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东田,曾用笔名于田儿。祖籍山东烟台,1977年生于北京。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2002年参加上海市作家协会举办的“新世纪首届青年创作班”。著有长篇小说《大路千条》(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8月);《桐子树下——一片七里香》(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8月)。中短篇小说集《狗不是狼》(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5月)。52集动画系列片《Bravo,东东》编剧,获得2006年中国动画学会编剧单项奖。魔幻互动喜剧《睡前故事》出品人、制作人、总编导。翻译作品:《敞开的门:谈表演和戏剧》(英)彼得·布鲁克 著(新星出版社,2007年12月)
于东田于今日(2010年8月27日)坠楼去世。
杏核岛家事
送走了母亲家里空落落的,我和老婆孩子守着母亲的遗像既不睏也不饿,就那么痴呆呆的坐在沙发上,时间对我们已失去了意义,互相之间已无话可说,我们谁也安慰不了对方,谁都知道悲哀不是能用语言来解除的。原本老婆老低声嘟囔着母亲不该这么快就火化,她总感觉奇迹会出现在母亲身上,她希望母亲能苏醒过来,现在她也陷入沉默。
母亲知道自己不行了,她最后的话是:“别让外人来打扰我”。
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她这一辈子对人世看得太透彻,太怕“人”的反覆无常,她不愿让外人流那两滴眼泪,正像有人找她了解一些历史情况她绝不接待一样,别人总认为她是个不解人情的老太婆。
美国的亲属母亲也不让打扰,说别给他们出这个难题,知道了消息不回来不好,回来又要费那么多精力还花那么多钱。母亲竟和当年大奶奶的说法相同:他们在国外谋生也不容易!
送母亲到火葬场,就我们一家三口。当母亲被推进火化炉,我和老婆儿子再也无法支撑,互相依靠着坐在遗体告别厅外的地上,看着那高高的烟囱冒出淡淡的白烟,心就像被猫在抓,老婆低声说:
“娘就这么走了!”
我无奈的看了看她伤心的眼神,使劲不去理会儿子那无声的哭泣……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给烧了,实在让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突然特恨火化这种方式,我所见过的死去的亲人,(除了姑姑无法找到遗体)他们都安息在杏核岛上。土葬总让人感觉亲人就睡在地下,完整的遗体还能给人点安慰,何况我祖先的遗体都完整的安放在杏核岛下的地窖里,唯有母亲是我送她进火葬场……我曾想把母亲运回杏核岛,可现实早已使我无力达到自己的愿望。把生我养我的亲娘送来火烧,不知道母亲愿不愿意得这么个结局。儿子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轻声的说:
“爸爸,奶奶火化了好,我们可以把奶奶的骨灰放在她自己的床上,奶奶还在屋里,还睡在她的床上,就在我们身边……
我惊愕地看着儿子,心里感到莫大的安慰,我双手捂住脸颊,泪水从指缝间浸出。
火化工拿出母亲的骨灰交给我,得意的跟我说:
“你看这骨灰多白——”
我接过母亲的骨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他理不理解我们失去亲人的痛苦。可能他们已习以为常,根本不把死者亲属的悲哀当回事——唉,这也不能怪他。
我把还有热气的骨灰紧紧地抱在怀里,老婆把脸贴在骨灰上亲吻着瘫坐在地上。儿子抱着我,母亲就在我和儿子的拥抱中,她的余热温暖着我们爷俩……
家门口放着许多插满鲜花的花篮,没有落款,估计是母亲的学生送来的,我抱着母亲的骨灰朝花篮三鞠躬。
母亲的骨灰放在她生前的床上,我儿子给奶奶盖上了被子,我知道他希望奶奶能继续给他温暖。
奶奶突然去世,儿子一下就长大了,他一支胳膊搂着我,另一支胳膊搂着他妈妈,默默的陪着我们两口子不说话。儿子尽管不言语,但我能感觉他心里在流泪,他是第一次遇到亲人去世,而且是他最亲近的奶奶。他不像我,一辈子遇到家里死了那么多人,而且都不是正常死亡。我的儿子从小就跟奶奶在一起,我们两口子因为工作,常年不在家,儿子第一次喊出的不是爸爸、妈妈,而是奶奶,对奶奶的去世,恐怕比我和他妈死去还要悲伤……
突然,儿子松开我们,去奶奶屋捧出那本净是死人照片的像册,儿子的手在颤抖,他把像册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返身回了奶奶的屋。我听到儿子依门坐在地板上哭泣……
相册上只有我们家去世亲人的遗照,我父亲、我姑姑、我母亲三个人的相片,是他们在北京读书时的留影;还有几张是姑姑在日本、美国留学时的照片;我那两个不到六岁就死了的弟弟,是在上学前照的半身头像,笑眯眯的露着小白牙,永远就那么大;大奶奶、奶奶每人只有一张相片:奶奶恬静的脸庞,好像有说不完的忧愁,那炯炯的眼神能看透别人的心思;大奶奶则使劲闭着嘴,完全不象我记忆中的她每天风风火火嘻嘻哈哈,仿佛刚发生了什么事,她马上就要怒吼一样。母亲和姑姑在北京的照片,都梳着刘海头,穿着那个时代最典型的学生装;我的老爷爷和爷爷相片都是西装革履,一派潇洒……可能是儿不嫌母丑,我走南闯北,还没见过哪个女的有我母亲漂亮。我姑姑长的和我母亲像亲姊妹俩,后来我遇到见过我姑姑的人都说姑姑是难见的大美人。相片上的父亲是长衫、分头,朝气逼人,眼睛透露出无限的智慧和满足,好像在说:
“有最疼我的姐姐,还有最爱我的妻子,谁有我幸福?”
从我所能回忆起的父亲和姑姑,跟相片上的人差别最大的是父亲。姑姑和母亲总是把自己收拾的干净利索,让人一看就是知识分子的样子。父亲总是忙于他的公事,从我记事起,就没见他的胡子头发理顺过。每次回家就和妈妈嘀嘀咕咕说不完的话,有时干脆说些我不懂的洋话。这可是怪我总爱瞪着眼听他们说些什么。等他们说完不让我知道的事,父亲轻轻的揪着我的耳朵说:
“哎,傻小子,你听懂了吗?”他再晃悠着我的头说:“小子,你长的像谁?”
母亲得意的看着我,我看着父亲笑眯眯的脸色,我想,被揪的这只耳朵让父亲也疼,就说:
“你揪的这只像你,这边这只像妈。”
父母大笑不已,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笑我,但这是我记得父母的唯一一次开怀大笑。父亲笑过后,突然脸色沉下来看着母亲说:
“这小子差点生在美国……”
母亲眼里沁满泪水,哽咽着说: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每个家庭都有不被子女后代知道的秘密,我们家若不是母亲要解除心中那些“疙瘩”,我也不会知道家里发生的那么多事。是母亲为我父亲和我姑姑的死,一辈子都痛苦不堪,当然母亲更多的是为她的大姑子——同学——朋友的遭遇忿忿不平,才要我千方百计弄清楚:是谁“害了”姑姑和父亲。
姑姑从日本留学回来又考取公费去美国留学,父亲和母亲也决定去美国攻读学位,可母亲怀孕了——那就是我。可能我不愿生在美国,去拿它那个什么护照,我折腾的母亲像生了大病,原本办好了所有出国手续的父母,叫我闹得母亲吃什么吐什么,筋疲力尽地对父亲说:
“你看他来的多不是时候。”
父亲则是一副笑脸说:
“咱们也该有个孩子了。”
“我回老家,你自己去吧。”
“那怎么可能,等过几年再说吧。”
就因为我的捣乱,父母亲没去成美国。
这是后来母亲跟我讲的。
我还不满四岁,日本人发动了芦沟桥事变,奶奶派人接我们仨回了老家。因为火车拥挤不堪,我第一次坐马拉的轿车,到天津坐上大船,又第一次见到大海。
爷爷的家在一个小岛上,那个岛叫杏核(hu)岛,据说这小海岛像一个杏核漂浮在海上,我的祖先在岛上种了不少杏树,它叫杏核岛就更名副其实了。等我长大了点,看刚露出水面那一圈岩石,其形状、颜色还真像杏核的边。后来奶奶跟我说,是秦始皇东巡,朝大海吐了一颗杏核,就成了这个小岛。但站在岛上你看不到大陆,我真羡慕秦始皇能把杏核吐那么远。
在岛上迎接我们的净是些娘儿们,父亲指着一个身强体壮的老人叫我喊她大奶奶——她就抱起我亲个不够。父亲指着另一个“装模作样”的老人叫我喊奶奶——她就是我父亲的娘。我的亲奶奶看到我只是瘪嘴一笑,又用那软绵绵的手摸了摸我的脸,她不像大奶奶对我们一家那么亲热,就像看玩意一样到小码头上看稀奇。从此我就和父母住在海岛上。等我熟悉了家里的人,父母亲就离开了海岛去了烟台,跟我说去挣钱,好给我买好东西。我又哭又闹要跟他们走,大奶奶抱起我说:
“一个小伙子了——将来还要成个大老爷们——还哭鼻子——不害羞啊!”
她拖起个跟其他人说话不一样的腔调,像唱歌一样叫我不许哭。奶奶则说:
“要是再哭把他丢到海里喂鱼去!”
吓的我睁着俩眼不敢再闹,大奶奶则抱起我往屋里跑,一边还说着:
“谁敢丢俺的宝贝,俺可不依……”
父母亲到陆上教书去了,我跟奶奶、大奶奶在小岛上生活。
可能是在我五岁的时候,那天我跟家里的佣人去海边拣海货,奶奶的丫头小梅扯起嗓门喊我,回去一看,家里多了好几个人,爸爸妈妈都回来了,父亲叫我喊一个穿着笔挺的衣服,脖子上还系着一条花布的男人“爷爷”,又叫我喊一个穿着披风、高跟鞋正和母亲搂着亲热的女人“姑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爷爷——就是奶奶跟我说在国外做买卖的爷爷。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我在美国读书的姑姑。爷爷和姑姑对我那个亲劲,我以后再也没有遇到过,因为他们说我是家里的“长孙”。爷爷抱着我说:
“噢,长得还不错,像咱孙家的人。”
姑姑瞅着母亲笑笑说:
“我兄弟对你还不错吧?”
母亲看了看父亲又看着我说:
“这可是个小祸害,若不是他,我和你兄弟就去美国找你了。”
爷爷笑呵呵的对母亲说:
“什么学位也比不上我孙子重要,这可是无价之宝啊!”
奶奶谁也不看只是抹搭着个脸,她手上照例拿着本书谁也不理,每当我爷爷和我父母、姑姑说话,奶奶把个脸拉得更长。姑姑看奶奶不搭理她也就不理奶奶。等其他人说话中断,奶奶捏着嗓门也不知道对谁说:
“总该到陆上去看看他舅吧?”
爷爷看着我父亲和姑姑说:
“局势不稳,小日本野心大,这我和大哥早看出来了,多亏我们及早把资产转到了美国,要是还在高丽,咱一家可就完了。现在我看咱这儿也躲不过,他姑本来说要在北平就职,看来是不行了,我看还是回美国吧,反正那边的教授也要她留下,我还要和你们商量一下,咱都到美国去好吧?”爷爷没回应奶奶的提议,倒动员她去美国,看奶奶不理他,停了一会儿又说:“去不去美国还是你自己定吧。大哥叫我把大嫂也带去,还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正在忙活着做饭的大奶奶听到爷爷提到她,抹着湿漉漉的手过来说:
“俺呐,哪儿也不去,让他守着他那个小老婆过去吧!”
我奶奶看了看大奶奶,又低下头像在看书,不着边的冷冷地说:
“咱去有地方住吗?”
爷爷满脸的尴尬,嘴皮动了好几次也说不出话来,姑姑斜着眼看了下奶奶,温柔地对着爷爷说:
“爹,我跟海阳的父母去烟台!我不回美国了!”
奶奶听姑姑打她的岔,就对着爷爷吼道:
“偷偷摸摸跑了算什么本事!总要对得起人家吧?”
姑姑两眼冒火,也看着爷爷说:
“谁对不起谁?让我守着个飙子(胶东话把傻瓜叫“飙子”)?这是当老的能做出来的?”
爷爷看着姑姑要哭的样子,使眼神叫奶奶别说了。奶奶则不依不饶地说:
“当初我侄子也不飙,还不是娶了个丧门星!”
“我是丧门星,我走了也就不丧他们的门了,丧门星走了还不是好事?老给我脸子看干什么?”姑姑哽咽着说。
“谁给谁脸子看?我生你养你成了冤家啦?你总要给人家个说法吧?就这么飞了算什么?”奶奶气得脸都白了,她其实在骂姑姑是鸡,要不怎么飞了呢?姑姑总算哭出了声:
“我就是野鸡!我就飞了!你当妈的养个野鸡也不光彩,让你侄子再找个训顺的家鸡,别找我这样的野货……他管不着我,我也管不着他!”姑姑泪流满面,眼睛红红的看着奶奶。
“你……你,那么多家产就这么白丢了不成?”奶奶气的说不出话来。
“娘,总不能为了家产让姐姐去守着个飙子过吧?”父亲轻言悦色的对奶奶说。
“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不是你撺掇,她跑得了?”奶奶把气往父亲身上撒。
“我说事儿都到今天这样了,我去和他舅说说,我掏钱让他再娶个儿媳妇还不行吗?”爷爷出来圆场了。
“我知道你有钱,没有钱你会在国外带着个小老婆?”
“那可是你愿意的,连人都是你去烟台选的,这次回来人家还给你这个大姐问好、带东西,你不要不讲理好不好?”
“我是不讲理,我知道我管不了你,与其让你乱来,还不如找个婊子守着你……”
父亲看奶奶跟爷爷吵起来了,就示意姑姑和母亲离开,她们刚要走奶奶就朝父亲吼道:
“家里就这么点事,走什么?你们也不是不知道!老大在美国是不会回来了,他讨个洋婆子也不嫌恶心,权当我没生他,你在我面前,你总不能说我不是你妈,你也是有儿子的人了,当着孩子的面咱把话说清楚,我哪点不是为了这个家好?我哪点对不起你们孙家?我娘家侄儿是缺个心眼,可总还算和你们家门当户对,那么大的家当就他这么一个独子,给了别人多可惜啊,我的亲闺女,我能害她?把那份家产得到再说。现在倒好,这不明不白的……”
“娘,家产重要还是人重要?我姐姐守着个飙子她怎么活,对财产你要想开点,这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我舅那儿,我和父亲去对他说,让他们别再怨恨我姐,我姐姐天南地北的也不容易,她那么聪明,书读的那么好,她可是古往今来少有的才女,您生这么个闺女该高兴才对。”
“女人就该守本分,妇道人家要本事有什么用。”奶奶的口气缓了下来,姑姑也不好再说什么,父亲好像还想跟奶奶讲道理,爷爷岔开了话:
“你们马上都跟我到国外,小日本已经打到山东了,现在走还来得及。”
奶奶气呼呼地说:
“我哪也不去,它小日本能把我个老婆子怎样?”
父亲听奶奶说不走,他趁机讨好说:
“娘不走,我也不走,我守着娘!”
大奶奶也趁机又重复一遍:
“我可走够了,从关东走到这小岛上路就够远的了,我还走?”
我父亲赶快笑咪咪地讨好大奶奶:
“大娘是有福人,要不跟我大爹从关东到这杏核岛上,早就叫日本人抓去了——
“它抓我个老婆子干什么?”
“您当年可不老呀!”
“放你娘的臭屁,光我这双大脚丫子也能把小日本踢回它老家——
大奶奶说着就朝父亲抬起一条腿,父亲怕大奶奶摔倒忙去扶着她,大奶奶趁势仰在父亲胳膊上哈哈大笑。姑姑看大奶奶差不点倒下,也赶忙去扶住大奶奶,大奶奶就在她耳边嘀咕,姑姑竟笑地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我奶奶站起来理了理衣服回她的屋。大奶奶起身朝我爷爷说:
“多少年也不回来趟,这一回来就惹气生,俺这些老娘儿们在家容易吗!不过也过惯了,俺知道你们在国外挣点钱也不容易……在哪里做人都难呐……”
大奶奶说着眼圈就红了,她忙拿出手绢擦了下脸。爷爷低下头说:
“嫂子,我和哥在外边都挺想家的,整天和外国人打交道也挺别扭,我们说等过几年就都回来……”
“回来?我看回不来了——”大奶奶呜呜哭起来了。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加入了共产党,他要抗日呢。父亲不走母亲就走不了。我娘对爷爷说:
“爹,我也不走了。”
父亲马上对母亲说:
“你带着海阳和大姐一块跟父亲走,我在国内,妈和大娘不走我还可以照应。”
“我刚从国外回来,我是不走了,哪儿也没有家里好,不就是抗日嘛,咱也可以拿拿枪,打就打呗,国外有的是女兵。”姑姑说。
爷爷愣住了,半天才说:
“我尽了当父亲的责任了,各人有命,我不好强逼。唉……”
父母亲给我取了个县名当名字,其实我叫“海阳”跟胶东那个海阳县没有关系,父亲说大海和太阳是人类绝不可少的生存依赖。父亲就生在杏核岛上,他酷爱大海是可以想象的。
大海和太阳组成了我的名字,一副伴随着我一生的图画,这幅波涛汹涌的画总让我想起国外有幅油画,好像叫“九级浪”,只是它在我心里比画上的场面还凶险。
爷爷走了,他再也没回到故乡,文化大革命后,我们才接到大伯从美国来信说爷爷在美国去世了,说他临死还呼喊着姑姑、父亲的名字……
姑姑,父母都留在国内,他们都参加了那场长达八年的抗日战争,只不过父亲和姑姑都没看到抗日的胜利。
姑姑的死颇叫人不解,有人说她勾结日本鬼子,甚至和日本鬼子瞎搞还怀了孕,后来日本人又不要她了,她就引爆地雷,不但炸死了自己,还炸死几十个日本鬼子官兵。
姑姑死后不到七天,我奶奶听到这噩耗就一口气没上来死在椅子上,她死时那脸色像猪肝,全不象平时那么白净。奶奶高叫着:
“葱儿,是妈害了你,你等等妈……”
奶奶死后没多久,父亲也去世了。父亲的遗体被运回杏核岛,我大奶奶就碰死在我父亲的棺材上,我们家一天两口棺材出殡,两口棺材抬进杏核岛下的岩洞里……
母亲一辈子都为父亲和姑姑的死亡而伤心,平常言谈别提起父亲和姑姑,不论谁一说到父亲和姑姑的名字,那眼睛马上就火红,语无伦次的象要发疯,完全不象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教师。可能唯一一次提到父亲和姑姑她没失态是她专横的要我报考我不爱好的新闻专业,她说:
“我不相信爱国也是犯罪,当记者的能跑遍全国,乃至世界,你这辈子一定要弄清楚姑姑的死因,你要是弄不清楚,你的儿子也要弄清楚。”
这次是我见母亲哭的最痛快的一次,我们娘俩为此一天没吃一口东西,我也对母亲强逼我学新闻不再怨恨。
姑姑生过孩子。在我懂事后才明白。
姑姑和我母亲几乎是同时肚子瘪下去的,我就有了“双胞胎”两个弟弟。我奶奶因为老爱生气,见家里两个女人要生孩子,就回了她娘家——这是大奶奶跟我说的。奶奶把家里的佣人都带走了,忙忙乎乎侍侯我母亲和姑姑的是我大奶奶。这时候我跟大奶奶睡觉,她不象我亲奶奶会看书,晚上躺在炕上没完没了的跟我拉家常:
“你奶奶香馨——名门闺秀——顾人干活,你看看她那个手,象葱白似的,啧啧,整天生闷气,跟自己的男人生,跟自己的闺女生,早晚得给气死,你看俺就不生气。当年生你大爹时,她就又哭又叫的,生下来她又不管,也是凑巧,她生一个我生一个,前后都差不到一个月,你大爹和你爹是吃俺的奶长大的,你姑姑也是吃俺的奶长大的,俺奶大过六个孩子,三个是俺生的,三个是你奶奶生的,她还生了个闺女,俺只有三个儿子,都走了,走的远远的……她算个什么当妈的。你爷爷和你大爷爷到国外做买卖,你不跟着去,他能不讨个小?要不谁侍侯他?可要是跟着出去,这家谁管?外边再好它也不如在家好,俺就不去,他讨小老婆俺也不闹,俺管不了他,他也别管俺……”
我就每夜听着大奶奶象唱歌似的关东话进入梦乡。
大爷爷是管不了大奶奶,大奶奶家那个长工长的五大三粗一表人才,每当我和奶奶提起大奶奶家的大爷爷,我奶奶总是把嘴一瘪,不屑一顾的说:
“你大爷爷在国外,他是哪门子爷爷……那哪是长工噢,明明是个面首嘛!”
我不解地问奶奶:
“我没见那个爷爷和面呐,他手上没有粘面怎么叫‘面手’呢?”
奶奶听了豁然大笑,笑出了眼泪搂着我说:
“傻孩子,人家和面怎么能叫你看见?”
“我老在大奶奶家吃饭,就没看见那个爷爷和面嘛。”
我奶奶不笑了,又陷入她那独有的沉思,两只眼愣愣地定在那儿出神。
我奶奶有文化,她从不干活,就知道抱着本书看,但又不给我讲故事。
大奶奶就不一样,她能不停的给我讲些狐仙鬼怪故事。有时候我听得害怕,她就说:
“那都是在陆上发生的事,小鬼和狐狸到不了咱岛上,他们都不会泅水。”
我父亲和大奶奶特别亲,他见了大奶奶有说有笑。
父亲见了我奶奶则总是恭恭敬敬,奶奶说什么他都点头。大奶奶和奶奶没有分家,但奶奶不跟他们一起吃饭。
我和父母在大奶奶家吃饭比在奶奶家多,父亲说大奶奶做的饭比佣人赵妈做的好吃。
一
我懵懵懂懂记得点北平的样子——四合院、大照壁、闪亮的瓦、大枣树、冰糖葫芦……我老感觉这海岛不是我的家。刚到岛上我睡不着觉,那大海的咆哮,就象打雷那么闹人。母亲抱着我哼着小曲,父亲说:
“你娘俩都土,这么好的催眠曲都睡不着还自己哼哼什么?”
母亲笑笑说:
“我总不习惯这像千军万马似的海浪声,不知道老祖宗怎么选中这么个小岛来隐居,天旱了连吃的水都没有。”
“这里故事多了,听说老祖宗从云南逃出来就藏进了这个小岛,还有不少人逃到了高丽和日本,咱的老祖宗就留在了岛上。”
父亲名叫昶柏,字子先,在我的记忆里他高大魁梧,后来我跟母亲提起父亲说我对他的印象时,母亲说我大部分是想象。但我最后看父亲躺在棺材里以为他是睡了,是大奶奶让那个长工爷爷抱着我再看父亲一眼,我一辈子都后悔自己不懂事,没让眼泪洒在父亲身上带走。当时人们都在哭泣,父亲的棺材被钉上了有一溜突出的前沿棺材盖时,我才高叫:
“我爹怎么喘气呀,给我打开!”
人们听到我的呼喊,那哭声立刻变成了嚎叫,我的外祖父早没了他当先生的尊严,长袍上挂着他的鼻涕眼泪,父亲不但是他的女婿,还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他拉起母亲抱上我,哭叫着说回烟台,奶妈抱着两个弟弟不知如何是好。可能我们还没走两步,就听到棺材咚的一声,回头一看,大奶奶躺在地上蹬了两下腿就不动了。从此我特别恨棺材为什么把盖儿做的那么锐利,它要做成平面,我大奶奶就碰不死了。这一情景让我终生难忘。
我们家一连死了四人。
姑姑连个尸首都没有,棺材里只放了她的衣裳和鞋,她和日本鬼子同归于尽。
我的老爷爷在高丽开个饭铺,他叫我父亲去读书,我姑姑就去照顾她弟弟,姑姑和父亲一起读书,后来回烟台读的中学,在这里认识了我母亲。老爷爷在高丽挣了点钱,又在哈尔滨开了个杂货店,据说买卖做的还颇兴旺,我的爷爷和他大哥就高丽、哈尔滨、杏核岛来回的跑。
大爷爷在哈尔滨认识了个女人,她是满族,听说这女人爱上我大爷爷不顾两边家里反对,就偷偷跟着大爷爷逃到杏核岛上,她就成了我的大奶奶。不过我奶奶说是大奶奶赖上了大爷爷,奶奶说:
“就凭她长的那个样,也实在不配你大爷爷!”
我的大奶奶是天足,嗓门大力气也大,家里的一切都是她张罗。我奶奶从不过问家里的一切,她每天只是抱着本书,大奶奶叫长工爷爷照奶奶开的书单子去买书,每次去烟台买货物都要给奶奶带书回来,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那么爱看书,我不知道奶奶看过多少书,我也不知道她都看了些什么书。
父亲和他姐姐的感情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母亲说我没个兄弟姊妹,永远也体会不到父亲和姑姑那种姐弟之情。
姑姑死后,父亲变了个人形被送回烟台,他每天痴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母亲再说什么也是多余的,母亲知道父亲也活不成了,父亲深深地陷在痛苦之中:若不是他的鼓动,姑姑绝不会回国,也绝死不到日本人手里。不过母亲老感觉父亲没把他的遭遇告诉自己,她不清楚父亲还遇到了什么麻烦,父亲也闭口不谈自己的事。被人“押送”到烟台外祖父家的父亲什么话也不说,他的眼睛什么也不看,可能什么他也看不见了。母亲无奈,只好用激将法,她找出父亲准备出国做的那身西服问父亲:
“穿这身衣裳‘走’可以吗?”
父亲点点头。
“你‘走’了我和海阳弟兄仨怎么办?跟你一块‘走’?”
“不!找爷爷去——不!弄明白姐姐是为什么死的——她是被考验过的——爱国也能错?她为什么得这么个下场……”
母亲不明白父亲说的话,她不知道父亲参加了共产党,但她记住了他那句“弄明白姐姐是为什么死”的话。
外祖父向来清高,他从不过问我父母的事,连父母的住屋他都不进,是我母亲求他帮帮自己的女婿,外祖父才穿着整齐到母亲和父亲的住房。
外祖父踏进父亲的房间,父亲从炕上爬起来给外祖父鞠躬,母亲拉我到院子里不让我听他们说什么,过了好一阵子,才听外祖父高声说:
“成大事者要有宽大的胸怀……既然发现不对就赶快抽身……遇到无赖你不会躲嘛……”
我侧着耳朵听,也没听见父亲说什么。
父亲还是死了,眼睛瞪得比平时还大,母亲怎么抹他就是不闭眼。
父亲被抬上老家开来的船,母亲和我还有外祖父送父亲回杏核岛老家。海上风浪很大,开船的长工爷爷说是不是等风小点再走,母亲说:
“不!他喜欢风浪——他喜欢冒险——我和孩子陪着他!”
长工爷爷自己穿起了救生衣,还给我们拿来三件,母亲推给外祖父,外祖父拿起一件要给我穿,母亲从外祖父手上夺下丢到一边:
“听天由命吧!”
长工爷爷自己也脱下救生衣,他谁也不看驾驶着船。
大奶奶撞棺材脑浆都冒出来了。长工爷爷抱着她哭得昏天黑地。
我的两个不懂事的弟弟被奶妈抱着连哭都不会。我抓着大奶奶的手使劲喊着大奶奶我要尿尿……
大奶奶的棺材是做好了的。
父亲用了爷爷的棺材。
他们被抬进那个被我们家称船舱的山洞里。那庞大的山洞停放着我们家从唐朝以来逃到岛上的祖先遗骨,里面成了我们家的坟地和祠堂。“船舱”被隔成许多像房间的大屋,里面储存有淡水、粮食和不用的家什。
爷爷后来死在美国,从寄来的相片上看,爷爷是躺在那种西洋式棺材里,我不由得又想起老家的棺材做的太不科学,要是也做成这样,没有那锐利的边,大奶奶就撞不死了——我还在为自己童年的恶梦缠绕而悲痛。
二
父亲从北平回老家没住几天就去胶东的一个中学教书了。母亲在我适应了孤岛生活也去了烟台。母亲教书的学校在烟台市里。后来母亲跟我讲,她无论怎么劝说要父亲到烟台教书,父亲都不听她的。起先,父亲说姑姑不愿到城里教书,他要陪姐姐留在这儿,还劝母亲也去。但外祖父家在烟台,外祖母又去世了,母亲要照顾外祖父。当姑姑出事后,父亲又去世,母亲才喃喃地说:
“当时要是我也去了渤海中学,你可就成孤儿了。”
母亲为什么这么说,还是我长大后才明白。
当年的“渤海中学”是共产党抗日军政大学胶东分校,对外说是个中学,其实是共产党培训干部的中心。父亲在北平读书就加入了共产党,回老家后就被安排去了这地场,还把姑姑带进了这所学校。姑姑的回国,母亲怀上我,都是他有意而为——这是母亲老年老叨唠的话题:
“‘老穷种’,好好的日子不过,自己找死还把个姐姐搭上,孩子也无辜受害……死就死吧,弄的个不明不白,当个冤死鬼,让活着的人难受。”
母亲一辈子为姑姑、父亲在壮年暴死和两个弟弟的早亡而耿耿于怀。母亲一骂“老穷种”就是指我父亲,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母亲每提起父亲总是用“穷种”来代替父亲的名字,这“老”字是母亲在老年时才加上的。母亲以为随着她的年岁增长,死去的父亲也跟着变老。母亲骂人只有“穷种”这个词,骂我死去的两个弟弟就用“小穷种”,这往往是我惹她生气时流着眼泪的唠叨:
“两个‘小穷种’生来是讨债的……”
再是无意地看着我说:
“看你这双小眯缝眼,不知道像了谁,那两个‘小穷种’的眼睛可不象你,多有神呐……”
母亲再不会用别的词骂人了。其实我的眼睛并不小,母亲有时候就说我:
“瞪着副牛眼干什么?眼大露神……”
我最怕母亲说“穷种”这两个字。这“大穷种”“老穷种”勾起我对父亲、姑姑的思念,“小穷种”让我为终生没了弟弟而伤心。
母亲毕竟出身书香门第,自己又受过高等教育,她用“穷种”来代替死去的亲人名字是考究过的,父亲和姑姑别说都学有所成,就是白丁跟爷爷到国外去也是当小姐、少爷,可他们竟选了条死亡之路。姑姑和父亲死时,我的老爷爷尚健在,他在美国听到他钟爱的孙子、孙女暴死,也脑溢血而亡。母亲老说父亲太自信、太书生气。等我儿子懂事了听到奶奶的唠叨,他悄悄跟我说:
“爸爸,别看奶奶是个知识分子,其实你把她送到幼儿园最合适!”
起先,我听儿子这么不尊敬奶奶恨他一眼,后来想一想他说的是有道理。
三
据说山东半岛远古时代是个海上孤岛,这里不像山东西部一马平川,其起伏的山岭,独特的风光,宜人的气候独特于亚洲,是黄河带来的大量泥沙,把它与大陆连在一起。直到今天,只要黄河不断流,山东省的面积就不停的扩大。
胶东半岛物产丰富,光水果出名的就有福山苹果莱阳梨,即墨的葡萄海阳的枣,乳山的大核桃,栖霞的大山楂……
据说当年日本侵略者在对孩子进行教育时,就拿着一个大苹果模型说:
“知道哪里才有这么大的苹果吗?你们想不想吃这么好的苹果?长大了到中国去就能吃上。这个地方叫——山东。”
日本人还真来了,别看日本鬼子人长的小不点子,那大狼狗、大洋马可给山东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山东人看日本人都长的小不点子,就说日本人是武大郎的后代。说武大郎被潘金莲害死后到阎王爷那儿诉苦,阎王爷说你本来就不该死,好吧,再让你托生个男人。武大郎说什么也不干,告诉阎王爷他害怕女人。阎王爷听武大郎这么说,就笑了起来,他告诉武大郎,再转世让女人好好侍侯你。武大郎说再托生决不回老家那地场,说他太害怕西门庆那种坏蛋。阎王爷说那好办,你就到个孤岛上去。武大郎没喝迷混汤就出生在一个岛上。武大郎来到了个荒蛮之地,像猴子似的人还在刀耕火种。武大郎没忘华夏文明,就自封为王,让那些男女蛮子侍侯着,并立下规矩:女人只能服从男人,男人进出家门要跪着迎接。当了国王的武大郎还想立面旗帜,他回忆起了他的老本行,想起了装面的白布袋和烧饼,于是一块白布画上个烧饼就当了国旗。武大郎本来就识字不多,能记起来的就写出来,记不起来的就用撇、划、勾、捺的当记号——就成了文字——号称片假名。武大郎还有仇没报,他就教育子孙要回老家复仇,起先是当海盗——倭寇,后来就枪炮轮舰攻打老家……
四
栖霞——传说是八仙过海的地方,现在这里还有戚继光抗击倭寇训练水兵的港湾码头,在这常出海市蜃楼的地方,清朝废除科举后不久就建起了座学堂,后来又改名成渤海中学,孙昶柏从北平回来,组织就派他进了这所“中学”。共产党在胶东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抗日活动,孙昶柏被任命为副校长,他姐姐孙昶葱也被他鼓动从美国返回在这里教书,他说一个崭新的中国必将诞生,那时将需要建设人才,学贯中西的孙昶葱可以在教育上为国效劳。
在国难当头之际,姐弟俩投身于战火中。
孙昶葱在美国并不知道弟弟加入了共产党,她只是感觉救国要紧,在弟弟的一片爱国激情的感召下,告别爷爷和父亲同船回国。父亲是回来接家眷避难的,他不知道女儿要回国抗日。当他一个人又返回美利坚时,怎么也想不到竟永别了妻子儿女。
渤海中学校长受命去延安整风就再也没返回胶东,学校没有人知道校长的去处,据说他历史上有问题,畏罪“自杀”在窑洞里。学校的新校长是延安派来的,这新校长杨一平一眼就看上了洋派十足的孙昶葱。
五
我姑姑生下来又白又胖,大奶奶说那两只胳膊两条腿就像葱白儿,所以姑姑就有了“葱儿”的小名。姑姑从小跟奶奶识字,她竟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奶奶经常为姑姑不是个男孩而叹息,更为姑姑的倔犟脾气伤心。她们娘俩是不见面想得慌,凑在一起就吵嘴,唯一能让她们安静的是都抱本书,这时侯她们脸上的表情随着书上的内容而变化,她们认为精彩的地方就读出来,互相品味着精彩的故事,这时候娘俩的温情让别人嫉妒羡慕。姑姑和奶奶彻底闹翻是为奶奶强逼姑姑嫁给她娘家侄子,而我那个表舅是个只知道找女人睡觉的白痴。据说姑姑新婚之夜是逃出洞房在山里躲了一夜。第二天我奶奶的兄弟带着傻儿子到岛上找奶奶:
“姐啊!葱儿跑了!”我奶奶的弟弟哭丧着个脸说。
“我要媳妇……”我奶奶的侄子咧开大嘴就号啕大哭。
“没出息的玩意儿,那么大的院子,那么高的院墙竟叫个丫头片子跑了,看你们爷俩这个熊样……”
我大奶奶听说我姑姑新婚之夜跑了,就过来耍泼:
“我闺女要有个好歹,我跟你们没完……”
我奶奶把脸一沉说:
“那是我的闺女!”
“你的闺女?你喂过她一口奶吗?葱儿是我奶大的!”
“是你不让我找奶妈!”我奶奶理直气壮的说。
“是我不让找奶妈,别人奶大的孩子,还会像孙家的人吗?我的葱儿啊……”
我奶奶的娘家人就叫我大奶奶给哭闹走了。
我奶奶说姑姑的名字就是大奶奶给取错了——叫葱儿,像葱一样辣,那能脾气好?跟着就骂大奶奶一句辞海里找不到、到现在我也不明白的脏话:
“×××××,都是那混帐婆子把名字给出错了,叫个丫头片子才横竖不讲理!”混帐婆子是我奶奶骂大奶奶让我唯一听得懂的话。
六
杨一平校长见到我姑姑是个什么表情,我无法猜测。后来我为姑姑的事拜访过认识我姑姑的人都说:
“孙昶葱长得太漂亮了,谁见了也会多看两眼,不过杨一平见到孙昶葱那个表情,现在的任何一部影视剧中你都见不到,没有那个演员能表演出那种神态!”
对此我很奇怪,姑姑会一见钟情地爱上一个平常的男人?杨一平有什么魅力吸引了姑姑?我把我的想法告诉母亲,母亲说:
“动荡的年代能改变一个人!你姑姑是带着最美好的彩色眼镜来看杨一平的。”
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姑姑怀孕了。
杨一平在我姑姑怀孕后才知道我们家是“资本家”,一家人竟有座小岛,而且我的老爷爷、大爷爷、爷爷、大伯、叔叔们都在国外。据说他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后,一天没吃下东西,整夜在校园里急促地行走——就像发情的狗。
我可以想象,出身贫寒经过延安整风的革命家杨一平知道姑姑底细后的窘态:
“你怎么能欺骗我呢?”
“你并没有问过我呀!”
“这用我问吗?革命者要向组织老实,不能欺骗组织!”
“你迫不及待地按倒我时,还能听我说话吗?”
“你必须自己解决你肚子里的孩子!我不承担任何责任!”
“……”
七
“父亲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我问母亲。
“你父亲是个知识分子,可偏偏生个侠骨心肠,在国破家忘的危机关头,他和当时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把自己看的分外重要,总感觉不为抗日做点贡献,就对不住祖宗,就不是个中国人,对于他自己动员你姑姑回国为抗日效力,后来又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他感到无比内疚,尤其是受害者竟是自己的亲姐姐,他迷茫了。你父亲是个理想主义者,当眼前的事实与理想差别太大,他已经断绝了生路——这也是我的猜想。我当时更涉世不深,没有做一个妻子应尽的职责。咱国内又没有个能为你父亲分忧的人。你奶奶嫁给你爷爷她并不称心,你爷爷常年不在家。你奶奶就每天抱着本书看,她对孩子也漠然冷淡。当年是你大奶奶把他们兄妹几个送到高丽去读书。你姑姑长你父亲五岁,在外面又是她照应你父亲。你大奶奶是个火暴脾气,她只会把事请闹得更凶,再搭上自己一条老命……”
八
杨一平受“重托”到了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并不是他的意愿,当年去延安他抱着无限热情,希望青春热血能为抗日运动作出贡献,经过“整风”,他被那种革命激情吓破了胆,人在危急关头总有一股保护自己的本能,杨一平幸运地找到了他能依靠的后台老乡,经过他变尽花样无限忠诚的表现,他很快就得到了那个心机莫测的老乡信任,他也由一个害怕被人整的胆小鬼变成专门整治别人的打手。杨一平的这位张姓老乡,为了背叛自己的大地主家庭,改名换姓,在莫斯科学会了一整套清理阶级异己的本领,杨一平因为投靠他显得太殷勤,为此很快就得了个外号——杨鸡毛。这老乡“耳目”繁多,发现杨一平人缘不佳,等抗日军政大学胶东分校的校长“自杀”在窑洞,杨一平就被他提名接替了这一职务。
杨一平到了胶东还没从延安那场噩梦中醒来,他看每个人都像特务,都仿佛不满意他的到来。但是,杨一平毕竟年轻,严酷的现实并没有压制到他体内荷尔蒙的作用,他一眼就看上了孙昶葱。在他眼里,孙昶葱的长相、风度远远超出那些穿着灰布衣打着绑腿的延安女兵,何况孙昶葱在学校以学识渊博而著称,她的哥哥孙昶柏也一表人才,姐弟俩因形势所迫,才憋屈在这里。杨一平不打算浪费时间来和孙昶葱谈恋爱,他知道自己的那点能耐,不可能用交谈来赢得这个女人,学校里还有个叫姜海清的老师也对她有意思。杨一平不论是学历还是人才长相上都没法跟姜海清比。杨一平决定找机会强占她——先下手为强——让生米煮成熟饭……
杨一平也不是没有自己的优势,他的地位和革命经历会讨任何一个热心革命的女人倾心。
孙昶葱对杨一平也尊敬有加,革命圣地来的嘛,政治水平高,可以从他身上看到革命者的坚定。给杨一平的印象是这女人不讨厌他。杨一平下手了,他抓住了女人的弱点……
孙昶葱怀孕了,这小生命来的实在不是时候,她想尽了法子也没能让肚子里的小生命终止生长……
杨一平知道孙昶葱肚子里有了自己的种,心情极不平静,他为自己能创造生命而自慰,他为能得到个大美人做夫人而欢欣。但当他知道孙家的家庭背景后,则无法再兴奋起来。
很快有了转机,日本鬼子的大扫荡驱散了“抗大分校”的师生,孙昶葱因怀孕反映严重竟无力随学校一起行动。
躺在炕上的孙昶葱已被杨一平的无耻搅得心烦意乱,她想象不出还有这样卑鄙的男人。
九
日本鬼子在“渤海中学”安营扎寨,司令部也设在这里,各个教室都住满了鬼子兵,医务室就设在孙昶葱的住处。当医务官龟喜郎打开门见到生病的孙昶葱,愣愣地站在门口说不出话。孙昶葱闭上眼睛翻个身没理进门的日本人。停了好一会儿,她听到身后的日本人咚的一声又说着自己熟悉的日本话:
“姐姐,你不认识我啦,我是喜郎——龟喜郎!”
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孙昶葱转过身来看到日本鬼子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看着自己,她也用日本话问:
“你是谁?我好像不认识你!”
日本鬼子马上双手摁地低下头说:
“我听说姐姐到马来一带去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姐姐!”
“你好好看看我,我是你姐姐吗?”
日本鬼子没有抬头,他哭泣着说:
“你怎么不是我的姐姐?你就我这么一个弟弟,难道姐姐认不出我了?我是长高了点,有了胡须,可我就是龟喜郎啊?姐姐,姐姐,无论姐姐遇到什么大难,你都是我的姐姐,你受了那么多苦挣钱供我读书,我从来都没忘姐姐的恩情,姐姐,你怎么到了这里?”
孙昶葱翻身打量了一会儿跪在地上的鬼子,心里明白这鬼子误会了,从他简单的话语里,她估计出了这鬼子的身世,她不想说什么,她又翻过身去不理这个跪在地上的鬼子兵,并长长地喘了口粗气。
“姐姐,你病了吧?”
龟喜郎爬起身抓住孙昶葱的手,停了一会儿惊喜地说:
“姐姐有喜了,噢,我要有外甥了,噢,我要当舅舅了……我的姐夫是谁?他在哪里?”
孙昶葱没力气跟这个日本人说清楚,她简单地回答道:
“龟喜郎先生,我不是你姐姐。那个糟蹋我的男人——他死了。”
“姐姐是怪我没有毕业就当兵了吧?我和同学都应征入伍,我的课程基本都学完了,我现在是个合格的医生,这都是姐姐的功劳,父母去世后是姐姐供我读医学院,不论姐姐遇到了什么灾难,你都是我的好姐姐,我是你的弟弟龟喜郎,看看我,姐姐,我是龟喜郎,你的弟弟龟喜郎——”
孙昶葱爬起身来叹了口气说:
“龟喜郎先生,你是认错人了,我是中国人,是这个学校的老师,你们打过来我跑不动,就躺在这里等死,你看让我死在什么地方?”孙昶葱说着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披上从美国带回的风衣,看着桌子上的座钟——上午十点整,她抹下手腕上的罗马牌表放在座钟前边,闭起眼睛。
“不!姐姐!你是我的姐姐,再怎么变我都认得出你,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你就我这么一个弟弟,你不能不认我,你突然离开家没了音讯,听说你被逼当了慰安……”龟喜郎哭了,他朝孙昶葱跪下,把头贴在地上。
孙昶葱突然想起在美国报纸上看过一条花边新闻:印度发现过一个狼孩。估计是母狼失去幼子,母爱的天性让狼把人类的孩子当成狼崽喂养。当时她认为是记者瞎编,现在看来这也有可能。跪在地上的日本鬼子错把自己当成“姐姐”,大概也是天性表现。她看着哭得无比伤心的龟喜郎,突然感觉是自己的弟弟孙昶柏,但又想到肚子里的孽种,一股酸苦冲上心头,她放开嗓门大声嚎叫起来。
脚步声、枪栓的喀嚓声——几个鬼子兵冲进孙昶葱的住屋。孙昶葱没停止哭叫。龟喜郎爬起身带着哭腔,惊喜地告诉进来的鬼子说:
“我的姐姐,我找到我的姐姐啦……”
十
鬼使神差,我姑姑成了日本人的姐姐,杨一平总算找到了摆脱大资本家女儿的借口,我姑姑肚子里的孩子也就可以说成是日本人的杂种。可不是吗,杀人如麻的日本鬼子竟然不杀我姑姑,在山上躲藏的抗大学生和杨一平,透过松林还能看见我姑姑在校园散步的身影,而且这个鬼子还不时进出我姑姑的住屋,那能有好事?他们不这样想才是怪事……
十一
我拜访当年在抗日军政大学胶东分校认识我姑姑的一个老人,他告诉我:
“孙昶葱有一次离开学校找到过我们,她说一个当医生的鬼子错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姐姐,杨一平一听眼睛就亮了,命令她想法弄药品给部队,你姑姑没说什么就走了。没过几天,她还真用个书包背来了一包药。”
“那为什么又说我姑姑是汉奸呢?”
“那是杨一平与你姑姑的事,我们当时可弄不清楚。”
“可以给我写个条子,说明我姑姑孙昶葱曾为八路军从日本人手中弄过药品吗?”
“知道这事的可不只我一个人,还有个叫姜海清的老师跟你父亲和姑姑也挺熟的,杨一平又没死,他总不会把这件事都忘了吧?孙昶葱为我们弄过药品我可以写!孙昶葱和杨一平……”老人犹豫片刻,眼神突然显得迷茫,慢腾腾地对我说:
“杨一平解放后官还做得不小——在北京,他的后台出事后也受到牵连——也是天报,活该如此……”老人不说话了,他沉重地埋下头。看来他不想再说什么,我也找不到理由让他开口,又不能就这么离开,两个人沉闷地坐着,我脑子里又泛出我第一次见杨一平的尴尬场面,那时他的后台还没倒,他自己也在台上:
“我叫孙海阳,是孙昶柏的儿子,孙昶葱的侄子——”我说这句话时杨一平的表情你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他两只眼睛瞪出了无数血丝,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像仇敌面临,威胁着他的生命,还是他身后那位保养得红光焕发,一付官太太气势的女人打破僵局,她不屑一顾地说:
“我们不认识什么姓孙的,你到我们家有什么事?”
我一听她这么说话,就双眼使劲瞅着已经满头白发,见到我的到来,脸上无一丝血色的杨一平,他轻微地举了一下右手,示意那女人离开,好不容易才拉开腔调说:
“哦,你长得很像你父亲,怎么找到我的?你母亲还好吧?你在哪儿工作?”
我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杨一平不怀好意,他是要我说出工作单位好整治我。我平和地说出我的来意后,杨一平脸上泛出一层红晕,抹搭下眼皮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拖着官腔说:
“你父亲死了有三十多年了吧——这日子过的可真快啊——他好像是病死的,不是抗日牺牲的,是吧?”
我被杨一平的势态激愤地满腔怒火,一时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挑衅,我无法再和他对视,本来我该说我父亲是受人迫害而死,可转念一想,杨一平会说出真相吗?我太幼稚了,我面对的是一个久经沙场的“政治家”,是一个为了自己决不会手软的当权者,他也绝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去反省。我后悔没听母亲的话——不能找杨一平。可当我发现他客厅墙上挂了几幅裱糊精致的字画,我的心情突然好转,那些字画挥洒自如,不失名家手笔,我惊讶这样一个小人竟有这种雅兴。我一心一意欣赏着字画,甚至没听到杨一平还说了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
“哦?你也喜欢字画?”杨一平无不得意。
“我不懂,只是看看而已。”我冷冷地回答。
“×老的字画可是有名的,他是轻易不肯送人的。”
从字画的抬头和落款,可以看出杨一平与××的关系绝不一般,难怪母亲老告戒我,不可轻易找杨一平,他和××勾结能致任何人于死地。我缓和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我不能白跑一趟,我巴望从杨一平嘴里得到一点我姑姑的死因:
“我姑姑和日本鬼子同归于尽,在老家有很多对她不切实的传说,我希望你能把当时你和我姑姑的事跟我说说——
“我跟你姑姑有什么事?是同事关系嘛!她在那所学校教书,我被派到那所学校做地下工作——
“你没爱过我姑姑?”
“扯淡!你姑姑受的是帝国主义教育,我是从延安出来的,我能爱上一个大资本家的闺女?笑话——
“当时毛主席可是提倡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阶层共同抗日的——
“毛主席再早还提出过中国各个阶级分析呢——
“我姑姑是牺牲了自己又炸死几十个日本官兵——
“当时情况复杂,谁也不在现场,我哪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被杨一平的无赖气得站起身就走,在离开时又下意识的看了一眼他墙上的字画,感觉自己太无心计,我何苦自己送上门受他的侮辱?杨一平还害过谁我无法知道,而送他字画的人不知道害死过多少共产党人,可是个不争的事实。杨一平可能也被我给搅得心绪不定,他连句“客气话”都没能说出,我感觉得出背后那卑鄙无耻的眼神的寒冷。
十二
经过多年的打探,我知道一个叫姜海清的人清楚那段历史,借一次出差的机会,我求见了这个当年在抗日军政大学胶东分校教过书的老人,他现在叫姜明,通过交谈我被他的记忆力惊呆了,老人不但能说出当时所有人的姓名,甚至连他们的年龄、相貌都说得一清二楚:
“哦,你的模样还挂点你姑姑的相——”老人闭上眼睛又说:“说话的语气也像——”老人起身走了几步,停下来对我说:“腿脚不灵了,坐一会儿就要走走,好在脑子还不太糊涂。”
我看着老人的脸能想象出他年轻时的英俊,雪白的头发把他的脸色衬托的粉扑扑的,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慈祥的老人,一张大方桌上铺满了书写着狂草和颇有功力的水墨画,就知道老人的爱好,他的眼神让我想起了父亲,从小失去父爱的我突然想哭,若是父亲活着,也该是这副模样——老态龙钟?我无法把记忆中的父亲想象成老年人,他在我心中永远都是那么年轻,我尽力把老人与父亲揉和在一起。
老人活动着腿脚我能听见他骨头的咯吱声,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活动一下腰对我说:
“要是你愿意,可以记一下我跟你说的事,有些我已经写了,等整理好后你可以看看,其中有不少地方涉及到你父亲和你姑姑。我这么老了,也不想隐瞒什么——我爱过孙昶葱——
我的头像遭重物猛击,这突如其来的坦率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着老人突然煞白的脸,无言的等待他继续说:
“年轻时我不难看,教书对我也挺合适,若不是那场战争,我会教一辈子书,国语、算术、美术、音乐我都教过,在烟台我还小有名气。抗日时我也和许多热血青年一样,对国破家亡痛心疾首,我曾千方百计想去延安,希望为国家效力,可几次都被挡了回来,听说‘渤海中学’是共产党领导的,我就去了那里。在‘渤海中学’我认识了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孙昶葱和她的弟弟孙昶柏,我们仨号称学校的‘三剑客’,这当然是指教学的能力。你父亲是我入党的介绍人。战争年代也有爱情,当时不光我自己感觉我和你姑姑比较般配,你父亲心里也明白,只是你姑姑比我大三岁——哦,我比你父亲大两岁,有一次你父亲竟说‘女大三,抱金砖’,听到这话我只是心里真高兴,甚至整夜睡不着,到现在我都后悔,当时自己太蠢,为什么不直接对你父亲挑明我喜欢你姑姑!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姑姑我爱她!要是我大胆的表白,还会发生那么大的悲剧吗……”
听到老人坦诚的表白,我精神上实在受不了了,泪水顺着脸颊流淌,我无力去掩盖自己的感情,哽咽着亲切的对老人说:
“伯伯,我姑姑知道您爱她吗?”
老人满眼泪水地点了下头说:
“你也是结了婚的人了,你知道男女之间的事是藏不住的,正因为你姑姑也爱我,才使我没有任何设防,当杨一平来到学校,我根本没把他当个人物看,不论从学历上还是人的长相上,我非常自信他比不上我。什么事都是吃大意的亏,我做梦都没想到杨一平卑鄙地糟蹋了……”
老人气愤地说不下去,我手上的笔一个字也没写,他七十多岁的人,事隔四十多年提起当年的事还完全像个小伙子。老人从桌子上拿起几片药吃下继续跟我说:
“事后你姑姑哭着告诉了我她的遭遇,我说杨一平是从延安来的干部,又是学校的校长,既然他爱你就跟他也不是坏事。可当发现你姑姑怀孕,杨一平知道你们家的情况后,他翻脸了。你姑姑千方百计想打掉肚子里的孩子,甚至求我帮她踢掉,那是两条命啊,我只有哭泣,我无法帮这个忙。我跟你姑姑说,咱生下这孩子,我当他父亲……”
我看着面前这老人,失态地给他跪下:
“我姑姑在天有灵,也会……姑父!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
老人对我喊他姑父默默地称许了,我抱着他的腿,他抚摩着我的头说:
“从心里讲,我从来都没有忘记你姑姑,不论从私人感情还是革命友谊,像你姑姑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得那样一个结局不能不说是天大的悲哀,尽管我连她一张照片都没有,可每年立秋那天我都要祭奠她……”
我们无法再谈下去,老人让我在他家里住了几天。
十三
夏天的炎热使山上的抗日队伍饱尝蚊叮虫咬的苦头,随着天气一天天变冷这野外露营将受更大的罪。日本鬼子驻扎在渤海中学看来还没有要走的迹象,龟喜郎周到的侍侯着孙昶葱。挺着个大肚子的孙昶葱不时进入“抗大”在山上监视着学校岗哨的眼帘,每当龟喜郎陪“姐姐”在院子里散步,爬在地上观看的杨一平心里都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他想象着日本鬼子爬在孙昶葱身上的情景,说什么也不信小鬼子能错认孙昶葱是姐姐。小鬼子那么喜欢“花姑娘”,他们能放过孙昶葱?凭孙昶葱的长相,她能吸引任何一个男人,他恨自己手上没有能打死这对狗男女的武器。他也在想如果孩子生下来将来怎么办?那可是自己的后代,他紧紧地咬着牙齿,憎恨孙昶葱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若不,他们完全可以结婚,走到哪儿都是被羡慕的一对,可要是那样,自己还有前途嘛,延安整风可把什么老底都抽出来了,当时他每夜都做恶梦,他最怕别人知道他闯关东的兄弟和日本人的关系,那小子不但当了“二鬼子”,还娶了个日本娘们,听说还当了官。在老家,他的家人散布说他兄弟死了,多亏从关东回来说起这事的人是个亲戚,就这样杨一平的父亲和叔叔还是把自己的亲戚灌醉后掐死,怕他透露出这个当汉奸的儿子招来杀身之祸。随着日本鬼子在山东的无恶不作,人们一提起日本人就咬牙切齿,对汉奸的家属是绝不留情的。识几个字的杨一平,在父亲的鼓动下到了延安。能看出共产党将来要掌天下,也可看出杨一平的父亲是个有心计的人。
十四
孙昶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龟喜郎眼看就要当“舅舅”了,他欣喜若狂,他向上司请求送“姐姐”到烟台大医院,理由是“姐姐”年龄偏大,怕在这里不安全。龟喜郎是医生,鬼子官兵都对他尊敬有加,对他的要求不但答应,还派人一路保护。
孙昶葱住进烟台凤凰顶医院,尽管这里也是日本人把守,但谁敢怠慢一个由日本鬼子护卫而来的“鬼子太太”?孙昶葱获得自由,也靠她一口标准的日本话,尽管她没穿一身和服,可守卫的日本兵没限制她的自由。她找到还住在烟台的兄弟媳妇,两个孕妇互相傻瞪着眼——
“姐,杨一平还是那个态度吗?”
“甭提他,他就不是个人!”
“这以后怎么办呢?”
“听天由命吧,我没想到自己落这么个下场!”
“都怪海阳他爹,要不是他,你何苦回来呢……”
“这也是命,我不知道上辈子该谁的,怎么都不能随自己的心意,嫁给表哥——他是个飙子,我逃走,走得那么远又回来,可命运还是跟我过不去,又让我遇上个混蛋……”
“烟台这儿咱亲戚、熟人多,我看咱俩还是回杏核岛上去生,你说好吧? ”
十五
这年杏核岛上雪下得真大,到处都见不到地皮,雪堆积在房前房后,把门都堵住了,早上要费劲才能推开屋外的风门。
岛上住满了我们家从陆上来逃难的亲戚,家里没有一间空闲的房屋,炕上睡满了大人小孩,连个翻身的空儿都没有,长工爷爷把岛下大洞里的一些“大屋”也收拾好住进人,连储藏粮食和堆积不用的家什的地方都用上了,放着空棺材的地方也搭起了床。有一次大奶奶还带我进去取蔬菜和白面,我被那几口棺材给吓哭了,大奶奶就说:
“一个男孩子这么胆小,棺材有什么可害怕的,以后我死了也要睡在这里面,你看那扇门里还放着许多祖先的棺材,都是你的亲人,你怕什么?”说着大奶奶用手拍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