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80后、90后那些更年轻的诗人,我一直处于一种矛盾的状态,一方面,想通过阅读,感受一下他们更新鲜的语言和体验,另一方面,又担心文化背景的差异会造成许多不应该的误读。就我对80后生人接触的感觉而言,相对于前代人,他们对社会的流行元素更敏感,接受起来也没有太多的障碍。然而,他们遭遇的社会问题或者说现实困境,似乎也是前代人所未经历的。升学,就业,住房,婚姻,等等关乎生存的问题,过早地打碎了他们的理想,也过早地消磨了他们的个性。在很多时候,这一代人似乎更加现实,也更加世故。然而,当我们深入考察他们的成长背景和生存处境的时候,便会理解这种提前的“老气横秋”和“看破红尘”。但是,人是双重意义上的人,即使在生存的夹缝里,也自有源自精神上的星光,在黑暗中擦亮灰色的人生。从某种意义上说,80后的诗人们是用诗行取暖,用诗章为灵魂书写秘密的日记。
说到河北诗人中的80后,前几年旋覆、山上石、天岚灯人比较活跃,而这两年,因为《诗选刊》主办的“河北省青年诗会”的大力推举,我又认识了更多出手不凡的年轻诗人,郑茂明、梁谭、苑楠、祝鹏、清河鱼、小鱼摆摆等人,他们的写作风格各异,但对诗歌的虔诚和探索却是一脉相承的。相对而言,80后的诗人对于诗歌的认知更多来自网络,那种自由、便捷的交流方式,让他们在短短的时间内,便完成了那种传统的纸质阅读所无法企及的常识普及。在这个背景下,他们冲破了人为的禁忌,用青春的热情、青春的忧伤、青春的思索,完成了他们对现实与精神的叩问和应答。
在小鱼摆摆笔下,童年的梦境便是安放灵魂的地方,那拥有风筝和天空的记忆,让不堪的现实也变得虚无和梦幻。诗人执著地拍打蒙尘的翅膀,穿上“男人的鞋子”,回到童话的森林,“摘一捧灌木丛里的野玫瑰/刺送给狐狸花朵全部给你”,寻找未曾失落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爱情。阅读这样的诗歌是快乐的,因为,在物欲横流的当下,这些充满童趣、像月光一样叮当作响的文字,让每一个不愿放弃想像的人重温童年歌谣的轻盈与纯净,感受和红尘不同的生命意义。
知道曹英人,先是他的随笔和评论,然后才是他的诗歌。就我读到的文章来看,曹英人的文字成熟、沉稳,他的评论视角往往独辟蹊径,让人耳目一新。他的诗歌似乎也秉承了这种风格,内敛而深邃,超越了年龄的烙印,在不经意间进入了灵魂的战场,接受了灵魂的洗礼。他笔下的祭灵人,其实就是诗人和自我对话;他写“全是父亲的声音”,那是因为他听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召唤。他关注灵魂和信仰,用他异质的文字挖掘灵魂的黑暗与光明,并试图找到现实救赎的窗口。他的诗歌有重量,也有激情,有标举狂飙精神的郭沫若的些许影子。或许是因为见证了神灵的奇迹和生命的可能,曹英人才获得比骄傲本身更值得骄傲的谦卑。而这样的品格让人心生好感。
梁谭的作品成色十足,以优雅、节制的叙述完成了对当下生存状态的定格和反观。他的回忆犹如电影中的蒙太奇,以镜头的推移复述时间的更迭和人世的变迁。但因为故事中充满了母性的气息,有母亲、姥姥和漂亮的姐姐的呼吸和体温,所以,即使现实“没有什么可以骄傲,没有父亲的奖赏”,即使在元宵夜想到自己“还将是以一个饥饿者的角色生活着”的宿命,诗人也不恐惧,而是如赤子一样,依然执著着今世的完成和来世的期待。可以说,梁谭的诗有身世之感,但并没有坠入无休止的抱怨和愤怒,他似乎已经完成了青春旅途的准备,用忧伤但不绝望、冷静而又温暖的诗行,为在路上的心灵,点燃了夜空中的闪烁的星光。
就我读到祝鹏的诗歌来说,祝鹏给我太多悲剧感受。在诗歌中,祝鹏写生存的局促,写家乡的贫穷,写生存与理想的种种矛盾,字字句句都有无助的泪光,都有滴血的伤口,但透过那些未干的痕迹,我还是读到了祝鹏对美好的渴望,以及在困境中的高贵的倔强。如果一定要分类的话,祝鹏的诗歌应该属于“民间”。 在他的笔下,爷爷是突然变老的,母亲也是“风一吹,他的头发就白了起来”,这是对现实的忠实记录,它拒绝美化,拒绝那种对乡村田园牧歌式的吟咏。他的立场是底层,他的表达是口语,不论是写故土,还是写亲情,祝鹏的血液里流淌的是对苦难的关怀,是对生命的悲悯。
苑楠的诗歌是我比较偏爱的那一种。作为女性诗人,在小女人、小生活、小发现在诗坛流行的当下,她没有依赖女性的身体特征,没有贩卖独特的女性感受,更没有坠入生活的碎片中琐碎叙事和垃圾翻检,而是向内,向流淌的心灵取证,向高贵的灵魂致敬。正因如此,读苑楠,你读不到让人厌倦的家长里短和婆婆妈妈,更多的是她关于生存和生命的体验和感知。“习惯了珍惜粮食,和卑躬屈膝/只在沉默的眼神里埋下恐惧、不解/当一切,达到足够安静的时刻/你能偷偷地听他们的心/这悲苦的浪花里有一半纯洁,一半胆怯”(《沧浪》),读这样的句子是沉重的,因为,诗人用安静的文字揭开了生存的不堪重负,和生命的双重人格。这既源于诗人敏锐、直接的感觉,也源于诗人深沉的思考。这样的写作有效回避了那种烂俗的“轻巧”,而是抵达了生命原本的色彩。
高杰是我熟悉的一个80后诗人,许多时候,他对诗歌的虔诚让人感动。他也是在底层生活的诗人,然而,和诗歌的光芒相比,现实的局促似乎永远构不成对诗人的伤害。从某种意义上说,高杰是诗歌中的战士,他一直冲锋在前,办诗报,做80后诗人的访谈,以他力所能及的方式,表达着对诗歌的热爱和执著。他的诗歌写作,这两年有了很大的变化,从最初的“海子体”转到了对神圣的见证和回声,这是一种超越,是对自我的更高要求。他的《超级无敌小宇宙》,意象密集,各种声音纠葛在一切,充满了生命的张力。
杨章鹏的名字,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但并不妨碍我对他诗歌的整体印象。他的诗歌注重结构,也注重音节,让我想起了当年主张格律体的闻一多。然而,形式上的整饬依然掩盖不了内心的冲突。“高高的大楼/装不下膨胀的欲望”、“世界有多么黑暗/我们的内心就孕育着多少光明”(《世界时心灵的孩子》),现实的冲突和悖论,在他的眼中,也激活了他年轻的心灵,他无法沉默,而是打开自己的喉咙,为这个世界,也为自己,喊出了一种辩证的呐喊。
李想的诗歌有歌词的味道,明快而直接,无论是《你在天国还好吗》的深情叩问,还是《我在身边》的喃喃自语,无不体现了诗人对纯净世界与真挚情感的祝福与留恋。在流行“玫瑰有约”、情感快餐的当下,这种诉诸元情感的写作都让人感叹不已。
宋明军的诗歌中有一种硬度,有一种力量,也有强烈的阅读快感。它来自诗人粗犷的生命感,来自诗人彪悍的人生态度。他说“能大声唱出诗歌,真是美好”(《魔鬼唱诗班》),在诗歌无限边缘化的今天,在一切都错乱的年代,在价值无序的当下,作为年轻的一代,还有如此的豪迈和自信,着实让人刮目相看;他说“我不需要大碗拼酒大秤去分金/只想在天黑以后/抢下个好人家的闺女/连夜成亲”(《落草》),这种充满草莽英雄气质的声音,在这个粉红男人成为时尚的时代,就是原始生命奔涌的脉搏。
王翠的诗歌写作走的还是相对传统的路子,她的诗风有当年舒婷的影子。倾诉的语气,对修辞的痴迷,使得她的诗歌有浓重的抒情色彩。这样的诗歌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但也容易陷入一种对生命感受的过多宣泄。它是一把双刃剑,需要诗人去调控,去节制。
郑茂明是那种一上来就接近老道的诗人,这或许得益于他的生活,得益于是他所在城市的诗歌氛围。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诗人郑茂明已经成为一个事实,让你不得不阅读,不得不关注。生活中的郑茂明是谦和的,诗歌中的郑茂明同样有这样的质地。无论是叙述自己的生存状况,还是吟咏灵魂的发现和生命的感动,他都能做到内敛和平和,不乖张,不炫耀,只是那样贴心贴肺地说着,那样自然而然地写着,如流水一样,在缓缓流淌中记录着他生命的印记和思想的战栗。“尘埃里,我的生命短暂如蜉蝣/但我从不放弃撼大树的理想/也不吝惜时间/掸掉翅膀上细小的微尘”(《 尘埃里》),这几乎是对这一代人的诗歌命名,从浮躁中沉静下来,终于发现生命的脆弱与无力,然而,即使被折断了翅膀,也不会放弃飞翔的愿望,在充满危险也充满可能的人生之路上,固守青春的渴望和理想,这是生命之所以绚丽的可靠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