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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子青:乡村划痕
    • 作者:朱子青 更新时间:2010-08-04 04:46:42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520
    [导读]作者原题目为《为什么落叶归根时却要背井离乡》


      
     
      
      有一种病叫思乡
      
      我知道,有一种病叫思乡,但我怎么也想不到它的症状是水土不服!
      父亲突然病了,一个人,在离开这个城市赶回老家的路上病了,一下火车就住进了医院。我不得不放下这个城市里平静的日子,开始奔波在医院与家之间,奔波于血压计与输液器之间,我的心啊!一直被某些东西撕扯着,自打父亲离开我的身边,这种感觉就像城里时老家撕扯着父亲的心,就像那些农具,那些生锈的记忆、那些盛放五谷杂粮的囤囤罐罐,那些破旧的家具,包括母亲遗留下的一针一线,撕扯着父亲的心,纵然这些东西廉价得不值一提,但却充满着父亲的深情,让他日夜思念,难分难舍。是的,这些都牵挂着父亲,所以父亲不顾一切地要赶回去,本来父亲是在我的身边过年的,但过完年,似乎完成了一道使命,他便决然要求回家,他准确地说出到我身边的时间,那仿佛是每天都掐着指头算日子的,那样子仿佛待我身边是在受刑,年一过,就可以刑满释放了。
      可是,谁也想不到,就在他回家的途中,发生了变故。
      疾病像一场预谋,还未等待父亲亲近自己的家,就让他半途停了下来。我觉得是父亲太急切,他在我将火车票买好,在临出发前的一周就急不可待、坐卧不宁了。他说他梦见了我的祖奶奶,我的爷爷,我的母亲,这些都是些过了世的人,他言下之意是说他也许没有多少时日了。我不知道父亲是真的担心什么还是在恐吓我,因为母亲在过世前的一段时间,就常常梦见一些过了世的人。也许父亲真的怕殁在了这个城市,殁在这个没有一寸土地可以容身的城市,这个让他深感水土不服的城市。我一遍遍地安慰他,希望他不要胡思乱想,然而,这却身不由已的事,用他自己的话说:“不由人啊!”仿佛冥冥之中有神或者造物主在支配。
      结果,我用最好的降压药也没有控制住父亲的血压。父亲在回家前的第一天突然感到了地震,那天外面的风好大,似乎整幢楼都在发抖,父亲正在厨房扫地,突然感到了地震,他感到了楼房摇晃了几下,他立刻抓住了厨柜,很快地震就过去了。等平静下来时,他才意识到是自己身体里发生了地震,他的头脑里发生了地震。当我跑回家,硬将他带到医院的时候,只发现他的血压有些高,在医生的面前,父亲表现得再正常不过,仿佛血压高的情况他长久以来已经适应了。至今,我还认为,父亲的病是思虑抑郁所致,如果不是我硬让他来城里过年,如果他一个人呆在老家,如果母亲在世,如果他守着辛苦一生经营的那个家,还种着那一亩三分地,父亲绝对是不会病的,可惜人生不能假设。
      父亲的年纪大了,母亲在父亲感到最为得意与幸福的时日去世了,他们住上了砖瓦房,看上了彩电,喝上了自来水,用上了电话,有两个儿子时不时地寄钱给他们,父亲还能不时地给来借钱的亲戚朋友摆出自己的大方,放下姿态说说当初拉扯我们兄弟时的艰难,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拆东墙补西墙的窘境。然而当他们总算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时,母亲去世了,这无疑给他的心头刺进了一刀,他相信好人有好报,他们是老实的农民,挨过饿,出了一辈子力气,没有占过他人一分钱的便宜,天老爷为什么这样对待他!一直到现在,他还一直说,母亲没有住够新房,没有看够电视,没有喝够自来水,总觉得幸福的生活刚刚开始,总觉的人生似乎刚刚开始,似乎没有活几天,如果母亲再能享七八年福,到七十岁时他便不再牵挂,可事不由人啊!
      虽然大部分地给了别人耕种,但父亲还留了几分地,在那几分地里,父亲翻来覆去地侍弄,比母亲年轻时绣花还要认真仔细,仿佛是在做一件什么精美的艺术品。可是,我还是让父亲离开了农村,离开了农具与土地之间的核心位置,来城里居住,并承诺过完年再回去。其实,我只是想让父亲一直生活在我们身边,享几天福,有个病痛我们可以在身边照顾,不要再孤独地守着那个日渐冰冷的日子。虽然父亲极不情愿,但还是来了,在城里在我的身边生活了三个月,孤独与抑郁正如漫长的冬季一样考验着父亲的耐心,坚强的父亲终于坚持不住了。刚过完年,他就一遍遍地催我买车票。也正是因为这样,正是因为父亲急切地想回到家,回到过去平静的生活轨迹中,回到农具与土地包括牲畜的核心关系中,回到左邻右舍的家常中,回到太阳下的庄稼及野草丛中,回到牛羊的哞叫、鸡鸣狗吠中,回到那种熟悉的村庄气味中!他是一个多么固执多么脆弱的人啊!他为什么不能适应城市的生活,甚至是连适应的念头都没有呢?他只是来完成一个心愿,满足一下儿子的所谓的孝道。其实,他一直沉浸在如果的假设中,他想象如果再有一个儿子决不让到城市里来,他要让这个假设的儿子永远地呆在他的身边,他要我们在城里生活的这两个儿子将大把大把的钱寄到老家来,给身边的这个儿子娶媳妇,他要过那种热腾腾辣乎乎虽粗糙但有味道的农家日子,他一点儿也不羡慕城市里的生活,他无法习惯,也不愿努力习惯,是的,他只是来完成一项任务——过年,现在年过完了,他当然要回去了。
      可是,他太急切了,思恋老家的情感太炽烈了,以至于在回家前彻夜难眠。我劝父亲不要回了,再等等,等血压稳定了再回,我想去退票,他一听就急了,当着我的面又吃了一粒降压药,我毫无办法,我完全能理解父亲的心理,他太需要老家了,那种环境,那种气味,那些山山水水,五谷六畜,那才是他人生的必需。他像一棵树,一株庄稼,那才是他生活的土地。于是,我只好让他走了,我想,也许他一到家,一离开城市,一脚踏上黄土高原,一看到春天里花开草长、泛青的麦苗,他的血压会马上降下来的,我确信,虽然他年届近七十,在这个城市里行走起来颤颤微微,一回到家,一定会刚刚强强、健步如飞,在这个城市里他显得渺小谨言慎行,不苟言笑,甚至找不到自我,但一回到那个小村庄,突然会变得高大起来,大胆起来,与女人娃娃老头老太不论辈份地说说笑笑……我相信,他患的是心病,而回到老家是祛除他心病的唯一心药。
      一切不言而喻,我只好送他离开,离开我生活多年的这个城市,离开在这个城市中的我的家。
      送他上火车的那一瞬,我的心就悬了起来,随着火车的启动,我发现父亲突然离我越来越远了,远得让我无法触及,而且有一种不好预感萦绕在脑际,果然,火车行至中途,父亲便打来了电话,是同车厢内的一位四川成都的阿姨打来的,父亲的情况比较紧急,他的言语明显有些口吃,我便及时地联系老家的亲戚,在父亲下车后立即送往医院!
      父亲住院后,我一遍遍地同主治医生联系,医生告诉我父亲是轻微脑梗,现在是最好的治疗时机,但我仍然无法放心,父亲电话里告诉我他坐电梯上到了十二楼,一下电梯便天旋地转,在病房里,他不敢往窗外看,外面的房子都在移动!父亲的话明显地口吃,在最关键的字眼上有时就说不出来,一次次极力要表述的东西,一次次地被堵回了嗓子眼,他一次次地挣扎尝试,最终变得气馁了,他不再说话。我想,就在他抬脚就要跨进家门的时候,突然被病魔挡在了门外面,这会让他的内心更加积郁,让他的病情更为严重。
      
      农民,我可怜的父老乡亲
      
      我必须尽快赶回老家去,多少年来,我一直思念着故乡,梦里故乡,泪里故乡。这么多年在外定居,当我回到故乡后,我突然发现故乡对我而言仅仅只是一种记忆,尤其是在母亲去世之后,老家已经名存实亡,最明显不过的是,当我回到家,看到的已经是面目全非的故乡,有许多的面孔像影子一般让我感到恍惚,更多的新面孔让我无从辩认,许许多多同龄的嫁人的远嫁他乡,打工的流落各地,我的回去永远是孤独的,我已经被视为客人。我尽量地想融入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但我无法融入,我发现我的饮食起居,我的许许多多的习惯,已经与他们有了很大的差异,所以我觉得我永远地已经被故乡拒绝,永远的失去了老家。但是,现在,父亲还没有真正地抵达他的家,我无论如何得帮助父亲,帮助父亲回到家,回到那个洒满阳光的四合小院,回到那一方温热的土炕,回到他生活了近七十年的土地上,父亲因我的“孝道”而病,我应该为自己的“孝道”负起责任来。
      出发的时候,乌市大雪,我提着行李下楼,风将雪堆积了起来,让我的行进有些困难,我发觉自己的行李有些沉重,但比行李更为沉重的是我的心情。为了省一点钱,我就买了一张硬坐,现在正是外出打工的时日,回乡的火车上空空如也,每一个人都占了一张三人坐席,我对面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农村妇女,旧的发白的夹克,瘦小的身子让这个三个人的坐席位子显得很是宽展,她专心地打着毛衣,手法十分熟练,那样子似乎不像坐火车,而是坐在自己家的床上,或院子里,有旧毛线从一个纸袋里拉了出来,一会儿一截,一会儿一截,有条不紊。我让她吃我带的水果,以及食品,她说自己不饿,火车从上中午两点出发,一直到晚上七点,她都没有吃一点儿东西,火车上的广播不时地播报餐厅准备的饭菜,辣子炒肉,红烧鲤龙,大盘鸡……她似乎充耳不闻,而对于来来往往的餐车以及卖饮料的小货车,她几乎视而不见,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一个人,她的家人呢?她的孩子呢?为什么在许多人都出来打工的时候,她却要回乡!她一直在打毛衣,是那么投入,仿佛读一个书人入了神,她忘记吃饭,忘记了喝水,忘记了正在火车上,甚至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可是,现在我怎么也入不了神,我陷在了左右为难之中,我想的最多的不是父亲的病,而是父亲病好之后何去何从。
      在母亲去世后的这几年,我们多次提起并尝试给父亲找一个老伴,有几次父亲曾经动心了,但后来发现一切的想象与现实都有差距,在老年人再婚这个事情上,现实与愿望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对于年轻人,再多美好的爱情,一旦踏进婚姻,总有一段时间的磨合期,有些十年八年也磨合不好,最终导致分手。而对于老年人而言,性格与生活习惯已经定格,很难重新适应,加之在农村,老年人都有子女,存在比如疾病、比如死亡,比如遗产……许许多多理不清的事。父亲大约明白了这个道理,从此不再提及再婚,他的信心坚定极了,他大约是在母亲的坟头给母亲许了诺,他不容许我们提及找老伴的事情。我们也试着给父亲找一个保姆,一个可以为他一天做三顿饭的人,但父亲仍然拒绝了,他舍不得我们花钱,同时也怕别人说些闲话。
      可是,他一个人在农村如何生活,一天三顿饭能不能吃到嘴,有了病谁带他去医院,突然出现不测谁能够发现?在我小的时候,我的一位姓范的邻居在县城工作,她的母亲六七十岁了还一个人在老家呆着,有时连吃的水都向别人借。那时候这个姓范的小伙子曾经是我心里嘲笑的对象,是不肖的典型。可是我也即将面临着这样一个处境,这让我感到惊慌。虽然父亲在母亲去世后逐渐地学会了做饭,但我清楚,在疾病潮水般退却之后,父亲将不再是原来的那个父亲,同大多数父老一样,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风里雨里血里汗里辛苦一生的农民父老,他们看似结实身体下隐藏着我所不知也难以体会的疼痛,他们能经受得住劳累,但一场疾病很可能使他们浑身散了架,尤其是突然不再劳作的人,身体放松的人,疾病会让他们的身体匐然倒塌,使他们从此再也难以站立起来。
      那么,父亲病好后怎么办呢?我总不能辞了工作,一直守在他的身边吧!如果再次带父亲来城里,那无异于再次送他入狱!
      因为大风,列车不得不停止前行,夜已经深了,我对面的这个女人终于困了,她揭起坐席套子,把身子盖了起来,然后枕着装毛线团的纸袋蜷着身子就睡了。我怎么也睡不着,车厢里,我的四周有各种各样的睡姿,所有的表情都似哭似怒,似急是怨,显得那么恐怖,有的张着嘴,有的戚着眉,有的捏紧拳,仿佛体内那些隐藏的病痛及积郁长久的情绪在悄悄地显现了,隔着窗玻璃,悲凉的夜幕下是生冷荒凉的戈壁滩,我们仿佛是一群被遗弃的人,来到了另外一个星球。
      正当这时,我发现了一位老人走进了这节车厢,从眼神看她似乎也在寻找一个可以安睡的地方。老人头发花白,瘦高的个儿,略有些驼,一脸慈祥,我因为睡不着,索性就将座位让给了这位老人,起身坐到了旁边的两人坐席上,老人极力让我睡,她说自己不累,在我再三地推让下,她终于同意睡在这张三人坐席上了,并用自己带着的一个小毛毯盖在身上,刚躺下老人又挣扎着起身说:你如果累了就叫我一声,你睡一会儿!我说,你睡吧,我不累。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突然醒了过来,我发现我爬在双人坐席间的那块台面上睡着了,而我的身上却盖着这位老人的小毛毯,瞬间,我的眼泪就忍不住了,我仿佛看到了母亲,难道真的是母亲,我觉得是在梦中一般,当我确信自己不在梦中时,火车开动了。
      后来我了解到,老人已经七十三岁了,农民,在新疆石合子的姐姐家住了一段时间,现在要回成都回家。不知为什么,在与老人攀谈的时候,真的,我被这种无法言语的母亲的气息包围着,我谈了自己的父亲,自己的难处,老人安慰着我:“老人在老家的好,自在些,有自己熟悉的人,要多开导他,哄着他,离开老伴总得适应几年才行,我老伴都离开十年了!”那一刻我突然决定,就让父亲在农村多呆一段时间。就在我到站即将下车的时候,我突然变得是这样难舍,老人一遍遍地挥手,让我走好,突然间泪如泉涌,虽然我还想回头再看她一眼,可我怎么也不敢回头让“母亲”看到我泪水满脸的样子。
      下了火车我找到了一家清真羊肉泡馍饭馆,我默默地吃完饭,刚出门要走的时候,一个乞丐突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瘦高的个子,在风中像一个摇摇晃晃的黑电线杆子,红红的鼻子,衣服片儿扇儿,头发花白稀蔬,看年龄应该在七十左右,烂糟糟的眼睛看了看我,又望了望饭馆内。我问他是想吃饭还是想要钱,他说他吃点别人剩下的就可以了!那样子是他吃泔水剩饭已经习惯了。我心里一悲,心生怜悯,于是就掏了十元钱给他,他一再弯腰向我致谢!我说去买碗饭吃吧!当我向前走了几步回头再看这位老人时,他解开裤腰,将我给他的那十元钱小心地放了进去,并用那条破布带扎紧了裤子,突然一种从未有过的悲怜袭上了我的心头。
      我还要赶一段时间的路程,当我急匆匆坐上一辆破旧的中巴车,我听到了久违的乡音,呼吸到了浓烈的旱烟味儿,我看到了他们身上经风沥雨的衣服,他们肩头的破布袋,从怀里慢慢掏出的一张张汗水浸湿油兮兮的纸币,醮了唾沫的手指一张一张地数钱的样子,以及他们额头的密挤的皱纹,呆呆地看到别人数钱的眼神,她们敞胸露怀喂孩子的情景……我突然感到,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农民——我的父老乡亲,这是一个让人欲说还休、让人悲怜与感恩、多么质朴而神圣的词啊!
      
      锈,空巢门上的锁
      
      赶到医院时,父亲正在输液,见我来后,突然就坐了起来,脸上有些歉意,但我明显地可以感觉到,父亲的情绪低落及了,仿佛一个打了败仗的人。我知道,在时间的面前,在疾病的面前,没有长胜将军,如果这是普遍的命运的话,那么包括父亲,每一个人都毫不例外。父亲没有戴他那顶灰蓝色的帽子,我看到了父亲稀疏的花白头发,软沓沓地没有一点儿精神,似乎所有的头发都没有休息好,一副营养不良的样了,透过父亲花白疏弱的头发以及疲倦的面容,我感到父亲一夜之间老了。在我的心里头,父亲似乎永远不会老的,他的饭量好大,每天习惯于两餐,有时候,吃再饱,但看到孙女剩了饭都会毫不嫌弃地吃掉;他的睡眠好,每天准时九点就睡了,很少做梦;他的力气手劲好大,他曾经开玩笑地同我们小区的一个小保安握手,把这个小保安的眼泪都握了出来。我相信父亲会长命百岁的,但现在,我突然觉得父亲也许危在旦夕,他的生命之焰突然变得这样微弱。明显地,父亲见到了我一下子精神了好多,似乎病好了一大半,而且在挂完针后执意要在地下走一走,我看到父亲可以走路,伸手取什么东西时并不是太费力,只是语言有些口吃,可以感觉得到,父亲的思维还是非常清晰的。我第一次感到了父亲对儿子的依恋,在我的心目中,任何时候,父亲都是一座山,是我永远的精神依靠,我没有想到父亲在一场病后,突然变得这样脆弱。
      我们在医院里住了十多天,在第十天的时候,给父亲看家门的一位邻居打来了电话,他说白天有人差点将家里的门撬锁了,幸亏被人及时发现,没有丢什么东西。我本不想将这事告诉给父亲,但父亲还是隐约的听见了,我再三地解释宽慰父亲,我说人家是不想再看了,已经到了出门打工的时间了,那只不过是别人的一个借口而已,但父亲一听到显然已经坐卧不宁了,那样子是马上将正在输液的针头拔掉,就要下楼回家,在医生查房的时候,父亲便问医生现在能不能出院,医生看了看我,便对父亲说,实在住不了就带些针回家挂吧,这个病还是以稳定血压,加强肢体锻炼为主,父亲一听,十分高兴,我见此情况,希望父亲再住两天, CT复查一下再做决定,父亲没有再说什么,我们又住了两天医院,出院的这天,父亲高兴极了,又仿佛得胜回营的将军一样,也不要我搀扶。看到父亲这般,我的心情也好了起来,我觉的以父亲的体质,他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进村子的时候,有些人同我与父亲打招呼,谣言像风一样已经刮遍了村子,似乎刮遍了这一道塬,连村子里人家的亲戚都知道了,父亲似乎是一个什么知名人物,竟有这么多人关注,有人说父亲在火车站突然晕倒了,有的人说父亲在火车上晕倒了,有的人说父亲脑溢血,有的人说父亲已经瘫痪在床,半边嘴吃半边嘴漏……他们看到父亲精精神神地走了回来,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亲摊开手,满脸笑容,一边让我给左邻右舍递烟,一边与他们开着玩笑。有一群孩子围了过来,这些似乎一转眼就跑满村子里的孩子,在他们的眼里,我是一个陌生人,我叫不上他们的名字,我只能在边撒糖的时候让他们报告自己父亲的名字,有些男娃儿掉着鼻涕,把自己父亲的名字叫得很响亮,仿佛叫自己父亲的名字不是大不儆的事儿,而有些女娃儿,手里头提着个小笼子,里面有新剜的苜蓿芽儿,她们却羞红着脸不敢说出自己父亲的名子,但一样也接过了我手中的糖块。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邻居家门口拴着一只狗,毛色花白相间,双耳立竖,眼珠似乎要迸了出来,张大嘴露出尖锐的牙齿,呜呜汪汪地对着我疯狂吠叫,它的脖子里拴着一条铁链子,它疯狂的样子让我十分担心这条铁链子会被挣断,显然,对这条狗而言,我是一个陌生人,但被父亲喝斥了一声后,这只狗立刻就摇起了尾巴,从表情看似乎对自己认错了人有些歉意,似乎父亲是一个多么值得敬重的人,不容许它这般无礼。
      再往前走,我看到了一处破败的宅子,这是我的五叔的宅子,后院墙已经倒塌,东西四间房只剩一块玻璃,每一间房上都有一把锁子,每一把锁子都生锈了,门槛前长出了荆刺,西房原是五叔的新房,里面隐约可以看到缺胳膊少腿的桌椅家俱,堆在坍塌了的土炕上,窗台上是一只豁了口的药罐……看到这一切,我的心情一下子沉重了起来,五叔因为欠了债四处打工,后染上了赌瘾,后来在村子里几个地痞的联合下,一夜之间,将五叔辛苦挣来的几百块钱赢完了,当夜五叔就疯了。后来五婶就带了两岁孩子离了婚,再后来,五叔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大雪中,一个曾经多么温暖的家,就这样完了。我边往家走,隐约间似乎看到了疯了的五叔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光着脚,挑着一担水迎面向我走来,又仿佛坐在他家的门槛上,指间夹着旱烟卷,嘴里面好像在骂谁?当我回过神来再仔细看时,我只看到了那把锈死多年的锁,锁上已经结满了蛛网。
      父亲走到自己的家门前,掏出了钥匙就像平常去了一趟地里头,没有一点儿激动,我注意到这是一把新锁,确实有撬动的痕迹,父亲脸色有些凝重,他说一定是谁谁家的娃干的,村子里只有这样一个贼,我问父亲村子里曾经叫“三只手”的那个贼呢?父亲说死在银川了,快收手的时候死了。现在村子里又出了一个贼,仿佛贼是村子里不可缺少的一个角色,正如每个村子里都会有一个傻瓜,有一个瞎子,有一个瘸子,有一个阴阳,一个大夫,有一个有点姿色的女人一样,死了一个,一定会新递补一个。
      父亲一进门,看到落满灰尘的屋子,顾不上病与劳累便要打扫,我说就明天再收拾吧,但他不愿意,他说母亲过世后,他将所有的东西收拾地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连一根筷子都没有丢失过,没有碰碎过一只碗,他不能让别人笑话,不能让别人说离开了母亲日子就过不下去了。那一段时间,他让别人来家里浪闲,给左邻右舍看他做的面条,炒的菜,蒸的馍,他愿意听别人说一切都没有变化,一切都没有变化的啧啧赞叹。缸里头有面,院子里埋有萝卜洋芋,柴草房里有堆放整齐的树枝、秸杆与麦草,水龙头一打开就哗哗地流……只要生一把火,日子就重新恢复正常。看父亲执意要大扫除,我说让我来,他说我干不了这些活,于是就打电话给三叔,给表姐,让他们来帮忙,很快家里头就聚拥了好多人,很快,烧炕的烧炕,烧水的烧水,扫房的扫房,做饭的做饭,当电灯亮起,电视打开,表姐将做好的饭端给父亲时,我发现父亲似乎回到了过去健康的时候。虽然父亲的病还未痊愈,语言还有些口吃,但明显的精神状态从未有过的好!这更进一步印证了我原初的想法,只要父亲一踏进村子,一看到老家的山山水水,五谷六畜,一闻到泥土的气息,一踏进家门,一看到盆盆罐罐,所有的病就全好了。
      可是,当所有的亲邻散尽,我们睡在烙炕上,盖着母亲做的棉被,听着墙上的石英钟声时,我又一次看到了墙上挂着的那把锁子,我不敢想象,也许有一天,这个家将变成空巢,而这把锁子将挂在大门上,在风风雨雨的岁月里,将会变得面目全非,锈迹斑斑,那是怎样一个让人难以承受的凄凉的情景啊!
      
      乡夜,有猫凄厉叫春


      回家后的第二天,早饭后我就带父亲到邻村的一个诊所输液。村头有一所学校,设有初中与小学,三层楼房,瓷砖贴墙,这是一座唯一与村子里所有泥坯或红砖房子不同建筑,我听见从教室里传来合唱的歌声:《心雨》《明明白白我的心》《青花瓷》,这些有着明显方言与不太准确的歌声,让我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我想到了我小时候,在等待老师上课的时候,也唱一些歌曲,我是班里的文体委员,实际上就是一个起歌的,当时我们唱《学习雷锋好榜样》《闪闪的红星》《地道战》……真是时代不同了。出了村口,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抬头看天,天蓝得那么纯净,一丝儿白云也没有,道路两边,白杨树正吐露出鹅黄的绿叶,明媚的阳光下,一片一片的果园,树下苏醒的土地冒着雾气,充满了春天的生机,苹果树刚吐出新蕾,桃花杏花已经芬芳争艳了。果园的北边,青绿的麦田一片连着一片向远处延伸,这种大片生命的绿色,以及芬芳鲜艳的花朵,让我见惯戈壁沙漠、钢铁水泥的眼睛有些不适,正如乡间的清新空气让我的肺部不适一样。一群一群的小鸟在枝头跳跃嬉戏,除了麻雀大多都是我叫不上名字的。
      没走多远,就看到一座移动通讯信号接转塔,塔的中间有喜鹊窝,这让我惊喜,父亲说这几年喜鹊才回来的,好多年都没有见喜鹊了。我明白这是生态转好的象征。在我的记忆中,有那么几年,地头以及树林带中不时可以看到喜鹊的尸体,我们当时并不在意这些,只知道喜鹊在每年农历七月七日要到天上去给牛郎织女搭鹊雀,我曾特意留意过七月七日这一天,到处寻找喜鹊,的确在这一天没有找到,而这一天过后不久,所见到的喜鹊黑白相间的羽毛纷乱的刺着,确实似乎经受了饥饿一般,所以就特别相信牛郎织女的传说,特别相信喜鹊是一种吉祥的鸟儿,特别期望早上一起来就能听见喜鹊对着自己家叫。父亲的口吃似乎好多了,他说,前些年农药使用太多,尤其是老鼠药的使用,毒死了老鼠,死老鼠的尸体相继又毒死了猫狗还有许多鸟,加上村子里都兴起了修房,人都急着要搬出窑洞,便半夜三更偷偷砍树,没几年,村子里猫狗都没有了,喜鹊也不见了,许多人也因此患上了不治之症,有几年大旱,庄稼没有收成……现在转过来了,满山遍野都种满了树,喜鹊也回来了。
      父亲断断续续地给我说着,我们继续向前走。
      我们要找的这个诊所,正好位于我小时上学的那所小学,前些年我回来,专门到这所学校遗址看了看。我老觉的,人一生最美好的时光都是在学校度过的,而小学、初中是人一生中记忆最为深切的时光。我曾经多次梦见过在这所学校读书、戏闹,老师、同学、校舍、黑板,校园里的花圃、老师种的蔬菜、包括蜂蝶的影子,苍蝇飞过耳边的嗡嗡声、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书本上的情景……闭上眼都历历在目。记得当时的一位姓刘的语文老师,画画得非常好,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岁,老对学生施以暴力,每天早上在宿舍后的操场上锻炼,他能将两条胳膊逆向同时旋甩,不住地双脚从水泥垒的乒乓球案子上跳上跳下,腿上还绑着沙袋。有一次他骑了自行车带我去他家,我们几乎是从山坡上飞下去的,耳边风声呼呼,我吓得浑身发抖但却忍住没有尖叫。我还记得我一位姓拜的英语老师,是一位高考落榜生,父亲是乡中学的教导主任,他是一个多么重感情的老师啊!为了教育我们这些调皮的学生,他给全班学生写过公开信,并泪水盈眶深情地在课堂上朗诵,他喜欢唱歌,常带了我到学校周围的小路上转悠,我记得他最喜欢唱《故乡的云》《军港之夜》等歌曲,我们还一起在他的宿舍烤红薯吃。后来他放弃了教学,放弃了一月四十五元的工资,毅然带了老婆外出打工去了,挣了点钱买了一辆小货车,后被人暗害了……一想起这些往事,不由地让我唏嘘,现在摆在我眼前的校舍就剩一块大门墩了。
      很快我们就到了这家诊所,那个叫黄铁明的乡村医生,我们几年前就已相熟,夫妇俩见了我十分热情,他的老婆抱着六个月大的儿子,我向他恭喜又添一子。坐定后,他一边问父亲的病情,一边接过了我手中的药,我看到他有些消瘦,也病恹恹的样子,后来得知他患上了肝炎。当我仔细打量诊所时,发现了墙上的一面锦旗,这正是我所赠送的,三年前,母亲患病时他常骑摩托车来家为母亲输液,为了表示感谢我在父亲的指使下就给他送了这面锦旗:“医德高尚,妙手回春”,再次看到这面锦旗时,我又想到了母亲。
      为了照顾父亲的情绪,我开始攀谈,与诊所里来输液的几个人,其中有一个人是父亲的同学,两个人一见就开起了玩笑,称父亲为老干部,还说起了另外一个同学“老黄瓜”,小时一块上学,老黄瓜上厕所时有狼在身后伸出舌头舔他的脸,他还以后是同学们闹着玩,还骂“别骚情!”没想转过脸时发现了狼……一回忆起儿时的这些事,输液的父亲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我坐在一边也与一位年轻小伙子聊了起来,后来才知他是比我低一级的同学,我们二十多年没有见过面了,他一提起我,就讲起了我小时候多么“坏”!在课堂上常捣乱,被一个瘸腿老师追着在课堂上打……等等可笑的“劣迹”,我根不想不到自己小时个有这么调皮,想想一个人的样子都是在别人的记忆中。于是我打听那些同学,有些同学我还记着名字,有些只记得长相,后来我问到了一位爱笑的女同学,在我的心目中,那时她多么美啊!很多次,我们下了晚自习,在月亮下一起回家,她在课堂上也时不时地望着我笑,在家时她看到我下沟挑水时也要跟着去挑水,那时有人开玩笑要给我们说亲,但我听到了他父亲的话,说我们家太穷,怎么也不会把女儿嫁给我的。那时候男女同学之间相互不说话,但我却敢与每一个女同学都说话,还常常搞一些恶作剧,不是在她们身上贴纸条,就是把她们的辫子偷偷地挽在课桌上的钉子上……这位姓郭的同学一听,说这位爱笑的女同学就在门外诊所外的地里干活呢!我说那赶快叫一下,一时几个人都开玩笑地帮我的忙,叫这位爱笑的女同学,似乎要看我们的笑话。接着,我从窗户里远远地就看到了一位裹着头巾的女人走了过来,当她红着脸出现在我眼前时,我有些无法相信,她已经变成了一位中年妇女,个头似乎从初中毕业时就没有再长,脸蛋发红,眼里头有着难以言表的神情。如果算起,初中毕业整整二十多年了,我问还认识老同学不,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她一下子就叫出了我的名字。她还是那样爱笑,说看到了我陪着父亲走了上来,她一猜就是我,但自卑地没敢认……诊所的人都哈哈哈地笑了。黄医生的老婆敞着怀当着满诊所的人奶孩子,也跟着我们说笑,不时地有人进来买几顿药,黄医生问问症状,就打开一些感冒药,一粒粒地数着包了。在农村,好多人感冒实在扛不住了才去看病,他们觉得买一整瓶感冒药有些浪费,就几粒几粒地买。黄铁明数药的样子,又一次把我带回了过去。是啊,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去晃呢?想想过去,看看现在,看到老同学扛着农具离去的背影,我的心里头仍然有一种物是人非、世事变迁的酸楚感。后来,我们每天输液的时候都能碰上我的这位初中女同学,只不过是穿的更新鲜了,脸上抹的油更多了一点。她主动地要走了我的手机号,并在我离开家乡前去西安的时候还给我打电话,在电话里,我又一次听到了她的笑声,但在笑声的背后,我似乎感受到了生活里埋藏的难言的酸楚与沧桑……
      输完液在我离开家的当夜,我与父亲睡在炕上,我断断续续的问起村子里的一些事,得知村子里死了谁谁谁,谁离了婚,谁得了病瘫在炕上,谁在外打工失踪了,谁因为传销倾家荡产了,谁疯了,谁上了吊……年轻人带着老婆进城打工去了,村子里现在就剩老人孩子了。后来我说起了这位爱笑的老同学,父亲说她的丈夫经常往死里打她,离了几次婚,都因为有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才没离成……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一种可怕的怪叫声惊醒了过来,在寂静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这种怪叫声让我头皮发麻,一下子惊坐了起来。顿时,一种阴森可怖的气氛就包围了我,我侧耳细细地听了听,才明白,这是邻居的猫在叫春,只是在黑漆漆的深夜,在这个空荡荡的院子里,在这个荒凉的村子里,这种凄厉的声音像是在哭泣,一声接着一声,急切而悲凉,有着别样的恐怖与阴森……
      
      再见吧!农具
      
      父亲出院后,在家又打了一周左右的针,病情稳定了下来。这时,单位希望我能到西安去一趟,父亲听了便催我走,在走之前,我私下给表姐、三叔几百块钱,同时走访了左邻右舍,希望他们尽可能地照顾一下父亲,父亲的情绪并没有因我的离开而受到影响,在走之前,我将父亲的药一顿顿地分开,将感冒药单独装了一个袋子,将降压药又单独装了一个袋子,同时还将家里的电线全部进行了更换,将灯泡全部更换成了节能灯,重新装了几个电源插座,买了一个多用电炒锅,一些蔬菜与水果,父亲见我买了这些东西有些心疼,说自己用不来电炒锅,家里的风箱气大的很,他前些年拾掇的柴草还多着呢……当我把一切准备好的时候,父亲硬要送我到路边等车,他看着我上了车走了很远才转身回去了。
      我想,这一别又得很长日子才能见到父亲,然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离开不到一周的时间,我的表姐便打电话给我,说父亲早上起来差点摔倒,连水杯都拿不住,水洒了一炕。说那一刻父亲突然像一个孩子似的哭了,父亲流着泪埋怨老天爷不收他,希望给他一个痛快的!我在西安一听,便立即往回赶,我在车上打电话给父亲,父亲电话中强作精神,他说自己没什么事,但我听得出,父亲的声音里含着泪,电话里父亲给了我一个无比坚定的决定:他要跟我一块回乌鲁木齐,就是死在新疆也无所谓。这让我震惊,曾经多少年都无法说通的事,竟然在一念之间就决定了,这让我心里头又难受又高兴,难受的是父亲是无法割舍自己的这个家的,这里头有着多大的思想斗争啊,高兴的是父亲终于肯与我们同住了,也减轻了我的精神压力,从实际讲无论就医还是生活,在我身边都要方便得多。
      当我从西安返回,再次踏进门的时候,发现父亲躺在炕上,脸色蜡黄,似乎得了重感冒,表姐在给父亲烧炕,靠炕头有一条铁锹把,显然这是父亲的拐杖,父亲见我回来,突然就像见到了救星,挣扎着坐了起来,我鼓励他坐起来,下炕来走一走,父亲下了炕就柱上了锹把。在我的意识中,从来没有将一条拐杖与父亲联系起来过,父亲在我的鼓励下,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走,后来就干脆将拐杖丢弃了。见此状况,我高兴极了,至少说明父亲的生活还可以自理,没有到达我所想象的可怕的程度。我对父亲的决定有些半信半疑,当所有的人都离去的时候,我试探性地问父亲,真的愿意离开这个家吗?以前我们对这个家如何处理发生过种种争吵,曾经想到过卖,想到过送给亲戚朋友,想到过让村子里的一个光棍汉住,想到过有一场意外火灾断了父亲的后路……但最终的结果是房子永久性地不卖,可以掏钱找人来看。可是,现在,不像十冬腊月时打工的人都回到了村子,现在都进城打工了,根本找不到一个看房子的人。父亲非常坚定地对我说,他要跟我去新疆,去乌鲁木齐住,房子也不找人看了,把剩下的那几千斤小麦卖了,把稍值钱的东西放在表姐家,把门一锁就行了!真是难以预料,许多复杂的问题突然间变简单了。曾经多少个日夜想重新恢复的日子就这样戛然而止了,曾经意为许多年后这个家将变成真正的空巢,没想到,还没有几天,将永久性的挂上一把锈迹斑斑的锁子。
      我想父亲是担心连累我,同时也感到自己的生活确实无法自理,重新启动他想过的生活已经不可能了,所以才下如此决心。为了及时给父亲治病,按照父亲的安排,我们开始着手收拾,看着粮房中堆积的大约有二三十袋小麦,这些都是父亲母亲辛劳积攒下来的,现在,这些粮食将要变卖而换成药,当我一想到粮食即换成药的时候,似乎有电掠过我的心头,让我一阵惊栗,我不忍心将父亲血汗换来的麦子卖掉。在大多情况下,对于农民而言,粮食比金子更为珍贵和可靠。曾经在母亲过世后,我以为我永远地失去了家,于是我将家里的大小农具,包括五谷杂粮、瓶瓶罐罐、锅碗飘盆都一一拍了照,我想我以放下这个家了,或者说我可以带到这个家了。但我发现,有父亲在我仍然放不下这个家,而带走照片,每一次的翻看,还是体味不到曾经的家的感觉,仿佛所有的农具,每一件物什都是营造家这个氛围不可缺少的东西,只有当这些东西存在于手中,或我们在使用它的时候,才会多多少少可以感到一些更为深切的味道,才会带我回到过去,回到童年的时光中,在某种意义上,我觉得味道比图像更让我留恋。
      我一一注视着这些家具以及农具,背篓、席包、囤、箩、筐、扫帚、三条腿的圆凳,五斗橱、三屉桌子,高低柜、铁锹、锄头、铧犁、耱盘、碾子、笼担、斗、升子、铡刀、镰刀、架子车、连枷、木叉、耙……似乎在盘点,每一件家具都比我年长,都被母亲抚拭了无数遍,都有着母亲以及父亲的亲切的气息,每一件农具都比我结实坚强,都为这个家立下了汗马功劳。有的物件是从祖辈手中流传下来的,在离开的时候,我应该在这些农具以及家具面前下跪,像感谢先祖一样的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现在,它们静静地立在一边,仿佛在倾听着什么,又像注视着什么,这让我感到恐慌。我摸着那件连枷,就想起了母亲,那一年我们家失去了一头牛,麦子割回来后没有牲口碾,父亲与母亲就一连枷一连枷地打了下来,让我们及时地吃上了新麦,当我轻轻地握着连枷把,仿佛又一次摸到了母亲的手,仿佛看到了母亲在碾麦场里,汗水满脸,烈日下挥动着连枷。在连枷的旁边是架子车,架子车,这是农家最为重要的农具,我们用它拉各种庄稼,用他拉土拉粪,有一年我胳膊骨折,父亲拉着我去很远的地方去接骨,记得生活困难的时候,父亲拉着架子车,将新剖的洋芋拉到县城去卖,然后再去面粉厂去买黑面,那是城里人所不屑吃的二次磨下的面粉,父亲拉着面粉,还让我坐在架子车上,他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架子车的旁边是一辆飞鸽旧自行车,记得是我上高中那年买了,因为我要到县城去读书,父母省吃俭用给我买了这辆自行车,我一骑上自行车就疯了,从家一直能骑到学校宿舍,从家到学校要经过一条很徒的坡,父母知道我从坡里骑了下去,每周都为我提心吊胆,怕我将自行车骑飞下崖……我看到了水担,我从十二岁就开始下沟挑水;我看到了镰刀,我曾经不小心割伤过自己的脚趾;我看到了铡刀,我一直担心它会铡断父亲或母亲的手指;我看到了一只洋瓷缸子,上面还写着“农业学大寨,工人学大庆”的字样,我曾经敲着它哄爱哭的弟弟;我看到了一把断了尖的剪刀,母亲曾经用它为我们缝过多少件衣服;我看到了水桶、斗、升子、囤、箩、簸箕……这一切都让我想起父母亲劳作的身影,每一件都让我泪水盈眶。我不知道父亲在离开家,离开这些农具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让我意外的是,父亲并没有我想象地那样难分难舍,也许他把悲恸深埋在了心中,他只是在我去县城买药办事的当儿,将家里所有的粮食都卖了,将所有的农具都收拾到了粮房子,然后用锁子锁了,同时用铁丝拧了。在我们离开家的这天早上,我们将电视机、电风扇等家用电器,以及母亲为我们兄弟做的两床新被子都放在了表姐家,将炕上铺盖的被子卷了起来蒙上了塑料纸,父亲将户口本以及各类证件都一一封存锁进了柜子里,每一个证件都记载着一段历史,我拿过户过本看到只有父亲一个人的名字,心里头又一次难受了起来,我们将镶有母亲的相框也用塑料纸遮挡了起来。在厨房,父亲看了水缸,面缸、米罐、油壶、筷篓、罩滤、蒸笼以及锅碗勺盆,将一切都归置整齐后才锁上了厨房的门。我看到父亲在整理这些东西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手微微有些发抖,我一时分不清是父亲脑梗塞后的症状,还是父亲的心里头正涌动着狂风巨浪……
      当父亲亲手把大门锁上的那一刻,我心里头暗暗说:再见吧,我亲爱的麦子与农具,再见吧,我亲爱的家。当我们坐上车,在经过母亲的坟地时,我仿佛又一次看到了母亲,站在地头,拄着一根木棍,微风吹乱了她花白的头,她的眼里头满含着泪水,我举起了干枯的手,似乎要对我要叮嘱什么,这时我看到父亲的眼睛有些湿润,而我再也忍不住,让泪水滑落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父亲在落叶归根时却要陪着我背井离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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