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世说新语》,便不可抑制地爱上了这本书,更不可抑制地爱上了书中的六朝人物。不独独是我,爱六朝的人应该很多。杜牧说:“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人闲古今同”,王安石说:“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而大沼枕山的汉诗:“一种风流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更热烈的表达了对六朝的悠然神往之情。
平心而论,六朝绝非“宜居”时代。王朝短祚,时局板荡,异族入侵,神州陆沉,权门争胜,倾轧杀伐,一个充满了恐惧和无奈的时代,却因了那本书,那些人,那些事,让整个六朝在后人心目中变得鲜活、生动、亲切起来。毕竟世说大多记录了那些“妙人儿”的风神举止、只言片语,而很少言及杀戮,遂使人有云龙雾豹惊鸿一瞥之感。这也正是我喜欢读世说的原因之一。我不太爱看正史,也不大敢看。鲁迅笔下的狂人说书里满篇都是吃人二字,信然。正史总让我有绝望厌世的感觉,呵呵,我不是敢于面对血淋淋人生的勇士。
说到六朝人物之可人,我以为全在一个“真”字。用古人语讲是无道学气,用现代话说是个性张扬。“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这一句话自负自豪,置诸今天也会既让人汗下又复让人激奋。乱世也有乱世的好处,官方没有条件建立一套主流意识形态强加给人们。 思想的解放,心灵的无拘束,才有了百家争鸣,也才成就了这样一群风尘外物,天际真人。否则,再好的理论一沾官气便觉面目可憎,一经独擅,便免不了霸道、衰朽,直至死亡。
六朝人物之真,是一种主动自觉追求极致之美的真。他们主动自觉地以人格之美自我期许,毫不掩饰,其真率处可爱又可笑。“世论温太真(峤)是过江第二流之高者。时名辈共说人物第 一将尽之间,温常失色。” “常失色”寥寥三个字,温峤的急切与担忧跃然纸上。 而有时,这种对自身美之与否的追求近乎于做作。“裴遐在周馥所,馥设主人。遐与人围棋,馥司马行酒。遐正戏,不时为饮,司马恚,因曳遐坠地。遐还坐,举止如常,颜色不变,复戏如故。王夷甫问遐:“当时何得颜色不异?”答曰:“直是暗当故耳。”被人家拽倒在地上了,自己起来拍拍手还跟没事人似的,岂不是可笑到可爱的地步了,自己后来也说,只不过默默忍受罢了。温峤的失色和裴遐的颜色不变虽表现各异,骨子里却有着相同的东西——对美的执著。
对美的追求,既体现在外在形象上,更体现在胸襟气度、精神境界上。“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傅粉何郎是姿容之美,悠悠忽忽,土木形骸的丑男刘伶则纯然是精神气质之美 ,而稽康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则兼具了内在与外在美。难怪有人对王戎说稽延祖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王戎回答:你还没看到过他父亲呢!
美,是人们内心的感受与向往,美之为容,则是要报答给悦己者了。“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遨游,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萎顿而返。”真是一则让人拊掌的故事。古人的狂热简直胜过现今的粉丝们,但古人未免不够宽容,左思只不过长的随意了一点,便乱唾之不许人家上道。丑又不是自己的错,更何况左思还是个才子呢?喜剧有,悲剧也有,“不堪罗绮”的美男卫玠从豫章到下都,因为观者如堵,体不堪劳,竟然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玠,则美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一点。看过六朝美男们T台秀,时下的超男大赛,不过是拾人牙慧了。
六朝人物之真,是率真,是至情至性之真,是不假检束不虚伪不掩饰之真。因而有时未免无赖,未免粗豪,未免俭啬,未免狷急,但总因了一个真字,而自有一番妩媚可人处。“魏武少时,尝与袁绍好为游侠。观人新婚,因潜入主人园中,夜叫呼云:“有偷儿至。”庐中人皆出观,帝乃抽刃劫新妇,与绍还出。失道,坠枳棘中,绍不能动,帝复大叫:“偷儿今在此!”绍惶迫自掷出,俱免。”呵呵,若太史公能见之,必指其背曰: 阿瞒无赖,尔时已露奸雄气象。何止如此,从小看到老,我们看到袁本初少年时早输曹阿瞒一筹了。再看看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王戎俭吝,其从子婚,与一单衣,后更责之。”又“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又“ 王戎女适裴頠,贷钱数万。女归,戎色不说,女遽还钱,乃释然。”侄子结婚给了一件单衣最后还是要了回来,过了门的女儿借了点钱就给脸色看,须知王戎可是洛阳首富。见过抠门儿的,可没见过这么抠门儿的吧?非但如此,王戎还有一大爱好:契书鞅掌,每与夫人烛下散筹算计。每天晚上和老婆在灯下算账。 难怪阮籍要说他"俗物已复来败人意!"但人性是复杂的,我们还应该看到另外一面不一样的王戎。 “王戎父浑,有令名,官至凉州刺史。浑薨,所历九郡义故,怀其德惠,相率致赙数百万,戎悉不受。”舍不得一件单衣,却能挥手却百万之资这才是真的王戎,也才是王戎之真。还有个王兰田吃鸡蛋的故事:急脾气的王兰田吃鸡蛋时因为用筷子没挟到,便发起火来,先举以掷地,鸡蛋确实也气人,不但没摔碎还在地上转个不停,王兰田就蹦到地下用木屐去踩,踩不到更生气,干脆一把抓起来塞进嘴里,咬碎了就吐了出来。可偏偏如此性急的王兰田容人之量却大得惊人,谢无奕因为一件小事不合己意,跑到王兰田的办公室破口大骂,王兰田竟老老实实面对墙壁一动不动地等着人家骂,骂了半天,谢累了倦了才走,王兰田问自己的秘书:走了吗? 秘书说:早走了。这才坐到座位上。时人叹其性急而能有所容。
六朝时代,虽然政权更迭频繁,生活中多有剑拔弩张的时候,但于精神思想,文化学术领域却是宽松宽容的,也正如此,才成就了六朝人的真。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因为朋友兼下级的王仲宣生前爱听驴叫,身为国家元首的魏文帝便在葬礼上号召大家每人学一声驴叫为王仲宣送葬。今天的我们可以想像得到吗?我们也同样想象不到一个国家元首会和下级们无拘无束的开这样的玩笑:“元帝皇子生,普赐群臣。殷洪乔谢曰:皇子诞育,普天同庆。臣无勋焉,而猥颁厚赉。中宗笑曰:此事岂可使卿有勋邪?”皇帝生了儿子高兴,赏赐群臣,大臣说我们无功受禄啊。皇帝笑着回答:我生儿子这件事怎么可以让你们有功呢?这种氛围,便是所谓开明时代的如今恐怕也难以达到。我们早已被主流的意识形态同化成了公共的人,我们早已经失去了至情至性的激情,我们早已经习惯并安于中规中矩地行走在这个世间,毫不悲伤。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我们能不能活到某个境界,而是我们根本就没有了那样去活的心情。一个时代远去了,正如我们人生中的某些阶段,无法重回。在我们怀念童年的时候,谁还会真的去玩一次童年的游戏?
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六朝已杳,人世几回,纷繁浮躁的世界里,有谁还会清风朗月辄思玄度?今夜,桔黄的灯下,轻轻走进线装的六朝。不要碰触朱雀桥边的花儿草儿,不要惊扰了王谢堂前的燕子,在桥边石阶上坐下,看六朝的月色如霜,静听,六朝的风声、涛声穿越千年的时空。桓子野还在舟中吹着长笛吗? 阮遥集还在亲自吹火溶蜡悠闲地涂他的木屐吗?那月华里的西山,可还住着六朝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