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一过,我又从北京到了斯图加特。这次主要是和我的德文合作者芮虎先生一起翻译策兰。近年来,我又新译了一百多首策兰的诗,需要和芮虎一起依据原文和一些研究资料对这些译文进行校正并加注。这个翻译项目再次得到了Akademie Schloss Solitude(姑且译为“孤堡学院”)的支持。我曾于1997年秋至1998年早春在这里住了半年,并写下了长诗《回答》等,现在,我又回到了这个位于斯图加特郊外的古堡。这次我住在二楼43号工作室,而十年前住的是42号。好嘛,我想,我现在是与过去的那个自己为邻。
让我欣喜的是,我又来到一片诗的土地上。站在古堡所处的山坡上眺望,远处那一片片美丽的山川、森林和城镇历历在目。想一想也真令人惊异:有四位诗人和哲人——席勒、荷尔德林、黑格尔、谢林——均出生于方圆不出四五十公里的这一带。而且古堡本身,席勒早年也曾在这里学习过(当时它为符腾堡王国的军事学院),并在严格的训练之余开始偷偷地写诗。
因此,这次来我要多看看。我最想看到的是荷尔德林的出生地劳芬以及他三岁后所生活的努廷根(至于图宾根的那座“疯诗人之屋”及诗人墓地,我在多年前已访问过)。我要去体会这样的家乡或故土对于一个诗人的意义。在荷尔德林那一批传世的颂歌里,那可是一片神示的土地啊。
古老的小城劳芬。那巍然耸立的大教堂和古堡,那从山谷间清澈流过的河流,那漫山遍野的葡萄园,远远一看到就让人喜不自禁。我想我可以想象了,正是在那里,一个幼小的灵魂展开了对“永恒的澄明”最初的张望……
但临到荷尔德林出生的房子时,我却多少有些难以置信:涅卡河流经劳芬时流量陡然变大,遂分成两支,其中一支在向左拐时,正冲着荷尔德林的家门!我真不知这是怎样一种“风水”!是涅卡河在呼唤它未来的歌声呢,还是要把他无情卷走?诗人在后来的发疯是不是和这也有些关系呢?我真不知该如何想象了。
我所知道的是,这位大地之子,有着被赋予的爱,也有着被赋予的痛苦。荷尔德林两岁时即丧父,在离诗人故居不远的古老小修道院(它现在成了一个纪念馆),我看到了诗人父母的画像。身为修道院主管的父亲不苟言笑,母亲也显得相当严厉。父亲病逝一年后,母亲再嫁努廷根的镇长。好在继父对他很恩爱,努廷根那美丽的山水风物(它同样处在涅卡河畔)也向幼年的诗人张开了温暖、神奇的怀抱——荷尔德林后来就曾在诗中这样动情地追忆“我在神的怀抱里长大”(《当我还是年少时》)。
然而不幸仍接踵而来,就在荷尔德林9岁时,继父病故,在这之后,他4岁的小妹妹也夭折了。从此,那种“孤儿”之感便更深地纠缠着他。家道的破落,使母亲对他的管教也更苛刻了。在母亲的要求下,荷尔德林在当地的拉丁学校学习,后来进入努廷根附近的修道院苦读,几年后又到了图宾根大学神学院(正是在那里他和黑格尔、谢林成为学友)。从努廷根到图宾根只有30多公里,在通向它的路口我停住了。我不禁一再朝着从图宾根来的方向眺望,好像一个疯疯癫癫的诗人随时会从前面的路上回来似的!
诗人最后一次回到家乡努廷根,是在1802年:他突然从他做家庭教师的法国波尔多地区徒步回来,精神已因他在法兰克福的情人的死讯受到致命重创。而他的母亲已很难接受这个疯子了,曾让人把他赶出家门。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星星点点的“故事”。我们已无从知道那背后的秘密。在访问过诗人故居及大教堂旁边的拉丁学校后,我和芮虎顺着那磨得坑坑洼洼、在雨雪中像铜镜一样反光的石头路,来到了市政厅斜对面的一栋房子里,它为荷尔德林的母亲晚年所租住,现在是一家小旅馆兼咖啡店。在那里专门设有“荷尔德林屋”、“默里克屋”(默里克为比荷尔德林晚一辈的诗人,曾在努廷根做过牧师),当我们坐在那里准备享用“荷尔德林早餐”,当一小筐刚烤好的小面包摆上来时,我突然想到了策兰的一个词:疯碗!
一只疯碗?是的。也许,这就是这两位诗人之间最神秘的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