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已经立秋
昨夜的风捎来了这个信息
一种透骨的凉意中
我摩挲一下肩膀和手臂
便似乎听见了叶落的声音
叶落,叶落
似曾相识的记忆里
叶子总是落在小镇的死水塘里
想到小镇,想到那两个死水塘
情愫变得柔软
心的棱角被磨去很多
秋风中我不知为何偏要勾起回忆
在小镇的回忆里聆听叶落的声音
静静的,水面铺了一层
夏夜里聒噪的蛙声
都沉寂了许多
就如现在的我
兀立秋风,沉寂而落寞
之二
这是一个千年古镇
赤狄别种,夏商便为城邑
几千年了
风雨将它打磨得
像一件洗得浆白的寒衣
儿时的我,就曾穿着这件寒衣
这件到处缀满补丁的寒衣
游走在童年那似乎纯净的四季
我的脚板,扣问青石板路
几百米外,都能闻得岁月的回声
我穿着这件历史的寒衣
把镇上那条小街走在记忆深处
从南到北,我身上打着补丁
从北到南,我鞋跟磨着窟窿
我高扬着脑袋,为了省下六七毛钱
顶着继父粗糙手艺给留的发型
小镇的旧容,在偶尔
还会拨动自己心底那根脆弱的神经
之三
我也很俗,我突然想起那个姑娘
大院里那个叫做小芳的姑娘
那个叫做小芳的姑娘
长着一副刁蛮的眼神
打起架来,她惯用女人的伎俩
胡同里的伙伴曾经被她挠过
脸上,我还记得有淡淡的印记
小芳,和我没有两小无猜
只是清澈的童心里
我们彼此玩得痛快
我把一粒石块扔上房顶
那粒该死的石块,骨碌碌
顺着房坡掉在小芳的头上
哭过之后,小芳没有挠我
而我当时吓得不知所措
这是小芳最具女人味的一次
她抹掉泪痕却没有挠我
记忆中这是二十多年前的故事了
小芳,却不知嫁往何处,在做什么
之四
我试着用压缩的方法沉淀记忆
余吾镇,西街村,南胡同,大杂院
我生长在这个有五六个姓氏的杂院
这个杂院位于南胡同的中间
南胡同是西街村三条胡同之一
西街村为余吾镇上五街中的一街
压缩或是扩散,记忆都一如从前
大杂院里小芳对我产生足够的震慑
因为她爱挠人
更因为她姨夫是公安局的,据说有枪
就是在这个貌似乖戾的女孩身上
我才第一次感受到她的柔情和大人们阴毒的目光
我用单纯的审美的眼光来看中秋的月亮
月亮真的很美
我跟着小芳到后边她姥姥家的林地去烧香
皎洁的玉辉透过树影
照在斑驳的草地上
我们把童心像月光一样到处摆放
中秋拜月,凑个热闹
也许供桌上的东西也是一种诱惑
唉,童心,那可怜的童心
却被一颗葡萄带去了全部尊严
这是一个永生难忘的细节
平素爱挠人的小芳
偷偷摘一颗葡萄给我
尽管我知道这里边没有爱情
也没有秋波
还是义无反顾张口就吞
小芳的姥爷,那个姓黄的老头
一道凌厉而阴悚的目光将我俩击昏
她吓得咽了咽唾沫
我却葡萄在喉,冷汗在身
那道责怪的眼神里
我读出了怪罪甚至侮辱
一颗葡萄在那个美好的中秋之夜
给我留下一道无奈的心伤
童心无罪,只是世俗的你我之分
亲疏之别,让那颗紫红色的葡萄
梗在我二十多年后的记忆里
之五
那时候的雨真大
天井罩上一层飞溅的水花
隆隆的响雷和激越的闪电里
冰雹如子弹一样密集地洒下
每到这个时候,祖母
会扔一根扁担在院里
而原因,终究会和迷信有关
祖母是一个无神论者
但中庸平和的性格使她总也随着大流
是啊,随流而下者总是少些伤害
逆流而上的人,如我的父亲
便没有跨过三十四岁的门槛
人不能与潮流相抗衡
曹操都得适应这个时代
那时候雨真大,有雨的日子里
祖母他们早早就躺下
唯独我,就着白水啃完那个沾满柴灰的硬窝头
还在望着灰蒙蒙的远天兀自发呆
之六
泥泞的水渍一直淋漓在我的记忆中
西边的小学校到大杂院
几百米的土路上泥汤奔流
祖母的安顿如铁锤
一声声敲打我儿时的敏感
她要我拣干地方走路
而胡同里的伙伴总是竞相淌着玩水
那时候,一双雨鞋
都是遥不可及的奢侈
那双已经显露脚趾的黄球鞋
才在下雨的日子里
被穿在脚上,二十刚出头的三姑
出门总是披着一块油布
穷,这个家庭难以挣脱的包袱
余吾镇上,穷人不少
作为其中重要的一员
我颠簸着生活的泥痕和水渍
一步步踽行在灰白的岁月中
之七
城壕沟,洒满儿时斑驳的童心
历史的烟尘里
这一带曾有高大的城墙
抵御过侵略和欺凌
城壕沟就在南胡同的西边
八十年代的记忆
全部点缀在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之上
童年,每个人最无忧的时光中
放花虫的彩翼扇动着我的天真
天牛狼的硬腭也曾咬破那个时代稚嫩的回忆
城壕沟边柳絮飞花
滚铁圈的孩子们早已长大
曾经那是我们的地盘,如今
当我看到水泥铺在那个路口
怀旧的心似乎也被硬化
之八
磷肥,总是和锤子相关
春耕夏种,秋收冬藏
农民的本分就是爱上土地并生下庄稼
磷肥是一种易结块的化肥
呛鼻的刺激味里,祖母
蹲在旁边用铁锤敲打
我看见她的泪水
顺着生活的面颊滴下
滴在岁月的深处
甚至滴出一个个浅浅的小洞
呛鼻的磷肥味道
伴随着一声声重重的敲击
多少年后,和勤劳的祖母一道
回到我愈加柔弱的记忆深处
之九
在余吾镇,我生长的故土上
自卑,曾像一个淡淡的影子
伴随我走过那段青涩的记忆
祖母的安分守己
祖父的老实巴交
我的年幼无知,加起来
约等于一个形容词:贫穷
贫穷的外衣里时常包裹一颗自卑的心
对于我,至少是若干年的沉重和压抑
于是,我不会去和别人比新衣
尽管都在过年
压岁钱的多寡也曾刺痛我的自尊
就这样,余吾镇那个大杂院里
我时常表现出大人一样的忧郁
面对除夕的鞭炮
抑或面对迎面而来的蓬勃的春天
之十
气爽天高的秋天
静静的祖母照例坐在院子里
在她的手里
黄黄的玉米棒子被编在一起
身后那一堆白色的玉茭皮
我用布袋装起来拉到城壕沟边
气爽天高的秋天里
阴雨有时会洇湿整个季节的记忆
滴淌的冷雨能让祖母的手发麻
却不能让她放下手中的玉米棒子
冷雨冷水顺着她的手滴下
我坐在祖母对面
穿一件厚的旧衣服
抬头看看她,再看看灰色的天空
不知要将什么沉重苦涩地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