下一些饭菜,等孩子回来了再热着吃。这个办法很好,大家一致同意,可说是皆大欢喜,都说当支书的就是一样,转变快,脑子好使,不让大家一块饿肚子。
六
终于开席了,手上的筷子就像枪支上的刺刀,又快又准又狠地对着目标,你来我往,每张桌子都风卷残云一般。
艄公与几位老友同坐一桌,有位老头还从家里带来了一瓶红薯酒,艄公连喝了三杯。刚刚等到一大碗红烧肉上桌,对面却听到有人大声呼喊,孩子们在等船啦!
艄公站起来,迟疑了一下,等他再次把目光投向桌上时,那碗香喷喷油浸浸的红烧肉就快见底了。艄公颤抖着手,伸出筷子总算抢到了一块,送进嘴里,好像连味道都还没品尝出来,那坨不大的红烧肉像泥鳅一样,滑溜一下就滚进了喉咙,回头再看看桌上的肉碗,早就连油汤都一滴不剩了……
艄公无限怅然地离开了饭桌,感觉桌上的人没一个是善斋公,谁也没有承让一点,照顾一下他。一大碗肉,就是平均分配,每个人也应该有个两三块,可是……
走向渡口的时候,艄公的心里开始气愤起来,就是对面这些孩子,如果不是他们要过河,他也不会在关键时刻迟疑那么一下,让他空着肚子来渡口。艄公解开缆绳,上了船,他把船急匆匆地向对岸划去。船到岸了,孩子们一窝蜂似的朝渡船扑来,船板被踩得叮咣叮咣作响,船身缓缓隐入水中。
二十八个孩子全部上船了,艄公开船了。后来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有人说艄公肯定是喝醉了酒,要不凭他的水性和划船的技术怎么也出不少事的;有人说在河中间桨板断了;也有人说船严重超载,包括艄公在内将近三十人,至少需要分成两批过河的,但是谁也不愿留下,等待第二批过河,于是就这样把船划到了河中央……
仅有的三个幸存者后来回忆,当时船身摇晃了两下,随着就被浪头掀了起来,船倒扣在头顶,所有的人都落入波涛翻滚的河水中。
孩子们伸手求救的最后一声呼喊,被奔腾的河水吞咽了,家长们还不知道渡口已发生了惨剧,他们正在尽情地品尝着美味,多么希望这种幸福美好的日子能长期拥有!
尽管艄公在风浪里出没半生,他的水性很好,但是在下游打捞起来的时候,他被两个求生的孩子的紧紧抱住了双腿,怎么也分离不开。悲痛欲绝的家长见状长跪在地,仰天长啸!
这次事故二十九人,只有三人抓住了一根漂来的杉木幸免于难。三个孩子从惊恐中清醒过来后,第一句话就是饿!很饿!原来孩子们为了中午能多吃点美食,早餐也没有吃,真的在腾地清仓!
面对这种从天而降的灾祸,大队支书捶胸震足,痛悔不已!谁也没有想到,一场安抚乡民,温暖人心的牙祭,会以这样一种痛彻心底的方式结束……
往事如烟,一晃三十多年过去,如今一座新修的大桥像腾空的巨龙,将一条坦途伸展在一河两岸。河水曾经带着忧寂的容颜从古老的渡口流过,沉重的往事早已被河水冲淡,车水马龙的大桥之下奔腾是欢乐的浪花!箭镞一样的车辆与船篙浆橹的挥舞有了本质的不同。从飞毛腿信使,到飞鸽传书,再到拇指e族的数字通讯,它终结了一个时代的神话,创造了崭新奇迹!如今社稷兴旺,国富民强,吃上顿,欠下顿的日子越来远了,在食不厌精的年代,很少有人再为粮食而担忧;粮食不再引人注目了。但是正因为幸福的麻痹,才需要警醒,在半个多世纪前,美国的奥波德说:“人们在不拥有一个农场的情况下,会有两种精神上的危险:一个是以为早饭来自杂货铺,另一个是认为热量来自火炉。”诗人昌耀写道:“而我,特别景仰从粮店肩扛面粉而出的人们,因为那种布袋里珍藏着人人需要果腹的阳光。”
现在我们在高楼上安居,在车轮上飞舞,在网络上遨游,衣食无忧的生活,逐渐忘却了金黄的稻穗和饱满的麦粒,宁静的乡村被城市的高楼所遮蔽,田野被耀武扬威的街市挤到了边缘,现实中还有谁在惦记古老的农事?每当打着饱嗝的时候,我就想起老家1973年的那场牙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