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顾头儿,名叫顾林。他属于村里的文化人之一。是个很不错的教师。现在已经六十六岁。退休在家。秃顶。身板儿硬朗。
如今,广浩村靠后面黄土山根儿的一栋四间现代式红砖到顶的平房就是他家。三个儿子已成家立业。老伴儿去世后,他一直和小儿子月林、儿媳凤英、孙女盈盈一起住着。儿子体贴,媳妇孝顺,十五岁的孙女乖巧听话,知冷知热。日子过得倒也舒心。
但是这老顾头儿,思旧心很烈,常常沉浸在往事当中。按他的话说:一来,是温故而知新。常想想过去,才方知今天的美好。二来,是,因为苍忙冲出那个年代那围城,他的半颗心却被封尘在那个年代。使他身在新时代享受新生活的同时,那半颗心却在寒冷中徘徊,酸楚、流泪。
特别是近些年来。他,每逢初七、八九,便清晨早早起来。一个人披了衣服站在院子里凝望天空。寻找着那弯让他眷恋令他心碎的残月。每当那瘦弱的残月从天边生起,他都深感欣慰。继而,他又满心清冷。心里喃喃对月而问:月儿!是你么?
(二)
顾林的母亲在他十二岁那年逝去。年老的父亲年轻时家境尚好。因此,父亲一辈子没干过农活儿。却做得一手好豆腐片儿。爷俩相依为命多年。父亲天不亮就赶磨他的黄豆,然后做成豆片儿。早饭后推着自制小独轮车走街串巷,沿街叫卖。生活也还过得去。
辛月,和顾林是同代人。比顾林小两岁。几乎是和顾林一起光着屁股长大。
辛月父亲,四十八岁。高挑儿的身材。分头,长方脸型,五官紧衬端正。细长眉毛下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炯炯有神。一身深灰色中山装有些发旧。因饱读私塾,传统文化底蕴深厚。在县人民政府工作。为人老诚厚道。
母亲,四十六岁。生的小家碧玉。短发梳着两个小髽鬏。鹅蛋脸型,弯眉秀目。对襟紫绸花卦,蓝丝绒长裤。干净利索。别看没读过书却知书达理。心地善良。
辛月家与顾林家是近邻。而且近的只隔一堵墙。可两家的父母从不串门走动。而,顾林和辛月却从小就走的很近。
少年的顾林有事没事的总翻墙而过来月儿家玩耍。月儿也常找他一起玩儿。上学放学的顾林总是等着月儿一起走。谁欺负月儿他挺身挡护。闲暇时,他带了月儿上山赶鸟,下河摸鱼。俨然一对亲兄妹。因此,两颗幼小稚嫩的心灵挨得很近很近。
那天,是月儿十五岁的生日。他带她上山捉蝈蝈。俩人牵着手往山上走着,月儿歪过头儿问他:“小林哥,能捉得到么?”。“嘿嘿,一会儿你就知道啦”,顾林带着天真的笑容回答她。顾林和月儿说好:捉到两只,他俩一人一只。捉到一只,就先给月儿。呵呵,女孩儿优先嘛!
顾林拿着木棍在草丛中左拨右拨的寻找。月儿蹲在一簇草丛边等着。
‘吱 吱 吱’的蝈蝈叫声下了月儿一跳。蝈蝈叫声就在月儿身边儿。月儿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儿,循声望去,呀!两只。两只草一般绿的蝈蝈在一起戏耍呢。
月儿喜欢蝈蝈那有节奏、琴声一样的鸣叫,却从不敢亲手去捉。她悄嬝的站起身抬起手臂向顾林招手。她不敢喊,生怕惊动了这对儿好看的蝈蝈。
顾林看到月儿在叫他。他在草丛里一窜一窜的朝月儿跑来。他顺着月儿葱白儿般的食指望去,哦!真的两只。他从头上撸下帽子,跪趴着,双手抓着帽子两边儿,双臂伸出,‘噗’的朝蝈蝈捂去。两只戏耍忘情的蝈蝈被他逮了个正着。
蝈蝈捉到了,笼子得他来做哦。
他把帽沿儿縂拢在一起,让月儿两手攥紧,在山腰儿等他。自己大步流星的跑下山,偷偷钻进生产队的线麻地,挑选又细又高紫色线麻杆儿拔了一把,气喘吁吁的跑回来,挨着月儿坐下来,对月儿说:“等着啊!哥给你编蝈蝈笼”。月儿好奇地一旁瞅着。他学着大人编筐的架势,左编右拧着。一会儿,一对儿紫溜溜的三角宝塔似的蝈蝈笼摆在月儿面前。他从月儿手上接过月儿紧攥着的帽子,一只手仍攥着,一只手小心的将帽沿儿一点点的敞开。没等两只蝈蝈明白过来,它们已成笼中物了。
俩人带着胜利的嬉笑,一只手牵着,一只手摇着蝈蝈笼,蹦跳着回到家里。
两只蝈蝈笼隔着一堵墙悬挂在窗外。每当一只蝈蝈发出节律规整的叫声,那边的一只随即也欢快的和鸣。两颗青春含苞的心也在此时连在一起。
(三)
光阴荏苒。顾林已经二十二岁了。瘦里高挑儿。眉清目秀。一身草绿仿制军服,一顶军帽,脚下一双绿胶鞋,全身透出军人般的英气。由于他学业优异,高中毕业后被安排到镇上中学教书。
辛月。刚上高中,文革开始,学校的正规教学秩序被打乱了。上上停停的学校一半家里一半。虽然她个儿不是多高,却也不矮。头上挓挲着两只短辫儿,圆方的脸盘,两只好看的眼睛,常常含着清澈的深情和遐想或凝思。尽管那年月穿戴不很讲究时尚,一身合体的耦合色女装穿在她身上却衬托出她的亭亭玉立。
两人都已进入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和她虽然不再像童年和少年时那么无所顾忌,两小无猜。但也时而留下他和她双双儿对对儿走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影子。无论是人头攒动的电影乡场,草儿青青的溪流河边儿。还是风儿沙沙的小树林间,羊肠小道儿蜿蜒的山岗。哦!还有那两人曾手拉着手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那段清纯情宜铺就的乡路。
尽管那时他和她没有放开胆子,搂搂抱抱,你亲我爱。两情却在长长地岁月里融合交织。两颗一起长大的心早已相印。
两人说笑的动情的时候,他声音低低,她言语嘤嘤。他话儿到了嘴边儿却哑然失音。她口儿张开了却又合上。俩人谁也不忍,不忍把隔着两颗心的那层儿薄薄的纸儿捅开。他左思右想:我和月儿虽非一奶同胞,可我一直都像她的哥哥。那么,今后呢?我要做她的哥哥还是做她的丈夫呢?我要是提出娶她,她会答应么?是否会伤害她的心呢?
她也不止一次的想:他这么多年就像个大哥哥似地呵护这我,哄我开心。青春萌动之时他都未曾动过心念。我要提出要他娶我,他会笑我吧?那多不好意思啊!
俩人情愿这样默默地爱着,至爱到永远!
唉!这对儿年轻人啊!只因相处太久了!该释放的情被封存了,却仅剩了义啦!
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哦!正是他(她)俩的天真谦爱却自我埋葬了人间一双美好的爱情!
(四)
也正是那年深秋。月儿父亲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便在同事的撮合下匆忙的给月儿成就了婚事。之后就住进了医院。月儿父亲得了脑中风。随即,月儿母亲带着月儿弟弟赶去县城照看月儿父亲了。
在顾林的记忆里,那是冷凉的九月,清晨凉风习习。一勾残月在湛蓝清冷的天边升起。
顾林,无可奈何地站在院子里目送着一辆卡车向东远去。瞬间,车子在他的视线里消失了。他抬起头来,仰望着东方天际,对着那勾骨瘦冷清的残月,顿感大脑一片空白。只听见,流着酸楚泪水的心底里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呼喊:月儿!随即踉跄着返回屋里,一头扎在枕头上嚎啕大哭。
月儿她走了。带着一对儿儿时无邪的天真,带着他和她少年纯洁的友情,带着他和她孕育着的清纯的爱!
她在无奈中嫁了。嫁给了一个远在他乡,和顾林家境相似。只有一个公公却无婆婆的,一个陌生的男人。
一个半月后。月儿,鸿雁传书。信写得急切、直白。
林哥:你爱过我吗?你为什么不主动提出要我做你的老婆呢?你自己难以开口,也没想到过请人说媒么?小时候你疼我、护我。为什么在我茫然中又放手了呢?唉!你不提,我怎么也不提呢?悔之晚矣!
林子哥哥,不知怎么,我这几天夜里总梦见你,梦见你带我去山上捉蝈蝈,梦见草丛里窜出好大的一条蛇在追我,我一边跑一边哭着喊你。你来啦,紧紧地把我抱进怀里。就在那蛇张开大嘴要吞噬你我的霎间,你我突然化作两只蝈蝈飞走了。
我想你,哥。我这是第一次写信给你,也是最后给你的一封信。不用回信。你自己保重!
空寂的月儿
顾林,挣扎着坐起身子。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看完了月儿写给他的信。他心里一紧,眼前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了。身子沉重的躺倒下去。
月儿走的第二天,他一病不起。只是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每天早晨,除了老父亲用羹匙喂他一碗豆浆之外。别的什么也不想吃。
两个时辰后,他又渐渐的好了起来。他仍想挣扎坐起,可头沉沉的。还是躺在那里。他不知自己已躺了多久,连月儿走了多长时间也记不起来了。他的脑海里挤满着月儿。像电影般的一幕一幕的过着。他再次从身边找到了月儿的信。他用力的看着。
狄然,他双眼圆睁,直勾勾的停在那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除了每天早晨喝了老父亲端给他的一碗热乎乎的豆浆之外。咬着牙尽量多吃些东西了。老父亲看他肯吃东西了,脸上愁容散去。给他杀鸡炖汤,给他尽可能做些可口的饭菜。
他偎挪着起身下地,扶着炕沿儿活动筋骨。硬撑着挪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半个月后感觉身子活泛了许多。只是腰酸腿软,头还发晕,身冒虚汗。他坚持着早起锻炼,多吃些东西,晚上早些睡去。又半个多月过去,他感觉腿脚恢复了力量。头不再发晕。
第二天,他简单的做了准备。他要去看看月儿!
(五)
昼行夜宿。第三天中午,顾林来到了一个被大山包围着的村落。
经过辗转打听,顾林来到了镇边的一处院落门口。大门紧闭,毫无声息。
他上前推门,们是锁着的。隔墙看看屋门,也挂了锁。他的心紧了起来。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
他敲开了邻居的院门。一个中年妇女问道:“你找谁?”。“哦,大婶。我是你东院的亲戚。他家门锁着。请问,他家人呢?”,顾林上前问道。中年妇女瞅了顾林一眼,“咳!他家媳妇没啦。男人走啦。老头子去了他兄弟家了。没人了”。
“没啦?月儿没啦?”。顾林难以相信的自己的耳朵,是否搞错啦。所以叫着月儿的名字追问道:“辛月么?是辛月没了么?”。
“那还有谁呀?辛月那姑娘,唉!瞎啦。”,中年妇女叹气的说。
顾林的头像挨了一记闷棍,眼前金星四溅,随着一个趔趄。还好,他手扶住了门框。
中年妇女紧忙上前扶他,惊恐的问:“吆,这孩子。没事儿吧”。随劝顾林进屋歇息。顾林现在啥也不在乎了,他要知道月儿到底怎么啦。见中年妇女劝他,也就缓步随着进屋在炕沿儿坐下。
中年妇女把一杯凉开水递到他手中。他喝了几口,感觉好些。就急切地问道:“大婶,我是辛月的表哥。来这边办事原想顺路看看她。没想到......”他梗咽着流下了眼泪。
“孩子,别着急。我慢慢说个你听”。 中年妇女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讲述给他。
原来,辛月来到这里后,饭不想吃,水不想喝。晚上和衣而卧,不肯与男人同房。三天后,她穿戴整齐要行回门之礼。可男人不允。之后,男人怕她私自出走,便看着她。辛月无奈,开始收拾屋子,做饭,干些家务。可就是不和男人同睡。更使她心灰意冷的是,她这个公公有个不良嗜好,扎大烟。生产队分点粮食,他隔三差五地往外偷。还竟把辛月的衣服偷出去换了烟土。不到两个半月,可怜的辛月姑娘就疯啦。她一手菜刀,一手剪子,见人就扎,就砍。男人、公公都不敢见她面。没法儿,把她锁到屋里。一天夜里,她劈开窗户,直奔了北大砬子。等她男人领了人追到砬子尖儿,她已不见踪影啦。
“可怜的孩子”。说着,这位中年妇女抬起胳膊用袖口儿擦了眼泪。
顾林,此时低泣成声。他也抹了把泪水,问:“那后来呢?”。
“咳!她男人找十几个小伙子帮忙,山上山下、山谷山腰儿的寻找十来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她的衣物碎片儿也没有发现。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啦!”。 中年妇女也梗咽起来。
“真的找不见啦?”。顾林泪水涟涟的像是在求助眼前这位热心肠的中年妇女。
“孩子,死了心吧。辛月这孩子十有八九已不在人世啦!这阵子生产队的牛倌、羊倌和打猎的整天在那里转悠,也没一点儿影子”。 中年妇女在劝顾林。
(六)
“那么,她究竟哪去了呢?”。顾林泪水模糊,喃喃自语。
“唉!咋说的都有”。中年妇女把乡亲的种种猜测说给顾林听:
有的说,她坠崖啦。那万丈深崖落下去就得粉身碎骨!零碎的尸骨早已被山鹰、山牲口吃掉了。
有的说,她越过山崖,去了很远的的地方......
有的说,她一定是被什么高人救走了。
还有的说,她原本就是神仙下凡。限期已到,被召回天庭了。
还有一种凄凉而美妙的说法:她化作天空那弯弯瘦瘦的一勾残月!
顾林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控制不住自己,‘哇’的一声悲伤大哭。随之踉跄的跑出门外。
空旷的荒野。月儿!月 儿!凄厉的喊叫声在山谷中忧伤的回荡!
寒风嗖嗖。路边老榆树伴随着声声低泣发出吱吱的哀鸣。
(七)
多少年过去了。辛月仍旧杳无音讯。也许,人们早已忘记了曾经还有过她这个人。
可是,每当那些时日,顾林依旧习惯地早早起身,披了毛衫,站在院子里仰望天边,面对如勾残月遥遥低问:月儿!真的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