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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涯盛放:少女小艾的夏天
    • 作者:天涯盛放 更新时间:2010-08-11 03:07:59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907
    [导读]授权刊发



     

      1
      小艾一觉醒来,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觉得自己又睡得像头死猪一样,浑身都是肉又浑身都是骨头。小艾闭着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使劲翻了个身。浑身麻痛,不由得咧嘴吐了口气,仿佛睡得全身的肉都铺开来,整个人像一张薄纸,紧贴着凉席上纵横交错的竹篾子,又像是肉都麻木得不见了,净剩下那些骨头硌人。背上两块肩胛骨像是从身体里鼓突出来,直戳到青灰的水泥地板上去。
      小艾不喜欢夏天。天气太热了,全家人铺两张席睡地上,横七竖八,衣服又少,外面有个人来,太不雅观。小艾每次都抵制中午的瞌睡,把腿伸到饭桌横梁上,一晃一晃的,弄点水来画画或写字。可她一个人画来画去就那么几个花样,不是一团花,就是随意点出的竹叶,要不就是“小妖精”——爸爸总是称小艾画的美女是“小妖精”——千人一面,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小嘴,长而直的鼻子,长身细腰,头上插满珠钗,耳朵坠下长长的坠子,三至四股,像细雨一样飘洒下来。写字么,反正也写不好的,写到最后就开始用笔上的残墨瞎涂一气,干了当黑板使。一个人玩着玩着,眼皮就不听使唤了。最后,小艾只好打着哈欠,在各个伸着靠着的胳膊、腿之间寻找空隙,把自己塞进去,肩膀左右挫挫,再抢点地方,顺势把头往下埋埋,伸手够够头顶,看看有没有睡到地上去。睡到一半,会听到“扑”的一声落下一团柔软的布在身上。小艾就知道爸爸妈妈起来了,扔给她一条被单。小艾闭着眼睛抓住两个角,伸手一抛,双腿蜷在半空把被单乱踢一气,就裹严实了。换个姿势继续睡。这下也不怕有人进屋了。她每天都折腾到一两点才睡,这下可好,等她醒来,一个下午全过去了。简直浪费。小艾恨自己,更加痛恨这漫长的夏天。暑假玩到二十天,小艾就开始盼着开学了,明知开学了又立刻想着放假。至少这个暑假过后,可以见到每个人的变化,可以说说暑假里都有哪些好玩的事。可是暑假过得真慢呀,小艾看到照在后山墙上的太阳光,心里叹了口气。小艾收回视线,看见几只蚂蚁围着一粒干米饭忙碌着。中午吃完饭铺席子前,扫过地的,怎么还有蚂蚁?不,应该是怎么还有米粒?说不定是谁粘在衣服上,睡下去时不小心滚落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小艾盯着米粒发呆,干硬的米粒上似乎还裹着一层油光。蚂蚁已在周围刨出许多细土。沿着水泥地板的缝隙,再过半块它们就可以把巨大的米粒拖到床底下去了。那里阴森森的,一股土湿气,角落里还有只橘黄色的小圆东西,可能是上次弄丢的乒乓球。小艾盯着床下看,觉得乒乓球周围的暗影里一只无形怪兽正蹲伏在那儿,虎视眈眈看着自己。再看就要被怪兽吞下肚子啦!小艾连忙滚了几滚,滚到近门的一侧。小艾看见另一张席子边上放着方凳,方凳上还有本打开的《新华字典》,右手边是一本打绿横线的本子,上面压着一支圆珠笔。
      小艾爬起来,坐到方凳跟前,继续抄字典。她已经抄到“B”。其实“A”也没有多少植物。这是小艾最近几天想出来的新花样,按拼音顺序抄字典里的植物介绍,自己编一本植物字典。小艾觉得自己真是太伟大了,一举数得,既可以认识植物长见识,又可以消磨时间防瞌睡。第一天还管用,第二天就不行了。但小艾这次下定决心要完成它,而且要工工整整,就像字典一样清楚。小艾翻到第一页开始数,第一个植物名就是“艾(ài)”:
      多年生草本植物,嫩叶可食,老叶制成绒,供针灸用:艾子。艾蒿。艾绒。
      所有抄下来的植物里,就这一条最规矩,接下来的写着写着就开始歪斜上去,有几条字像是乱栽上去的,横七竖八,活像躺在地上睡午觉的一家人。满地胳膊、腿,还有半张的嘴,估计是快要睡着时抄的。小艾仿佛看见数小时前的自己,坐在小凳跟前,脚往前伸,头歪在纸上一点一点的,眼睛都快闭上了。小艾紧抿着嘴,看着自己的杰作,哗啦一声,撕下一页重写。
      外面廊道上传来男男女女叽叽嘎嘎的笑声,都是左邻右舍,他们睡完午觉,就都集中到廊道上乘凉闲聊。
      有一次我们出差,看到个女的,穿了条裙子,白的。我就和小胖子说,那个女的下面肯定什么都没穿。小胖子说,你又没钻进去看,你怎么知道。我说要么我们赌一把?小胖子说赌什么。我说就两只雪糕吧,天气这么热。小胖子二话不说,推开车门就跳了下去,半天没回来。我一个人在车上等得着急,就跑下去问。一个老太婆告诉我说,那个小胖子?我看见他跟在一个女的屁股后面,走到一条小巷子里去了。该不会是?她眼睛不住地怀疑地瞄我。那个老太婆看得我直想发笑,她紧张死了,追着我问,那个小胖子看他那样子,该不是那种人吧?那个老太婆问了我好几遍,我跑到角落里撒了泡尿,回到车上,正好看见小胖子屁颠屁颠举着两只雪糕回来。等他爬上车,我忍住笑问他怎么样。你们猜怎么着?
      说话的是住小艾家前面的老李,小艾估计他这会儿笑得金牙都露出来了。小胖子是小艾家以前的邻居,去年搬走了。
      快点说噻,别吊人胃口。一个肥嘟嘟响亮的声音,小艾知道是刘婶。这些人中数她最胖,偏偏老天配给她一个瘦巴精干的丈夫,她丈夫此时一定也在一旁听着,他们总是形影不离。也不知谁监视谁。她丈夫估计正袖管里漏风,眼睛盯着哪户人家的窗户骨碌碌动心思。小艾的妈妈老说他手脚不干净,偷人家东西。刘婶呢,领口敞开,扇着把蒲扇,不时伸手抹抹脸上滚落的汗珠。她刚才肯定拿蒲扇打了一下老李。小艾听见一声木响。
      你们肯定猜不上。老李满是得意,继续说,小胖子递给我一只雪糕,自己剥了剩下的一只。我说,哎,那是我的!你们猜他怎么说?这回老李没卖关子,继续说,他吮了一口雪糕,说我也猜她什么也没穿。老李放声大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笑开了。小艾在屋里一边抄字典一边愉快地笑了。
      回头,我问他怎么知道的,有没有那个,这个绝种死都不肯说。老李意犹未尽。只听得刘婶一下一下拿蒲扇拍腿的声音。
      一会儿听得众人异口同声赞风凉,小艾想是刮过去一阵小风,怎么家里就一点都没有呢?小艾转过头揪揪贴在身上的短袖。紧邻小艾家的是堵高墙,太阳正从墙上往下滑。
      哎呀,好在有点儿穿堂风,不然这个天要热煞了。
      要是没有这廊道,这日子不知怎么过呢。说话的是小艾的爸爸。我们家那间屋,北边靠墙的地方就跟火烧的一样,床上都没法睡人。小艾的爸爸语带愤怒,像是在咒骂什么。周围的人都附和称是。小艾却竖起耳朵,挺直了脊背,等待着爸爸的下一句话。
      我们家小艾一天到晚闷在家里,也不出来乘乘凉。果然,小艾听见爸爸一迭声地叫,小艾小艾小艾,出来吹吹哦,这儿有风呢。小艾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不会还在睡觉吧?你回去看看。爸爸催促。
      哎呀,看什么看,她喜欢呆屋里就让她呆屋里吧。是妈妈不耐烦的声音。
      小艾,出来玩玩啊,家里不热吗?爸爸不甘心又唤了句。依旧没回答。小艾抬起手背抹了抹脖子上的汗水。她不停地写着,还有半张就写完这一页了。
      快要上初三了吧?刘婶问。
      你们家小孩聪明,不要人操心。小艾知道爸爸妈妈最喜欢别人这么说了。小艾听都听厌了。
      唔,女孩子小时候是聪明,到了一定时候就不行了。老李笃定地说。小艾知道他又要说些无聊的道理了。
      嗯,女生到了初中,又是这个又是那个,忙都忙不过来,哪还有心思花在学习上?
      是的是的,有的女生会疼得死去活来的,还容易犯困,精力不集中,功课马上就掉下去了。刘婶说。小艾抿抿嘴唇,埋头继续写。
      男生就不同了,这个时候刚好晓得用功了,有的最后一年一蹿就蹿到前几名去了。老李又笑了。小艾有点讨厌他,不,他们,就喜欢说些男生女生的。爸爸妈妈也是,有什么好听的。
      小艾坐在方凳前,手心湿湿的,奋力抄那些植物释义。她正襟危坐,透过绿纱门,可以看见院子里的树。小艾觉得很安全。
      2
      小艾的《植物字典》编到第十天,表妹过来邀她去她家玩几天。小艾和表妹玩得最好,每年假期两人都串来串去,表妹过来玩几天,小艾再到表妹家住几天,然后表妹再送小艾回来。小艾爸妈常说她们俩是张郎送李郎,送来送去没个完。一个假期就这么送来送去送过去了。可是,这次表妹邀请她时,小艾手撑在身后的书桌边沿上,身体借力前后摇摆。
      到我家去玩吧,我已经在家窝了十天了。去吧去吧,姐姐。表妹摇她的肩膀。
      小艾心里算了算,觉得这件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不定不会那么巧呢。于是就在表妹的摇晃下投了降。
      表妹还有个妹妹,小她们很多。见到小艾来,拿根青芦柴当枪,蹦到竹床上,在小艾头顶上扫来扫去,嘴里还嗨嗨哈哈地模仿电视里的孙悟空,叱问小艾,哪里来的大胆妖孽,还不快快前来投降!青芦柴梢头的叶子早已七零八落垂下来,地上东一片西一片的。
      小艾皱着眉头瞪视着这个小妹妹,她在竹床上又蹦又跳,身上还穿着小艾的一条藕荷色连衣裙。小艾也不知妈妈是何时把自己的旧衣服送给阿姨的。这件藕荷色连衣裙还是小艾四五年级穿的,裙摆是两圈白纱,领口像紫扁豆花,开出左右两瓣来。小艾当年可喜欢这条裙子了,总是穿得很仔细。高兴的时候,踮起一只脚为圆心,另一只脚向外轻轻一点,整个人就旋舞起来了。小艾看着裙摆完全张开来,边缘像是白色的浪花。小艾现在都已经不敢穿裙子去学校了。大夏天的还穿着条长裤。别人问她热不热,小艾总是摇头说不热。问的人就说小艾发神经,大热天还穿这么多,小心捂出痱子来。不过,暑假里不用去学校,呆家里也不怕会遇到同学,小艾在家随便套条灯笼裤也就混过去了。
      此时小艾正盯着小妹妹身上那件连衣裙,自己穿的时候好好的,到她一穿,下摆怎么就脱了线,落下一截白纱边。“小妖你好大胆,老孙问你话呢?!”说着垂着的芦柴头就伸到了小艾眼前。小艾从来没有被人叫过妖孽,她偏了头伸出右手推开了芦柴头。小妹妹不依不饶,又把芦柴头指过来。小艾火了,一把扯住芦柴,“咔”一声扭断了头,小妹妹使劲往回拽,小艾猛一松手,小妹妹一个趔趄跌在竹床上,嘴里却还大叫道,好厉害的妖怪!小艾听不得“妖怪”二字,冷笑道,你才妖怪呢,还穿着我的连衣裙。小妹妹站起来检视自己的宝贝武器,不以为然地对小艾说,你的啊?现在是我的啦!哈哈!她说完朝小艾扮了个鬼脸,转过身扭扭屁股。小艾恼火至极,又不好去动手。一来她是客,断没有客人打主人的道理,再说这个小妹妹也太小,打小孩是一丑。小艾只好往屋外找妹妹去。表妹恰好扫完院子,拿了扫帚进屋,见地上一片狼藉,就冲小妹妹发了火,你男的女的呀?把家里搞得跟个垃圾堆似的!看我不打你!说着就扬起了扫帚,但却没有落下的意思。小艾颇有些挑衅地站在一旁看着小妹妹缩头缩脑安静下来。她拖着根芦柴,悻悻地往门口走,快到门口时突然猛地一蹿,出了绿纱门,大笑了,谁敢打我!哈哈,我是齐天大圣!又在院子中间舞起来。小艾颇觉丧气,两个姐姐都治不了一个小滑头。你再闹,晚上看老爸不抽你的皮!表妹叉腰呵斥。外面人影一晃,小滑头拖着芦柴索索地出了院门不见了。
      四五点钟,表妹烧好晚饭,喊小艾去洗澡。水已经放好了,表妹关好小窗,正要去关大门时,小妹妹一蹦一跳地回来了。小艾抱了干净衣服站在那里,套到表妹耳朵边说,洗澡时让你妹妹别跑过来。表妹点点头,要把小妹妹赶到门外去。你出去再玩会儿回来。表妹拦在门口,口气很软。我不,快让我进屋看电视,我的动画片到啦!表妹只好放她进屋。闩上门,小妹妹走过去时,伸头往小艾那儿张望,哦哦洗澡喽!小艾不明白这个小孩怎么那么野,一点都不像个女孩子。表妹家的厨房拐个弯就是院子,门口空荡荡的,没个帘子也没有门。反正独门独院的,平时关上门,其他人呆在正屋里也就行了。可小艾不放心,她在家里洗澡都要锁门的。表妹过来说,就让她看动画片吧,屋里看不到这边的,你放心吧,我去看着她。小艾点点头。
      表妹走了。小艾走到澡盆边,走了一圈,拿眼瞄正屋,确实看不到。尽管如此,她还是把澡盆和放衣服的小凳又往里拖了拖,这才开始一件一件脱衣服。
      小艾小心地往身上涂香皂,耳朵警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梧桐树叶悠然坠落擦着了地,鸭子嘎嘎从河里上了岸,抖了抖水,前面的人家正站在门外敲着碗边唤小孩回家吃晚饭,电视里呼风唤雨紧急集合援救队员的声音。小艾觉得心安。她低头看到自己的胸脯,它们微微肿了起来,硬硬的,有点胀。小艾还记得刚刚发现这个变化时,惶恐,羞愧,就像捂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慌得心都不知往哪儿放。小艾走在放学路上,怯生生地打量迎面而来的人们。她的眼光落在每个人的胸前。她发现男人们都很平坦,偶尔有几个白背心贴在身上,露出两块肌肉的弧形轮廓,浅浅的,没有突出来。她再把视线转向另一群,她,她,她,她们每个人的胸前都遮掩不住地突出两个圆苞,有的大些,有的小些,有的随迈开的步伐剧烈颤动,衣服简直一点都遮不住它们。小艾为那些行走的女人感到无比羞愧,她们骑着自行车,上身前倾,努力爬坡;她们扛着农具,上衣往上缩。她们神情坦荡,似乎都没有看见胸前有两个圆苞正肆无忌惮,呼之欲出。她为她们的忽视而万分羞愧,夕阳打在她们每个人的胸前,小艾觉得自己和她们隔得很远很远,她正背对着夕阳,站在另一个世界里打量她们。书包背在肩上,衣服被勒出了轮廓。小艾走得异常缓慢,脚下不知深浅,脑子里很混乱,似乎在嗡嗡作响。路面其实很平整,但小艾一点也不觉得。她的眼前有一场爆炸:圆苞,圆苞,起伏不定的圆苞,会呼吸的圆苞……小艾像发现了一个重大的隐秘,心事重重:自己也会和她们一样吗?不知羞耻?小艾觉得喉咙发紧,她不能,坚决不能!她在人群中搜索,突然看见一个高个子的女生微微低着头,胸前抱着一摞书,若有所思地走着。她头发束在脑后,穿件白色连衣裙,胸前的曲线被羞涩地遮住。金黄的光照在她身上,像小艾脸上细细的绒毛。她小心地向前走着,避开周围的人群和车辆。裙摆下露出细细的脚踝,好看极了。小艾找到了一丝安慰。她会和这位姐姐一样,成为一个安静的少女。小艾看见她拐进小巷深处向学校走去,这才恢复了正常。现在她重新融进这个世界了。她拉了拉书包背带,用手撑出一点空间,好让胸前的衣服平整松垮下来,让别人看不到她的隐秘成长。小艾也忘了从何时起,母亲让小艾关起门来独自洗澡。只记得母亲抱怨她发育早,小艾低头看自己,就像是摆脱不了的一个耻辱。小艾可以静静打量陌生的自己了。她的胳膊和腿慢慢变浑圆了,小艾害怕自己这样下去会长胖。有时无意触碰到自己的胳膊,小艾觉得它们越来越暗淡粗糙了,再也没有小时候那样腻滑了。小艾莫名觉得自己老了,平时不经意的一个动作都能在记忆里找到雷同之处,似乎它们全都发生过。为此,小艾私下里认为十二年一个周期,过了十二岁,人生都是重复的,没有新鲜感。
      现在,小艾站在澡盆中央,往自己身上泼水。周围是炉灶锅盖水瓢,小艾甚至觉得这些物品发出的熟木气都太过于熟悉,包括自己站着往身上泼水的姿势都是重复的。小艾往身上泼着水,她仿佛听到绿纱门边有响动,立刻拿了洗澡布遮在胸前往院子里张望,并没有人。也许是自己听错了,小艾想。她转回身,继续洗澡。
      嘻嘻,光身子,不怕丑。不怕丑,光身子。突然小妹妹的声音就像个魔鬼一样在小艾近旁炸响。她拍手跺脚,不时吐吐舌头。小艾慌张,愤怒,又不能跑过去把这讨厌的小鬼撵开,只好紧紧抱住自己的胳膊,背对着院子忍受着。绿纱门哐地开了,表妹气势汹汹地跑过来,噼里啪啦一阵打,把恼人的小鬼拎走了。解个小便居然跑这边来了,你不想活了。跟你说了没用,是吧!表妹还在训斥。
      小艾松了口气,胡乱往身上浇了点水,擦擦就手脚麻利地穿好衣服出来了。进屋,小艾冷着一张脸不说话,小妹妹才讨了一顿打,安静了许多,看见小艾进来,扬起一张脸来与她对视。小艾认得那脸上的神情,那是胸有成竹的挑衅。
      这种挑衅,小艾曾在同桌莎莎的眼睛里看到过。
      小艾有点不寒而栗。
      3
      小艾和莎莎成为同桌完全事出意外。升初中报到那天全班就莎莎没有来。按高矮排座位,小艾和阿绿坐在第二排。阿绿性子很慢,说话从不大声,小艾觉得和她一定能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第一排空着,桌上摞了一叠书,是老师为莎莎预留的。开完班会后大家回家,小艾正和阿绿说话,看见后面一个男生摇摇晃晃走过来,在第一排那摞书上狠狠就是一拳,这个不要脸的,娘老子居然送礼给班主任说要和我换名次。妈的,凭什么把我从5号换成8号?有种你明天别来上课!男生指着那摞书骂骂咧咧地走了。剩下的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小艾不知真假,但她不喜欢惹是非,和阿绿抱了书出了教室。
      结果,第二天,小艾来了个大迟到。妈妈叫她时已经有点来不及。小艾拍下筷子,朝学校飞奔。班主任已站在门口了,他严肃地一抬腕上的手表,面无表情地对小艾说,迟到五分钟。小艾低头不敢说话。上初中第一天就迟到太丢脸了,里面已经书声琅琅了。那么多双眼睛都在往教室门口觑,外面打扫卫生的同学也趁机停下来扭头张望。小艾脸上滚烫。班主任挥挥手,说,下不为例,进去吧。小艾如蒙大赦,低头就往里跑,结果就昏头昏脑在第一排剩下的一个空位子上坐了下来。她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短头发的女生也在座位上忙碌着,她的面前摊了一堆书。小艾估计这个叫莎莎的女生也迟到了。也知道自己坐错地方了。可是,大家都在自己座位上架着本书念念有词,小艾坐着一动也不敢动。
      捱到下课,小艾抱了书想换回去,阿绿安静地坐在她身后,问她怎么会迟到。小艾刚想回自己座位,莎莎拖住了她,哀求和她一起坐。小艾实在很不喜欢别人这么低三下四地求她,但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后来,阿绿被调到第一排,小艾和莎莎坐第二排,后面一排两个男生,有趣地看着莎莎,把头埋到课桌下面,窃窃私语,不时爆发出愉快而轻蔑的笑声。小艾只觉得自己很对不起阿绿。
      后来,小艾才知道莎莎早有预谋。她缠着小艾,是想把成绩扳上去,她爸妈早就和班主任打过招呼了,小艾即使不和她坐也不行的。这是小艾无意中听后面两个男生说的。小艾觉得像吞了只苍蝇那么恶心,感觉自己被拉进一个阴谋,永世不得翻身——至少初中三年是完了。小艾试图去和阿绿说说话,莎莎总是插进来大加发挥,搞得阿绿很不高兴地转过脸去。小艾不想理莎莎,莎莎却不依不饶,趁小艾做作业时说个没完。有时后面两个男生也会嫌她烦,说她两句,莎莎就会和他们打起来,发展到后来,整天恶战不休,踢板凳捶桌子,互相跑到老师那里告状。小艾也不理他们。放学了,夹着作业本回家。小艾总是捱到最后一刻才去学校。她明白莎莎的心思。
      一切忙妥当,小艾铺开作业本开始做题。数学要花很长时间。小艾勉力支撑着,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有时一道题解出来,半个小时都过去了,小艾难过得简直快要哭出来。委屈、自责、痛恨……就在嗓子眼里一口气憋着。她不能露怯,她是众望所归,要是她做错了,会有很多人跟着她一起错。要是她落后了,会有人告诉给她阿姨听——阿姨是学校的领导,老师会叹息,莎莎会冲着她冷笑。通常在晚上,小艾不止一次就真的哭出声来,一点一点的,压抑着,伏在桌上淌眼泪。有时会被经过的母亲看见,就问她,题目做不出来?小艾听了这话,越发哭得厉害。母亲拿过书来,推推她的胳膊,问哪一题。小艾趴在那儿,一时止不住抽泣,瓮声瓮气地告诉母亲,母亲便拿了纸笔,夹了书,对小艾说,去问前面的大哥哥。小艾一面摇头一面渐渐平息下来。母亲照例要说她几句,咦,你不会也不问,作业做不起来,明天怎么去学校啊?小艾的眼泪又止不住地落下来,便蹭到洗脸池那儿,洗把脸,和母亲一起去找邻居家的大哥哥。路上很黑,只听见小艾和母亲的脚步声,一起一落。母亲叫开了门,笑着说,我们家小艾有道数学题不会做,请大哥哥帮帮忙。递过纸笔,便把小艾往前推。小艾腼腆地把手别在身后,站在大哥哥的书桌旁。她的眼泪还不曾全部退去,台灯光落在眼里一圈耀眼光芒。哪一题?大哥哥接过书问,他抬头飞快地看了小艾一眼。他看得出眼前这个小女孩显然刚刚哭过,她的肩膀还在微微抽动,她的眼皮红红的,有点肿。他安静地啃题了,小艾看见他咬着左手大拇指,一点一点啃进去。他很白。他母亲有时也会踱过来,看他解题。有时他会挠挠头说,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他母亲就会笑他高中生连个初中的题都不会,你还考什么大学呀。他就反驳说,不是我不会呀,是我用的方法他们可能没学过,不能用。小艾便无声地笑了,她的委屈全化解在这对话里了。通常,解完题后,大哥哥会再仔细讲给小艾听。小艾认真记着每一步的理由,点着头。最后,小艾和母亲道了谢回家。但白天要是遇到不会的题目,可没有人可以求助。大哥哥上自修,爸妈上班,小艾只能咬牙坚持。实在做不出来,只好早一点去学校和同学商量。为此,小艾牺牲了很多午睡时间。她走在太阳底下,看着自己缩成一团的影子,无来由地觉着悲哀。
      莎莎总是和男生恶战,女生也大多不喜欢她。可小艾是她同桌,有时不能不理她。英语课上对话要和她合作,关系不能搞得太僵。小艾每天都对自己说,快了快了,已经初二了,还剩下一年了。数着数着也苦恼,只好缩短到放假,再缩短到一个月,一个星期……小艾的学校生活过得了无生趣,昏昏沉沉。
      好像每个人都过得昏昏沉沉的,早晨一脸睡意地晨读,中午闹哄哄地对答案交作业,傍晚咋咋呼呼地放学回家。男女生之间经常爆发战争,书本、直尺、圆规、扫帚、板凳,都成了武器。一旦动武,必得惊天动地,打得周围人都躲得远远的。也不断有女生趴在桌上休息,或因肚子痛到办公室坐着。但战争仍在继续。
      某天早晨,小艾他们正在晨读,后面的一个男生急匆匆跑进来,没被班主任抓到,长吁一口气。大家见惯不怪,有气无力地继续读书。小艾听到他的同桌低声问他,怎么啦。那个男生低头从桌肚里掏课本,压低了声音说,我今天早晨醒来,发现内裤上一摊黏糊糊的东西,用手拈拈,又滑滑的。又不像是尿,也不知怎么会搞成这样。沮丧,迷惑。小艾可以想象。这不是她应该听的内容,小艾隐约知道他们正说的是男孩子之间的隐秘,就像女孩子谈月经一样。小艾继续读,心里有点紧张,但耳朵里却听得真切。他的同桌懒洋洋地说,怕什么,大家都会这样的。我前几个月就有过一次,好像叫“遗精”,《生理卫生》书上有的。两个人头伸到课桌下一阵乱翻,像两只觅食的耗子。找到了找到了。哪一页哪一页?嘘。别让别人听见了。莎莎突然停止朗读,合上书,朝小艾看了一眼。小艾假装不知,问,什么。莎莎不说话。后面的男生察觉了,伸手推了一把莎莎,恶狠狠地问,干什么?听到什么没有?不许说!莎莎像抓住了别人的一个把柄,骄傲地转过头去看了他们一眼,不屑地摇摇头说,你管不着。小艾知道莎莎又要惹麻烦了。后面的男生轮番攻击莎莎的凳子,威胁说,要是你敢说出去,老子要你好看。莎莎被踢得不耐烦,回头一笑说,我又没说我要说,你害怕什么?说完,冲他们翻了个白眼。这下事态更严重了。男生怒不可遏,站起身来,抓住莎莎的肩膀,对准她的后背塞了下去。莎莎尖叫着挣扎着,其他同学也慢慢放下手中的书,好奇地看着他们。莎莎眼泪婆娑,还强做出一副不低头的样子。男生见大家看自己打一个女生,不觉松了手,紧紧衣领,手指莎莎说,老子今天先放你一马。警告你别告状,否则有你好看的。莎莎伏在桌上抚着后背大哭起来。小艾在一旁默不作声。她知道其实莎莎不会说的,即使她想说又怎么能说出口呢?小艾也不便劝她,只能由着她哭。周围读书声起,立刻淹没了莎莎的哭泣。
      莎莎眼睛里容不得别人,小艾平时比她好那么一点点都不行,要么,她会立刻沉下脸来,把文具盒一推,里面的东西散得到处都是。小艾看向另一个方向,当作没看见。小艾觉得自己正一点一点失去力气,变得暮气沉沉。转过脸去的那一瞬间,小艾喉咙里有点哽咽。当初,她应该坚持换回来和阿绿坐。别人和同桌都是有说有笑的,唯独她们冷得像敌人,小艾在一次作文里这样写道。后来才知道写莎莎的不止她一个。班主任严肃地把莎莎叫到了办公室里去。写莎莎的同学彼此相视一笑,小艾也笑了。可她不敢提换座位的事,能在作文里发泄一下已经很过分了,小艾不想再生事端,搞得人人皆知。
      莎莎很晚才回教室,眼睛红红的,仍旧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小艾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过来,不知如何反应。莎莎重重坐下来,眼睛盯着前面的黑板,一动不动。小艾看见她两只手都捏成了拳头,捏得失去了血色。看着吧,我会报复的。小艾听见这几个字从莎莎齿缝里一字一顿地蹦出来,一个个闪着冷的光。
      会是什么呢?小艾有时也猜想,但她想不出来。
      事情过去很久,也没见莎莎报复什么。现在快上初三了,她还记得吗?小艾为自己感到担忧。
      4
      一晃几天就过去了。白天还好,小妹妹疯够了,会倒在床上大睡。小艾和表妹就锁上门出去玩。只是到了傍晚小艾要洗澡的时候有点麻烦。小艾要么趁小妹妹还没回来,早早洗好澡,要么就等她看完动画片,和表妹一起把她架到外面去再关门洗澡。但那样的话,她势必会在外面又是敲门又是拍窗户,还要站在紧闭的窗户那儿大喊,哦,看见啦看见啦!光身子不怕丑!小艾简直拿这个小孩没有办法。每次洗澡就像打仗,洗完之后还要跑到窗户跟前左看右看,小艾洗澡洗得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可是,和表妹一家一起吃饭还是很愉快的。阿姨总是问小艾妈妈在家做些什么之类的事,小艾一一回答。姨父通常很严肃,他背着双手从外面回来了,老远就能听见他响亮的吐痰声,表妹和小艾每次听到声音就开始模仿,两个人调皮地小声笑开了,这成了她们俩固定的小节目。姨父坐下,他的烟还没抽完,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吸着,眼睛望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姨父比小艾的父亲小好几岁,可是头发已半白了,一根一根竖起像灰白的钢针。小艾和表妹都极其安静地坐着。小妹妹被唤回来了,连衣裙上的腰带散开了,垂在两边,一飘一飘的。她扑到小桌前,撮起拇指和食指,捏起一条肉丝,仰头送进嘴里去了。有时被阿姨或姨父看见,通常要说她几句:“小丫头,手也不洗,不脏啊!快洗手去!”小妹妹蹦蹦跳跳去开水龙头了,临走还要对大家做个鬼脸,父母亲便笑道:“这个丫头,一点不听话。”语气里竟是一点责备也无。小艾双手放在桌下,看着一只花猫在桌子底下蹭来蹭去。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小孩子。刚才那个鬼脸,鼻子眼睛全挤在一起,简直难看死了。等到一家子坐定,这才开始动筷子。姨父总是要把每一个菜都评价一番,好的或不好的,都要举着筷子问,是谁烧的。在家里,他也是绝对的领导。间或有邻居端了饭碗转悠过来,阿姨便拾掇了小凳给来人坐,姨父招呼过来一起吃。来人看见小艾,便问这是哪家的啊?小艾低头吃饭不说话,阿姨笑着说我姐姐家的。来人便哦一声。接着问的无非是上几年级之类,一概都由阿姨代为回答。听别人赞自己聪明或文静,小艾微弱地笑笑。她大约是麻木的。表妹和小妹妹起了小小争执,两个人筷子对筷子打了起来,桌下那只花猫两只前爪趴到桌上,伸出头来“喵呜喵呜”叫着。小艾看着这一切,心情愉悦。姨父回头一瞪眼,咳嗽一声,就全安静了。表妹和小妹妹安心吃饭,花猫也躲到桌底下去了,我们家两个丫头有小艾一半好就好了,你也不管管。姨父怪阿姨。小艾看见树叶缝隙间漏下一点阳光,在桌面上一跳一跳的,活泼极了。
      小艾俯下去吃饭时,突然感觉胸前跳了一下,像过了一下电,又像是雨后饱胀的花苞又往外拆开了一点。小艾知道它们又向外扩张了一点,就像一次突然袭击,小艾没有任何防备。小艾想起上一次好像也是这样,吃着饭,它们就猝不及防地胀了一下。可能是吃得太好的缘故,小艾端起饭碗往嘴里划拉米粒,决定从这顿起,每顿只吃一碗饭。她不能放纵自己,不能长得那么快。她多希望自己可以停止生长啊。小艾为自己着急。
      吃完饭,你给我把身上这件连衣裙脱下来洗了。阿姨拉扯小丫头身上的那件藕荷色连衣裙。白边变成了灰的,胸前还落了几处油斑。小艾看了觉得心疼。
      我不。我不换。我就要穿这件。小妹妹看也不看母亲,只管往碗里夹菜。
      你慢点吃,没人和你抢。表妹打她的筷子。那边立刻凶神恶煞地叉过来。做母亲的拍了一下小女儿的头,这才安静下来。
      你看看你,一天到晚出去皮,裙子都穿得脏死了。你看你两个姐姐,哪个像你这样的?一点不爱干净,净糟蹋衣服。阿姨说。
      脏死了才好呢。我就不爱干净怎么样啦怎么样啦?小妹妹扬起脸来四处转,两只脚拍打着地面。她朝小艾飞快地一瞥。小艾看见这小人眼角余光里的轻佻不屑。小艾心头一凛。她这是在和小艾过不去,她还没有忘记小艾说的那句话。
      嗐,不上规矩。吃完把衣服脱下来让你妈帮你洗了。一个女孩子,不讲卫生还得了。姨父一拍桌子,眼睛一瞪,小妹妹撅着嘴扯了扯裙子衣带。
      小艾吃好了,站起身来,表妹也站起来,要帮小艾添饭。小艾不让,说已经吃饱了,拿了碗就往厨房走。洗了碗筷,回屋里去了。
      下午,大家都睡着了。小艾睡着睡着就醒了,迷迷糊糊站起来,拿了纸去厕所。小艾看见纸上有血,又蹲在那里好半天。小艾心里算算,这次比上次又提前了三天。可能是和心情有关。这一点是小艾自己总结出来的。刚来月经的时候,母亲一边帮她换衣服,一边告诉她不要吃冷东西,不要碰冷水。其他的母亲也没嘱咐。小艾那会儿也没感觉,只觉得整天要垫几张纸在裤子里很不舒服,而且动不动就弄脏裤子,很烦。除此之外,也还好。来的时候,小艾基本没感觉。不像有些女生捂着肚子痛得死去活来。知道不能生气还是很久以后的事,那时小艾的生理期基本规律了,也明白了许多道理。也不知为了什么事,小艾和爸妈狠狠怄气,小艾哐一声关了房门,不肯出来吃饭,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抹眼泪。小艾躺在床上,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流过耳际,滴到枕头上。小艾觉得爸妈什么都不关心自己,他们只关心小艾的成绩好不好,其他的什么都不问。和同学相处怎么样啊,有没有什么烦恼啊,他们一概不问。他们只要定期跑到另一个阿姨家里听听汇报就放心了。小艾想到这里,握紧了拳头,她感觉全身的血液在往回流。她找出一管鞋油,在房门后面的墙上,写了很大的字:我是人,我有自尊。小艾哭着哭着也就睡着了,第二天发现月经居然提前结束了。小艾求之不得。结果,不到半天,又开始流血,而且比平常都厉害。小艾才知道生气的话,这东西是会不正常的。
      这次估计是和小妹妹生气惹的祸,现在怎么办呢?又没带卫生巾来,也不知道表妹家里有没有。照理说应该有的,但要是恰好用完了呢?有的话又放在哪里呢?晚上要注意别弄脏被子。小艾想得心都快揪成一团了。怎么办怎么办?小艾想了半天,先放了一张纸垫着。小艾蹲得脚都麻了,扶着墙,一步一挪地回屋里去。小艾知道一张纸撑不了多久的,得尽快找到卫生巾才行。小艾跑到她们睡觉的房间找,抽屉床铺都找过了,没有。小艾只能去找阿姨或妹妹。屋里屋外都不见阿姨的踪影,院子里晾着刚洗过的那件连衣裙,地上的水已经只剩下一层浅晕。阿姨出门已经有好一会儿了。姨父一个人睡在另一个房间里,房门掩着,小艾不敢进去。一个人进去翻抽屉,又鬼鬼祟祟遮遮掩掩不让人看见,会被怀疑的。表妹和小妹妹睡在外面的竹床上,头靠头,腿绞在一起。小艾只能去喊醒表妹。表妹抹抹眼睛,挪开小妹妹的腿,站起来往自己房间里走。小艾陪着表妹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那可能是在我爸妈的房间里。表妹蹑手蹑脚推开了房门,小艾跟在她身后。姨父正躺在床上睡觉。两个人不敢出声,一个抽屉接着一个抽屉翻,偶尔“咯吱”一声响,两个人都会停顿个好半天,活像做贼。“在这儿在这儿。”表妹轻声说。两个人凑过头去,还有半包。妹妹塞给小艾一个,悄悄合上抽屉往外走。小艾走在后面,把卫生巾攥在两只手里,不让它露出来。姨父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小艾带上门出来,很是难为情。这段时期,她应当呆在家里度过,不适合跑到亲戚家里给人添麻烦。
      等小艾回来,两个人搬了板凳坐在树阴下。表妹对小艾说,没事,还有半包呢。等我妈晚上回来,我让她明天去商店里多买几包回来。
      小艾盘腿坐着,盘算着该不该回家。今天肯定是来不及了。那么,明天呢?明天最多了,小艾会没有力气走那么多路的。那就后天吧,反正也玩了好几天了,再不回去爸妈要打电话过来催了。
      吃过晚饭,小妹妹趴在电视机前玩。阿姨、表妹和小艾坐在一张席子上聊天。姨父出去打麻将了,她们可以随便说说。表妹早已跟母亲说过买卫生巾一事了,三个人都很坦然。
      阿姨说,我们小时候哪有人管,都是大的告诉小的,小的模仿大的,也就慢慢学会了呗。
      表妹趴在她母亲肩上说,妈,我那时来我自己一点都不知道,还是同学提醒的,说你裙子上沾上墨汁了。
      阿姨跟着女儿一起晃,笑着说,你呀成天跳啊蹦的,哪里会注意到这个。要不是被我发现,你估计还要拼命吃冷饮呢。
      表妹拍了母亲一掌,说,又不能吃冷饮,又不能剧烈运动,还不能发脾气,哪那么多规矩啊?
      咦,阿姨白了表妹一眼说,告诉你不好啊?免得你整天和一群男孩子混在一起,像个野马似的。
      说完,三人都笑了。小艾羡慕表妹,和妈妈有说有笑。小艾家里很冷清。爸爸大多数时候都在吹牛,要么就是在自言自语。妈妈和爸爸难得说几句话,说也是加重了语气,恶声恶气的。小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爸爸妈妈还常常说得笑起来,也爱逗小艾。小艾那时也很活泼,听到音乐,就可以起舞。后来就越来越阴郁了,动不动就流眼泪,母亲看见了也不问她原因,总说她一副死相不知摆给谁看。父亲不说,可也未见得不在心里厌烦,他咂咂嘴,转身出去了。
      每次阿姨开玩笑说,和你们家换吧。小艾立马眼睛一亮,大声说,好呀好呀,我到你们家,小妹妹到我们家去。小艾每次都当真,每次都失望。后来再问,小艾就冷静了,抬一抬眼皮,说,你们家又舍不得小妹妹的。
      阿姨就问,那你爸妈就舍得不要你啦,傻丫头!小艾就不说话了。小艾倒是认为,爸妈肯定舍得的,她小艾在他们眼里还不如一棵草。想到这儿小艾有点伤心。她要开心一点,否则会受影响的。小艾抬起头来。
      阿姨伸手拉住小艾的手臂,捏一捏手腕,拍拍,说,小艾,你太瘦了。吃那么少。是不是嫌我们家饭没有你们家好吃?
      哪有。小艾立刻反驳,我已经吃得很多了。
      我估计姐姐在家只吃一个饭团。表妹接口道,要是我,我会饿死的。嘻嘻。
      唔,你是个饭桶谁不知道呀。阿姨朝表妹虎着一张脸,立刻又笑了,喏,明天我九点钟买点鱼和肉回来,给小艾补补。免得你回去,你妈说出去走一趟亲戚,都养得瘦了。最后一句话自然是说笑,小艾呆在妹妹家里,只会长胖不会变瘦。
      别费心了,我已经吃得很好了,再吃要变胖的。嗯,我想,后天回去了。小艾费了好大劲才说出要回家的事。总该提前通知一声的。
      后天就回去了?还没玩什么呢。表妹着急了。
      再不回去,爸妈要说的。小艾解释。
      再玩几天吧,你回家又没人和你玩,你们家又那么热,等天凉了再回去不迟。
      阿姨说的倒也是实话。但凡事要有个分寸。再玩下去,姨父不说,周围邻居也要说的。小艾还是执意要回去。
      5
      表妹骑车带着小艾一路飞驰。露水尚未收干,落在脚面上沁人清凉。小艾坐在车后面,看一路掠过的棉花,红的黄的花朵,有清晰的纹路,有股坚实硬朗的味道。稻子青黄郁郁,快要成熟了,裹在露水里还有点秸秆的浆气,粗糙的清香。两个人骑到大街上,人开始多起来,太阳照在树梢上、地面上,还没有发挥完全的热力。电影院的墙上还挂着小艾走时看到的那幅海报。画面被雨水打得斑驳,“少儿不宜”四个字格外醒目。小艾和表妹开始慢慢走路。
      “来,我们再合一遍。”小艾没想到会在街上看见一帮同学。她们站在海报下面的空地上,不远处还有卷起的大块青苔和翘起或积水的西瓜皮。小艾认识其中几个,都是以前小学里相当活跃的人物。她们围在一起,中间两个女生打起了拍子,她们一起唱起歌谱来,是首新歌吧,小艾没听过。她们总是很新潮的,学唱每一首新歌。小艾也有歌本,上面贴满翁美玲、黄日华之类的明星贴纸,还有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各个明星的照片。也抄歌谱,但只是好玩而已,从没有认真去学过。周围的大人们走在路上,朝那群唱歌的女孩子投去一瞥,旋即微笑了。这群小姑娘,唱得还蛮像那么回事的。人们走过去,有的还忍不住回头看上几眼。她们专心地捏着那张薄薄的歌谱,认真地随了节拍练习着。小艾知道会是其中哪一个写出了歌谱,她一定在钢琴上试弹过,细细琢磨那首新歌里的每一个音符。小艾也知道最后是谁召集所有人在这里集中练歌的,她一向是下达命令者。小艾扶着车后座拐了个弯上了桥。
      刚走上桥,就听见刘婶在桥下河边喊,哎哟,小艾回来啦!你爸妈一直在家念叨呢。
      她这一嗓子,河边洗衣服淘米的女人都直起腰来往桥上看。小艾“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念叨我干什么,他们又不把我放在心上的。小艾在心里反驳。小艾一路走,一路看人家花坛里的花草。出去六七天,下过几场雨,凤仙花又蹿了好高,花的颜色倒是更淡了,有点像洗褪色的衣服。蚊子菊又膨开来许多,一簇一簇的,辛辣依旧,连花坛边上都爬上青苔了。
      老李正端了饭碗,坐在院子里吃早饭。他看着小艾和表妹,微微笑着。小艾低着头往自家院子里走。走到院子里,表妹就开始高声打招呼。小艾发现连自家的绿纱门也比以前绿了许多,连上面的金鱼都更加清晰了。表妹停好车,从车篓里拎了口袋推门进屋。
      母亲迎出来,去捏捏口袋角,说,哎呀,这次又带什么过来啦。小艾环顾四周,觉得一切焕然一新,好像全都收拾过了,家里亮堂了许多。小艾问,我怎么觉得我们家绿纱比我走的时候更绿了?
      哦,你爸没事做,又加了一层,说是防细蚊子。母亲手背在后面,勾头去看表妹带来的东西。
      也没什么,我妈让我带了点家里树上的梨子,还有一捆甜大稍。哦,还有几根玉米棒子。表妹一边说一边往外掏。
      梨子放了满满一脸盆,甜大稍剁得整整齐齐的,用布条捆成一小束一小束。母亲掐了掐玉米粒,说,嗯,是生的。说着,拾掇到柜子里去了。
      表妹解开一捆甜大稍,递给小艾一根。两个人就地啃起来。先小心翼翼一瓣一瓣啃去外面的青皮,再嚼里面的甜芯,其实也就一点甜味,嚼干了就把残渣吐掉,可每次小艾和表妹都嚼得十分起劲,她们一会儿就嚼得地上一堆渣滓。母亲笑说表妹就是把东西多放了几个小时,从家里带到这里来消灭的。小艾转过头去看了母亲一眼,她以为母亲那句话说得很难听,可是表妹一点都不在意,还在用门牙劈青皮,劈下的青皮还挂着霜似的粉,一条条像竹篾片那么整齐。突然,表妹停了下来,狐疑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甜大稍,小艾也凑过去,上面有个红点,不知是茎还是血。
      啊,姐,帮我看看嘴里有没有破。表妹张开嘴巴,小艾看见一缕细血正从表妹的下嘴唇右侧渗出来。
      唔,出血了。小艾说。表妹听后,立刻跑到外面,吐了几口唾沫,又跑到厨房,舀了一杯冷水,倒进嘴里,扬起头来,呼噜呼噜几下再低头吐掉。
      母亲走过来挎了篮子,说,吃了哇,这下好了,皮弄破了吧。说完,出门买菜去了。
      小艾拿了扫帚畚箕回去扫地上的残渣。扫完,两个人坐到小艾的房间里玩。表妹翻出几本作文选,问可不可以借她带回家看。反正过段时间她们就又见面了。小艾想了想,说,你别把它们弄脏就行。说完,又后悔。她不该这么要求表妹的,两个人玩得这么好,借本书算什么,她还这么要求,似乎有点见外了。表妹却跳了起来,一口答应。小艾更觉羞愧了,幸亏表妹什么都不计较。吃完午饭,表妹玩了会儿便说要回去。小艾拉了表妹的手,央求说不要回去了,你看你从来都没在我们家呆过两天以上的,这不公平。
      爸妈也挽留,不过说法不一。爸爸说的是再玩一天回去,妈妈说的却是吃了晚饭再走不迟。
      小艾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客套话,一点比不上阿姨那么真诚。要是表妹真的住下来,小艾知道爸爸第二天就会嫌她们烦,晚上老晚还不睡觉,叽叽咕咕叫人睡不着。妈妈则会不失时机地探问表妹,你妈妈没让你回家看你妹妹吗?总之,他们会让人难堪。
      表妹还是说要走,说来时妈妈叮嘱下午一定要回去的。小艾爸妈便不再说什么,又嘱咐她下次再来玩。小艾一直送到桥边,表妹让她回家,说过几天还会过来带小艾去玩的。
      小艾依依不舍地往回走,现在她又是一个人了。她开始到处找她那本绿线格本子,还有她的《新华字典》。书桌上没有,抽屉里也没有。小艾甚至连柜子里都看过了,都没有。小艾便气势汹汹跑到厨房里问母亲,我的《新华字典》还有一个本子放哪儿去啦?
      母亲正在择菜,一脸平静,抬头看了小艾一眼,哦,字典呀,你着急慌忙地就走了,东西也不收拾。我帮你放到柜子顶上去了。
      小艾听完,就往屋里冲。果然在那儿。蓝皮的字典上蒙了薄薄一层灰。本子受了潮,边角皱皱巴巴的,首页上的字化开了,那个“艾(ài)”字有点模糊不清。小艾掸掸灰尘,哽咽了一下,心一下子变得很硬。她走到房间里,关上门,也不流泪,只是抱膝静静坐着,看着墙上自己留下的笔迹。刚写下时,她还不好意思,生怕被人看见,想着是不是把它铲掉。现在,小艾决定不了,她要每天看它一遍,记在心里。
      本子要拿出去晒了才能继续写。反正也不急着这一天。小艾倒在床上,模模糊糊地想,表妹起码还要过个十天半个月才能过来;暑假还有一个月就过去了;还要和莎莎做同桌;她到底什么时候才开始报复?下次小妹妹还会和她作对吗?数学题肯定会越来越难;她能考上高中吗?能顺利摆脱莎莎吗?
      小艾渐渐睡着了,梦里一会儿坐在表妹车后掠过田野,一会儿和一群女孩站在一起练歌,一会儿小艾成了一个高个子的少女,一袭白裙,站出来谢幕,她身旁是一架钢琴,琴键黑白分明。众人不停鼓掌,小艾谢了又谢。突然小艾看见母亲站在那里对着自己冷笑了,父亲担忧地看着她,母亲扔给她一张纸,小艾蹲下去捡起来,手脚冰凉,是张数学考卷,上面密密麻麻的红叉,她的数学不及格!有史以来第一次考这么差。周围的同学哈哈大笑,扬长而去。莎莎夹在他们中间,得意地炫耀,我早就说过,这下你们信了吧……只剩下小艾一个人了。小艾再也忍不住,一点一点地,像要把心都哭出来,呕出来。小艾小艾,有人唤她,她正要去看,却醒了。是爸爸唤她起来吃晚饭。见小艾醒了,又出去了。
      小艾心还在狂跳,穿好鞋子往外走,却看见书桌旁放着一只削好的梨,洁白圆润。小艾摸摸眼角,还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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