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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翎:写作是一种回家的方式
    •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0-07-29 07:37:56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926

      一个人无论离母语的环境、童年的记忆有多远,写作的过程,就是回家的一种方式。

      冯小刚的新片《唐山大地震》于7月22日即将全国公映,这是国内第一部IMAX大片,同时也是冯导对灾难片的一次尝试,万众期待。它的原著正是今年4月以《金山》获得第八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的加拿大华裔女作家张翎的中篇小说《余震》。同时,她的《金山》也被导演张黎看中,准备改成同名电视连续剧。

      作为海外华人作家中的重要代表,已年过50的张翎借助《余震》、《金山》的影视剧改编,知名度和影响力开始从海外向国内扩展,从文学圈内开始向大众扩散。

      张翎的小说《余震》描写主人公王小灯是一名旅居加拿大的华人作家,常年因严重焦虑失眠,多次企图自杀。她来到了一家心理诊所。在医师的引导下,她学习哭泣与倾诉,尝试与30年前地震的那一天遭遇。所有的惨痛经历在漫长幽深的记忆隧道中复活,她开始直视将她击倒的命运——在地震中,王小灯与弟弟一起被掩埋在废墟下,一根梁柱如同命运的天平般悬置在二人头顶,撬起一端,另一端的人就会被永埋地下。王小灯透过瓦砾听到自己的妈妈向施救者表示她的选择是弟弟……但是她却活了下来,虽然众人都以为她早已不在人世。从此,命运开始了对于她的放逐——被收养的生活、成长、上大学、出国……可那一天的伤痛却更加刻骨,直到崩溃。多年以后,她终于原谅了母亲,和多年不曾联系的母亲取得了联系,母女俩的手握到了一起。

      《金山》则是对晚清时期赴加拿大打工的中国华工命运的真实记录。在一次旅行中,张翎见到一处华工的墓碑,那些墓碑上刻着发音古怪的拼音名字,照片中的人高颧骨、脸色发黑。他们在加拿大挖金子、修铁路,积攒了钱财寄回家中,自己却活在生死一线间。张翎决定为这群移民树立一个文字的墓碑。她跑遍了加拿大的图书馆和档案馆,寻找他们在北美大陆上的流动痕迹,记录下他们艰难的生活;去加拿大的港口寻找华工登陆的地点,回到中国探访华工的后人,进入那些用命换来的白银建造的碉楼。《金山》后来在《人民文学》发表,引发了巨大反响。

      “张翎写作方式的这种传统,中国大陆作家已经忘记了,不会了。”批评家李敬泽感叹说,“人们总在说现实主义。而现实主义怎么做?现实主义的艺术品质和工作伦理,从张翎这里可以看到。”

      《余震》来自细节

      记者:生活对你重要吗?你的小说都有出处,由某一个点触发了一篇小说。

      张翎:尤其是最近的这几部,《余震》就是很典型的。我没有具体的写作计划,往往是我行走的过程中的某一刻,突然一个灵感,或者电闪雷鸣的一个细节,它打动我的时候,我就会写。《金山》就是那么一双丝袜,一个墓碑,一件旧旗袍,“哗”一下触动我的灵感,故事是从那么细小的一点发展出来的。虽然我准备了很多年,资料积累了非常多,但是没有前面这个点,打死我这个小说也写不了。

      《余震》是因为我在国外看过一些在国内没有发表的关于地震的文字,我在北京逛书店,随便翻书,看到一些关于孩子对唐山地震的回忆,我就觉得,嗯,很打动我。我觉得这些私人记忆很重要,比那些纪念碑重要,它是活生生的记忆,有血有肉,有痛苦在里头,然后我挑了一个侧面写了这个小说,其实到目前为止,我没去过唐山。

      我当时给《人民文学》的编辑说,我在写地震,他们都出于好意劝我不要写,说写地震的悲壮的作家太多了,你打不过他们。我说我写的不是他们的视角,我跟他们的完全不一样。最后,他们感觉这个视角很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记者:《余震》怎么变成电影的?

      张翎:冯小刚到多伦多做《夜宴》的后期制作,我们就认识了,后来《夜宴》的首映式,我们见过面吃过饭。但是那个时候,我还没写出这个地震小说。他其实也不了解地震,当时唐山市政府跟他说给他钱让他拍一个。后来他就在《人民文学》上看到我的小说,很感动,就想拍这个故事。那时候这个小说已经卖给了一个年轻导演,他一直没有拍,但很痛快地答应我买回版权,卖给了冯小刚。这个小说的电视剧版权也卖给了华谊。

      记者:剧本不是你写的吗?

      张翎:不是,我没有参与剧本。剧本我绝对是门外汉。冯小刚去年4月邀请我一起去新西兰,他原来想在新西兰拍,因为他请新西兰的Weta公司做特效,但后来又改变了计划。所以我跟他们有一段在新西兰十来天走一圈的经历。当时徐帆也去了。

      记者:小说的结尾还是让母女相认了,其实她们也有可能永远不相认。

      张翎:《余震》的结尾我绝对是给扔了一片止痛片给自己,非得让她们母女相认,我觉得按照故事逻辑下去是这辈子不相认的。冯小刚比我更进一步,他在母女相认后,加上了“我对不起你!”“我很抱歉。”冯小刚说,欧洲的作家要是写这个,根本就没有到唐山去那一段;美国的作家要是写,就有到唐山那一段,就是我这样的写法,然后远远看着;一到中国的作家,一定是见了面,拥抱大哭。说得也挺经典的。

      记者:《金山》被张黎买走了,他为什么喜欢这个小说?

      张翎:真有意思。我写《金山》第一个字的时候,就想过,这小说如果将来拍电视剧,我觉得张黎是最合适的导演。我看过他的《中国往事》和《走向共和》,包括我没有看过的《人间正道是沧桑》,这几个电视剧的背景都是从清末到民初的中国,中国社会出现许多转变,中国文明开始与西方文明相遇,中国人开始和洋人打交道,尤其是《中国往事》,他把当时的社会面貌和人的精神面貌把握得特别好。

      张黎是特别认真的一个导演,我很早以前就托别人把小说给他看,他是个很稳的人,在没有找到投资商之前,跟我没有任何表示。最后我以为他不感兴趣了,就回加拿大了,然后他打电话来,说投资商已经找到了,很快我们就签合同了。虽然我不懂影视,但我估计拍《金山》他会需要我,因为里头的史实,不是说中国的任何一个人都会知道。他肯定要跟我协商,听听我的意见。

      出国和疾病

      记者:为什么你说自己天生要当小说家?

      张翎:文学梦在我刚识字的时候,没有任何外围的教育启蒙的时候,我就有了。我就觉得这些是天生的,上帝给的。我后面做的事情无非是把它给挖出来。生下来的时候,它就已经埋在我的血液里面了。

      其实,我相信每个人都一样。有些人在某一刻把它挖出来,有些人就一辈子都没挖出来。天时地利人和,把我扔在加拿大那么个狗地方,没有一点夜生活,很容易就安静下来。没人理我们也挺好,就有空间坐下来写。

      记者:你的江南三部曲《望月》、《邮购新娘》、《交错的彼岸》是怎么来的?

      张翎: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说过一句话,他说,离去和流浪都是归家的一种方式。一个人无论离母语的环境、童年的记忆有多远,写作的过程,就是回家的一种方式。我的感觉就是这样,无论我走得多么远,这种童年的记忆,母语的这种氛围,实际上是没法从我的个人经验里剥离的。这块我一定要处理它,我不能对它视而不见。

      《望月》、《邮购新娘》、《交错的彼岸》是家族历史长期的沉淀,从童年积累的很多灵感爆发,还有对家族经历的回望。

      记者:你在小说里经常把你的家族作为背景?

      张翎:我有一本书叫《雁过藻溪》,讲的就是我母亲这边家族的故事,那是温州一个读书的家族。这个家族不断地迁移,一步一步从乡村到城市。我外公是浙江省化的总工程师,研究明矾石的专家。他后来成为全国第三届人大代表,“文革”后当过当地政协主席。我母亲在藻溪出生的,我母亲有十个兄弟姐妹,我表弟表妹非常多,我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长大的。

      我父亲这边的家族是一个革命的家族。外祖父家当年其实是地下党的交通站。听我父亲讲,我亲奶奶就是为了掩护任弼时的侄女在我们家生孩子,染上肺病死的。革命成功以后,介绍我爷爷入党的那两个介绍人牺牲了,没有人可以证明他是共产党员,在解放前,他的公开身份是国民党员。解放后不能证明他是共产党员,结果就封他一个“爱国民主党派”,当时把他气疯了。

      “文革”的时候,他就在市区贴了一张大字报,后来我父亲就带着他去自首,他马上被抓起来,先是死刑,缓期执行,后来因为当时的市委书记保他,改判了无期徒刑。75岁入狱,入狱之后没多久就死了。我们家的噩运就从那一刻开始了,然后整个家族的人都受到了政治冲击,工作和生活也受到很大的影响。

      记者:说说你的大学生活吧。

      张翎:我高中念了几天就停学了,然后就在厂里做工人。“文革”后恢复高考,我一心想考中文系,为了当作家。父母亲因为家里的遭遇,坚决不让我学中文,一心一意地要我学医。最后妥协的结果就是我学外文。

      我上复旦大学的时候,在外文系是非常不安分,一心关注中文系的事。那时候卢新华发作品,我很激动很羡慕他。一直到大二,语言关过了之后,我们开始学西方文学原著,我突然感觉心沉下来了,一下子发现这个文学世界跟当时的中国文学世界不一样,一扇门通向另一扇门,世界一下子真大,越读越是给震傻了。我觉得自己太自满了,就定下心来读书了。

      那个时候我比较张扬的,留长发,谈恋爱,说话比较冲,得罪了很多人。那个时候这些问题都是政治问题,我们的指导老师,在暗地里整我,叫我们班所有的同学签上名,说我这个人是如何如何道德上不好的一个人,还派了一个工作队到温州调查我。我在复旦考研究生,第二志愿报的是华师大,当时我报考的教授对我的英文非常赏识,结果复旦追了一封信过去说:“此生道德品质有问题,不宜录取。”

      就因为留个长发,学校还派工作队到我家来了解情况,后来我被整得非常惨,我毕业的时候,留校读研究生资格被取消,非常惨地被踢出校门。当时我所有的同学去的都是外交部、社科院、新华社,最差的是分配在复旦留校教公共外语,而我被分配到北京规划设计院的煤炭部做一个科技翻译。当时,我特别失落。

      我童年、少年、青年时代都是在江南度过,一下子到了北方,给了我一种无可言状的震撼,北方的博大和包容给我生命很大的震撼,给我的写作、生命带来很大的影响。我后来的《余震》、《向北方》这些作品,都是从北京的生活经历中来的。

      记者:怎么去的加拿大?

      张翎:我到北京工作了3年就出国了。到北京工作第二年单位就派我出国,在国外呆了6个月,我眼界开阔了很多。回来之后,我母亲一再说你要出去,我后来就试试看,一申请就录取了,说给你全额的奖学金,路费报销一半。

      我当时拿到签证拿到飞机票,回到家里,我就想我妈跟我说一句,你真不想去就不去了。因为当时我非常的恐惧,我不是那种很能闯的人。我妈一句也没说,一定要走。当时中国普遍生活还很贫困,居住在三个人一间的集体宿舍里面,厕所是在门外,半夜起来上厕所要披上军大衣走的,星期天回来晚一点就没有饭吃的,一个星期能洗一次澡的,在那个情况下,我觉得到了国外,每天有热水,就很感恩了。

      记者:为什么去读听力硕士?

      张翎:混饭吃。因为英美文学硕士基本上是没有饭吃的,除非我再念博士生,然后留下来任教。我需要挣钱,我必须要养活自己。现在回过头一看,我就觉得我当时的选择很清晰,我就是想找一个职业,我既不讨厌,也不酷爱。酷爱不行,它要跟我的写作打架;讨厌也不行,一个人要靠这个为生。我选择了一个职业,第一要跟人打交道,第二不是特别的艰难,不需要加班,但是我又不是很讨厌。就选了这个听力康复师。从谋生的角度讲,再也没有比我这份职业更加好的了。我的钱挣得太容易了,我脑子基本不动,把它省下来全部用在我的写作上。

      记者:有报道说你是大难不死的作家,怎么回事?

      张翎:很不幸,我刚坐下来写第一部小说《望月》的时候,就被查出得了癌症:恶性黑色素瘤,这种瘤的转移不向器官转移,向血液转移。当时腿上长了一颗痣。我一点都没有管它,后来觉得有点痒,过几天长大了,我就去看医生想把它切除了,加拿大是全民保险,排期排得很远,切完了我就没有再去想它。过了两个星期,医院打电话来,说切片报告不好,瘤是第二期,挺深的。

      当时我父母亲还住在我家,我只能偷偷地跑到外面,哭完了再回家。然后就进行第二次手术,切得非常地顺利。医生跟我说,因为它长得比较深,有可能随着血液转移,但活5年也不是不可能的。我坐在那里就傻了,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刚刚读完书,静下来,正想做我一辈子想做的事情,突然就这样了。

      那时候我就跟每个人道别,回中国去了。但奇迹发生了,我身上的瘤没有转移,动了手术,还活了这么多年。从那一天开始到现在,每一天都是捡来的。当时我以为《望月》是我的第一本,也是我的最后一本书。当时文坛谁也不认识,我给这投稿也不要,给那投稿也不灵。后来就找到了袁敏,《东海》文学杂志的编辑,我们十几岁认识的。我第一篇化成铅字的《雷锋颂》就是袁敏发的。那时候,袁敏刚进作家出版社,然后《望月》成为她手头出的第一批书之一。

      有过癌症的经历以后,我的人生观也变了,对自己得到的东西,就觉得都很幸运。包括现在的成名,获奖,出版,我觉得不给我是应该的,给我都是意外,这种心态我觉得还是蛮好的。

      海外文学扩大了文学版图

      记者:怎么看待文学里头的移民作家热?奈保尔、帕慕克、卡勒德·胡赛尼、哈金都是在异域写本土故事。

      张翎:像他们开玩笑说,海外女作家三驾马车:虹影、我、严歌苓。我以前经常开玩笑说,我们有诸多的相似之处,都没有孩子,都不会开车,结果坏事了,我这么一说,她们就都有孩子了,这两个人,一个领了一个,一个生了一个。昨天,我是和严歌苓从广州分手来的。我说,歌苓你要再学会开车,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法活了,我一直告诉别人我不开车的原因是严歌苓也不开。她还不开,所以我很开心。

      现在的作家不太好归类,他的个体经验不能典型化,一个人一个潮流。我觉得不同的声音都在壮大一种版图。这种不同的声音,从诺贝尔文学奖的这一类人,包括美国的那些国家奖,像写《灿烂千阳》、《追风筝的人》的,还有写《安吉拉的骨灰》的,这些人都是移民背景的,但是他们都在写故土的事。很奇怪,都不写美国的事。我觉得那种杂音使得世界文学的版图大了。中国文学很长时间是有一个套路在那里的,先是什么什么主义,后来开始现代派,各种各样的东西都要跟着一个路子。现在谁也不跟谁了,一个人一个套了。我总觉得杂乱是件好事,把这个版图扩大了。因为国内的文坛蛮排斥海外作家的,这两年似乎一下子情形有所改变,海外军团就集军一起,严歌苓现在在国内的影响我认为是非常大的。

      记者:你比很多作家幸运,没有太早地写小说,而外语又向你敞开了另一扇大门,英美文学里谁对你有影响?

      张翎:我想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家整体对我的影响很大,再早一点,就像勃朗蒂姐妹,简·奥斯汀等人对我的影响都大。我觉得好的方面是,就像你说的,我有一个很正规的经典的文学教育。但另一方面,我觉得我在形式上不够创新,始终受那种比较古典的正统的英美文学的作品叙述方式的影响。我几乎很少在风格上有所实验。

      记者:你现在写作是一个什么状态?

      张翎:应该说,我写作的时间,非常非常地少。除了8个小时工作之外,回家,剩下的业余时间,旅游一块,阅读一块,朋友一块,教会一块(我是基督徒),然后家庭一块,然后切下那小小的一块蛋糕是写书的。一个星期七天里有三个晚上给我认认真真地写,那个星期就算是很周正的了。

      我写的状态是非常好的。就是人家说的那种瓶颈什么的,这种状态我都没有出现过。我写得一点都不苦,不是那种拧出来的,挤出来的,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那种状况发生,到那个状况我就不写了,我不想把自己写成那样,干。

      记者:下一部是什么题材?

      张翎:我在想。想写远征军的题材,也想写华侨农场史,也想写194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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