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超市结完账,宣小芸火速撤离。她每两周出来采购一次生活物资,不去他们楼下的便利店,而是舍近求远地坐半个小时公交来这间大型超市,为的是不和任何一位收银员混到面熟。
公交车上,宣小芸摁掉两个电话,都是麻总打来的。宣小芸不习惯在公交车上接电话,不仅仅是麻总的,可麻总不一定这么认为。第三遍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手机的音量明显炸起耳朵来。宣小芸提前一站下了车,接通电话:
成网红了是吧?大咖?不接电话了?
麻总。宣小芸把自己捂在一棵梧桐树下,我在公交车上,没听见,抱歉。宣小芸的另一只手拎着大包小包,不得不靠住树干,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窘迫。
麻总在电话那头说,是这样,有个老板想认识认识你,交个朋友。你看,是你过去一趟,还是等他回来?老板做江砂生意,人在船上,船现在在江上。
麻总讲话像打机关枪,突突突一口气把他的一梭子弹先打完了,再给你一并回应的时间。宣小芸不是第一次听到麻总和她说这种事了,但她的反应还是有些激烈:麻总,我说过,我不想认识什么老板,请你也不要再给我介绍什么朋友了。谢谢你了。宣小芸把她的那梭子弹打完了,没给麻总留下反应的时间,挂了。
宣小芸挂了电话,整个人也像断了信号一样顺着树干滑了下来。她又觉得自己蛮好笑,其实完全可以不那么激动,伤了麻总的面子总归是没什么好处的。电话里,麻总说得煞有介事,其实那个什么老板未必就非想认识她不可,平台上的其他主播,比她热情也比她听话的大有人在。话说到最难听,她的骨头又有多硬呢?宣小芸也不知道自己在愤怒着什么,她要真的是鸡群里的一只鹤,早也就离开这一行了。上岗时,其他小姐妹多半有上了贼船之感,偏偏她是最从容的那个。可能这是她的最后一道防线吧。
宣小芸这才发现自己坐在了树下的这坪泥巴上,好在身上的牛仔裤也是一个多月没洗了。她反手想撑起身子,手掌却在泥巴上打了滑,连着半条胳膊摔了下来。一个穿黄衣服的外卖小哥小跑过来,可能是把她当做突发什么急症的病人,想扶,又担心能不能扶,黄衣服焦急地搓手,你……你没事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宣小芸突然就想让这个好心人着急一阵,是啊是啊,她作痛苦状,我的心梗犯了。
有没有带药?黄衣服真的急了,药在哪里?我给你叫120。
在我包里。宣小芸的包里有一瓶谷维素,她经常会有一种游走于身体各个部位的隐隐的疼痛,医生说是神经痛,开的这种药。吃了好像也没什么效果,但不吃好像就会更痛。反正这药很便宜,她就在每只包里都放了一瓶,想起来就吃三粒。
黄衣服抢着捡起她的包,果然在包里翻出了药,哗啦啦倒出许多粒来,吃多少?怎么吃?
就这么吃。宣小芸颤颤地从他手心里拈起三粒,送进嘴里,问他:你有水吗?
黄衣服飞奔回他的摩托车边,拿来一瓶水,看着宣小芸连药带水一起送下去了,这才抹抹额头,他急出了好多汗。
好了。宣小芸的即兴表演结束,没事人一样从树下站了起来。有两瓶酸奶从购物袋里散落出来,她随手递给黄衣服一瓶。
你确定不用叫120?黄衣服惊奇于这闪电般的痊愈,跟闹着玩儿似的。
不用。宣小芸说。
我还是把你送回家吧,你住哪里?
宣小芸这才抬眼看这位小哥,真是一个送外卖的。乱成鸡窝的油头,看上去就深藏泥垢的两条胳膊以及后脖子上那一块被衣领磨得黑亮的皮肉——他看上去不过也就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布满双眼的却是被生活掏空了的疲惫。这个效果,不是靠剧组的化妆师能化出来的。宣小芸他们平台上有几个主播最近请人助演剧情戏,常见的剧情主题无非是和外卖小哥、下水道修理师傅的故事。宣小芸有点恶心这种拙劣的表演,主要是从服化道到演员的神态、语气,都实在假得离谱。她想,真应该请他回去在那些姐妹们面前转一圈,看看真正的外卖小哥是什么样的。
黄衣服已经把他的摩托车骑过来了,他还特意把车尾铁架上的送餐箱往后挪了挪,腾出一个比较宽裕的后座来。宣小芸也就不客气地坐了上去。
隔着那件潮湿的黄T恤,宣小芸能闻到一股浓烈的汗臭味,这是只属于十七八岁的小男人的汗味。她没有躲避,反倒把屁股往前移了移,一只手从右面伸过来揽住了他的腰肌。黄衣服再没说话,也忘了提醒她一句坐稳了之类的话,摩托车就发动起来,穿过一棵又一棵梧桐树,在盛夏的街道上,掀起一阵阵清凉的微风。
挂电话的事,好像没在麻总那里留下什么影响。至少,麻总没有现时现报地给宣小芸什么不好的脸色。这天凌晨下播,麻总在群里发了一个大红包,奖励今晚上榜的姑娘们。宣小芸虽然没上榜,麻总也单独@了她一下,点赞她今晚的表现不错,收到了三艘游艇和六架直升机,有进步。麻总并不在乎,这几样礼物,实际上都是同一个粉丝送的。那个叫“梦游”的用户是宣小芸的“榜一大哥”。在此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说不上每天,至少一个礼拜有三天,他都会来宣小芸的直播间里待一晚上。“梦游”从来没有空着手来的时候,用其他主播的话说,这是真正的“壕”。尽管宣小芸很少向粉丝张嘴要礼物,但遇到“梦游”这样出手阔绰的,她还是要甜甜地表示一声,感谢梦游哥。最近,“梦游”好像出差去了,要么就是谈了新的女朋友,消失了一阵子。今晚的突然出现,令宣小芸多少有些惊喜。他一进场,并没说话,就连着刷了十几件大大小小的礼物,刷得宣小芸心跳加速,喊了好几遍“先别刷了,梦游哥”,也没停下来。后来,他恐怕是把手机绑定的银行卡交易限额刷到位了,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直播间,全程一句话也没说。屏幕上,“梦游”送出的最后一个礼物仍在重复着动画特效:那是一艘全身镶着钻石的游艇,驶入屏幕中央的海面,然后在空中升起一团绚丽的焰火,砰砰砰砰,烟花散落,化成几条流星划过般的轨迹,渐渐消失在屏幕边缘。在这个直播平台里,一艘游艇的价格是12880星币,折合成人民币是1288元。1288元,就是砰砰砰砰,但指定没有128下。
在其他主播的直播间里,送出一艘游艇或一辆跑车,可以换来主播的私人微信,或者二十分钟的“1V1”私聊时间。可惜在宣小芸这里,没有这些附赠品。送给她的游艇、跑车、直升机,送了就是送了,除了一声谢谢,她并不会再有什么表示。有人说宣小芸是平台上的“高冷姐”。麻总好像也就接受了她的这个“人设”,冷就冷吧,麻总说,这个平台上,留着几位绿色主播,将来也方便转型,我也不能一辈子都领着你们播这个,将来咱们还得正式进军娱乐业。其实,热情或者冷淡的姑娘们都清楚:谁也不可能一辈子在这行做下去。她们有关于未来的构想,和娱乐业没有瓜葛,而是就像网友们评论的那样,回到老家,开一间服装店或者正经发廊,找个老实人,把自己嫁了。
宣小芸衣服裹得严实,话少,并非她高冷。不是谁都可以高冷的,你得有高冷的资本。这个资本,要么是比别人多读过两本书,要么是看这个世界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宣小芸认为自己都没有,她只是很简单地做不来而已。话说回来,有些事她又能做得来。一年多前,宣小芸从一家信贷公司里抱着两只花瓶出来,径直走进人才市场找新工作,就遇到了麻总。麻总自称是一家电影公司的制片,正在为公司筹拍的3D新片《水浒传》寻找演员,麻总说她的眉眼间很是有点灵气,适合演潘巧云。宣小芸根本就不知道潘巧云是谁,但她一眼就看出来了麻总根本不是什么电影公司的人。上一份工作,也就是在那家声称两年之内要登陆纳斯达克上市的信贷公司里,宣小芸做的是前台,这份工作教会她最重要的职场技能就是观察。从那些大爷大妈投资人日益频繁的来访中,她比公司里的业务经理们更先嗅出了山雨欲来的危险信号。当他们的工资延发到第二个月,所有销售、客服人员都被派出去催收欠款的时候,她毅然决然地走进了老板的办公室,抱走了那对乾隆釉彩大瓶。乾隆不乾隆的已经不重要,老板办公室里还有一面元青花大盘,她不喜欢那上面的图案。两个月后,公司不出意外地被立案查封了,老板卷走了三亿多现金,欠了所有人三个月工资,那对花瓶也算为她挽回了一点损失。宣小芸压根儿不想拍电影,她只是想,反正现在工作难找,和眼前这个自称电影公司的人走一遭也无妨,她总归是要给自己找一点事做的。
麻总把她带到了位于乌木山下的公司拍摄基地。这里看上去更像一个农家乐,或是真人CS游戏的体验营地。那一圈木桩子上,几个和宣小芸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正在嬉笑着爬高登低,她们都是麻总这两天招来的“新人演员”。麻总说,3D《水浒传》是一部动作戏,虽然她们这些女演员的打戏不多,熟悉熟悉这种氛围总是有必要的,也是团队的“破冰”。宣小芸就跟着她们在这里破了五六天冰,吃了十多顿农家饭,麻总对大家说:恭喜你们,可以上岗了。
正如宣小芸所料,她们上岗的地方不是什么3D《水浒传》剧组。起初她以为这是个传销组织或是电信诈骗集团,而她们就是负责接打电话的话务小姐。麻总把她们领到“公司”的时候,房间里的布局也的确印证了她的猜想:这是一幢老式居民住宅的顶楼,麻总一口气租下了这一层两个单元的四户两居室,户与户之间的隔墙全部敲通,她们八个女孩分别得到了一个房间。这让宣小芸又惊疑起这会不会是个集体卖淫的地方。
在众女孩的惶惑与不安中,宣小芸镇定得简直扎眼。传销还是卖淫,她似乎根本没在怕的,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她先给自己挑了个朝南的房间,一单元左手这户的主卧,乒乒乓乓地安下家来。麻总也就是从这天起对宣小芸高看一眼的,这个乍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丫头,多半是从哪个镇上考进技术学校里学了三年,就跟着小姐妹来城里打工了。偏偏是这个镇上的丫头,倒比城里这些扑粉描眉的小野鹌鹑们更宠辱不惊些。叽哩哇啦闹上一阵之后,小野鹌鹑们一个个也就入窝了,麻总给她们运来了上岗的工具,一人一台电脑、一部手机、一个直播支架和一盏补光灯。真相浮出水面,这是让她们在网上做直播。
她们平时也是看别人直播的。宣小芸经常看的是美食类,那些主播吃的东西倒没多稀奇,酸辣粉、方便面、炸鸡腿,却是以量取胜,二十碗起步。宣小芸喜欢看他们吃东西,就像小时候在镇子上看耍猴,她看着猴子一遍遍钻火圈时,心里就会极大地愉悦起来,一边想着这些猴子怎么就这么听话呢?看美食直播时,她也有同样的困惑,这些人怎么就能把二十碗粉啊面啊塞进胃里呢?对于猴子来说,钻过二十遍火圈,可以得到一只香蕉作为奖励。后来她知道,直播间里还有一个送礼物打赏的环节,宣小芸也就明白了:原来网络直播和耍猴没有什么区别。
麻总要姑娘们做的直播,和她们平时自己看的不太一样。麻总的平台服务器,设在大洋彼岸的加拿大,不受中国法律监管,可观看直播的粉丝大多还是太平洋这边的人。麻总让她们穿很清凉的衣服,多翻出些花样来,具体什么花样,麻总不作指导,目标只有一个:把礼物多多地从屏幕那头掏出来。当然,即使一个月下来,一件礼物没收到,只要上线播满了120个小时,麻总也会发两千块的底薪。这里每间房间的房租是两千六百块。麻总说:在这座城市里,即使是最偏远的郊区,也找不到价格这么公道的房租了。麻总又说:做这一行,开始总是有点难的,做着做着,也就那么回事了。麻总还说:我从来不做强买强卖的生意,不想做的,可以走人。有两个姑娘就走了,半个月后,其中一个悄么声地又回来。
姑娘们下播的时间集中在凌晨两点左右,生意最好的“Vivian”也不超过三点。三点,在那些刷了礼物,将一腔多余的血气和精力释放无余的男人们顿觉索然无味之时,姑娘们的食欲却上来了。此时,距离她们吃晚饭已经过去了七八个小时。
出了小区往右走,是一片不成规模的夜市。有几家炒粉炒面、龙虾烧烤的摊子,主要做的是附近一家电子厂夜班工人的生意。电子厂的小夜班十二点下班,这会儿工人们基本上已经吃完散尽,让几家摊主多等上两三个小时的,正是她们这几位姑娘。
姑娘们盈盈袅袅地走在凌晨两点的街上,撩拨着这深沉的夜色。走在前头的“海豚点点”感慨:守着电脑播十几个小时,才挣几个赏钱!
众人也附和,直播里最近刷礼物的粉丝确实少了,“白嫖”的居多,付出日益难见回报。
又有人说:这直播还有一点不好,你不知道那头的人是什么样,是歪脸还是斜眼,还得挤眉弄眼地对他们笑,想想也有点恶心。
恶心?歪脸的钱不也得挣吗?
姑娘们放肆地笑起来,即使面对经济下行的巨大压力,她们所从事的行业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但是该笑还是要笑,该吃夜宵也还是要吃。
今晚得了榜二的“波波”请大家吃龙虾,一行人叽叽喳喳地拥进了一家摊子,其他几家瞬间便有些落寞,好像在电视机前守到半夜彩票开奖,等来的却是一连串陌生的数字,悻悻地准备关张走人。这时候,宣小芸从小区里走出来,她下播早,在屋子里洗了个头,倒走在众人后面了。眼看顶头那一家馄饨大叔正在扯线灭灯,宣小芸紧走两步:别急呀大叔,下一碗馄饨。
宣小芸远远地喊这么一声,给大叔送来了极大的安慰,十块钱也是中奖,一碗馄饨的生意也是生意。大叔把扯回来的电线又重新布了回去,高高地为宣小芸挂起来,他想自己到底还是没有错付了这两个小时的等候。
宣小芸趿着拖鞋走进了馄饨摊高高亮亮的招牌灯箱下,俗里俗气的霓虹灯光将她包裹其中,竟然有了那种大牌明星拍写真的高级感。这边龙虾摊里就有人说:欸,你们看,是不是还挺好看的?
好看么?怪胎。“乖小乖”渗出冷笑,你们知道吗?她洗澡不关窗子的,在平台上又要装出清纯的样子来,装给谁看!
是啊。“海豚点点”说,今天“波波”请大家吃龙虾,她一个人去点一碗馄饨,什么意思呀?
“波波”说:我们出来的时候,她在卫生间里洗头嘛,可能没有听到。算了嘛。
又有人来反问“乖小乖”:我记得在基地里培训的时候,你不是和她玩得最好了?现在来说人家怪胎了?
我什么时候和她好过啦?“乖小乖”的脸垮下来,故作神秘地说,还有一个情况,我想一定也是你们不知道的。她,还是一只……
什么?
是什么呀?快说嘛!
“乖小乖”不说话,让大家尽情猜想。
不远的另一处摊子上,馄饨已经上桌,蒸腾而上的热气在灯箱前幻化成一道道彩虹,映出一张宣小芸好看的侧脸来。这次,姑娘们集体用沉默赞叹了这个绝妙的镜头。
宣小芸吃掉馄饨,起身和众人打了个招呼,一个人往回走。
快走到大门时,她临时起意从小区后门绕了一圈。她从馄饨摊的帐篷下走出来的时候,意外发现今天的月光很温柔。
也就是一转身,宣小芸差点和身后的一个人撞在了一起,她吓得不轻,再一看,是那天把她送回来的黄衣服。
黄衣服显然也没想到,没想到她会突然转身,半小时前,她明明就是从这个门里走出来的。
看到黄衣服那头依旧潦草的鸡窝,宣小芸扑哧笑了:你别和我说,这两天你一直在跟踪我。
不可能。黄衣服一只手搓着衣角,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说:我正好送一单到这个小区,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就像你。
宣小芸懒得戳破他这个不堪一击的谎言,像我,然后呢?你想干嘛?
黄衣服说:我不干嘛,我就想过来看看是不是你。
现在看到了,是我。宣小芸一步步朝前走,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她就有点莫名的开心,好像欺负他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黄衣服终于被她逼到无路可退,突然从身后拿出一只饭盒来。这是刚才送的一单卤鸡脚,导航错了,我超时了,顾客也不要了,你吃不吃?
宣小芸又想笑,这个人真是不会说话。别人不要的,我就要了?可她又觉得他十分可爱,连撒谎都这么可爱。她说:拿来吧。
黄衣服兴奋地奉上那盒鸡脚,又从口袋里摸出两只一次性手套来。要说这是顾客点的订单,打包袋没有,手套怎么也跑进他的口袋里去了?黄衣服全然不顾这些漏洞百出的穿帮,他的关注全在宣小芸的手上,等待她接过鸡脚。
过了一会儿,宣小芸问他:你还想干嘛?你的摩托车呢?
黄衣服指了指远处,一片黑暗之中,宣小芸什么也没看见,但她还是噢了一声,你还不回去?还想再赔一单吗?
黄衣服总算听懂了她的玩笑,憨憨地笑,那我回了。好像还有谁留着他一样。
宣小芸没再啰嗦,头也不回地朝里走。进了大门,却又极快地闪进了路边的火棘丛后面,猫起身子,看黄衣服走进一片黑暗之中。宣小芸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感觉,那好像一只离家多年的兔子。
“梦游”再次回到直播间,离上一次出现又隔了一周。最近,他上线的频率总是不太正常。他进来的时候,直播间的屏幕上炸起了一团焰火,伴着砰砰砰砰的声音特效。这是麻总的妙思,专为平台上那些送出礼物价值累计超过五千元的粉丝设计。其灵感来源于麻总过去在夜总会工作的心得。麻总常常教育大家,总之,要让花了钱的粉丝感受到钱花对了地方。彼时,宣小芸正在清清淡淡地哼唱着一首过时已久的老歌,看到焰火升起,即便她是多么不热情的主播,也晓得暂停了歌声,起身欢迎“梦游”的入场。
有其他粉丝发言:榜一来了,要1V1咯,都散了吧。
有人跟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大佬进场,主播关闭公屏,开始一对一的服务,这是平台上的惯例。也有“与民同乐”的大佬,那是少数。直播间里的在线人数渐渐降了下去,宣小芸朝着手机镜头问:要不要私聊?
不用。“梦游”在屏幕上发来一行,你继续唱。
“梦游”从来没有要求过私聊,宣小芸也就从来没有目睹过他的真容。当然,很多粉丝都不会在一对一视频里打开自己这一边的摄像头,他们只需要保留主播这边的画面和双向语音功能即可。宣小芸也没有听过“梦游”的声音,甚至这个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怎么会有女人来看呢?宣小芸为自己愚蠢的想象感到好笑。不过麻总还真说过,在后台的用户数据里,平台上有百分之九的女性注册用户。想不到吧?麻总说这话时颇为得意,大千世界,我们的征途是一片大海。
宣小芸记得“梦游”曾经在她的直播间里点过一首《人间》,那是王菲的歌,她唱得不好,被很多粉丝嘲笑,可她唱完,“梦游”还是给她送来了一艘游艇。于是宣小芸说:我再唱一次《人间》吧,今天你就别刷礼物了。
直播间里剩下的人已经不多,屏幕上的评论区空空荡荡,“梦游”发来一个“?”。
老板跟着小姨子跑了,你刷了我也提现不了。宣小芸开玩笑。
好。“梦游”说。
伴奏起来的时候,宣小芸把桌子上那盏惨白的补光灯关了,镜头前的房间暗了下来,她又挪了挪手机支架的朝向,然后起身,赤着脚跳上了她的小床。
那张和很多女中学生布置得差不多的小床上,摆满了巴斯光年、三只裸熊、派大星一众卡通玩偶,和几件没来得及收进柜子里的T恤短裤。这是宣小芸第一次在直播里展示她的小床。
好可爱。有新进来的粉丝发言。
让我躺上去试试。
评论区里的楼越盖越歪,不过宣小芸已经坐在了床上,离支架上的手机距离稍远,她看不清这上面的文字。
对了,我最近在学这个。宣小芸倾过身子,从小床的另一边搬上来一只小吉他,它的学名叫尤克里里。宣小芸有点不好意思:我才自学了两个月,弹错了不许笑我。
屏幕上快速更迭着粉丝们的留言,在线的人又多起来了,间或有一朵烟花升起,那是又有新的大佬滑进了她的直播间。宣小芸顾不上向他们打招呼,她在调试着C弦的音准。
赶在伴奏的第二遍副歌来临前,宣小芸终于拨动了琴弦,她的演奏不算专业,也算不上糟糕。琴声和着歌声,顺着那只落地灯含混的灯光,在房间里蔓延开来,沿着床单、地板、桌腿爬进手机的收音器里……
天上人间 / 如果真值得歌颂 / 也是因为有你才会变得闹哄哄 / 天大地大 / 世界比你想象中朦胧
在这个过程进行到一半或者三分之二的时候,宣小芸的房门被撞开了。包括“梦游”在内的粉丝们收听到的“闹哄哄”那句,是伴着三位警察的出场画面同时抵达的。
衣服穿好!站起来!从三位男警察身后走进来一位女警察,或许是信号传输有延迟的缘故,她的声音比身体更先进入画面。当她走进来,看到床上捧着尤克里里的宣小芸时,颇有几分惊讶。
穿得够快的。女警察说。
一位男警察说:我们进来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在唱歌。
还是个才艺型的主播?女警察冷冷地在鼻子里笑了一声,顺手拔掉了连在宣小芸手机上的数据线,屏幕黑了。都带走吧!她说。
她估计是这次行动的头儿,这或许是为了这次行动特意做的安排。宣小芸被反手押着走出房间的时候,又偷偷瞄了一眼这位女警察,她不得不承认,穿上警察制服的女孩子,真是好看啊。
女警察那天晚上带队收网的时候,是加拿大当地时间的早晨八点多,当女孩们双手抱头从屋子里鱼贯而出时,麻总也正保持着相似的动作,躺在奥肯纳根湖畔的度假别墅前,晒着日光浴。当地人像看猴一样走过麻总的院子,没有人会在这样的盛夏季节晒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实际上,麻总到这儿来已经一个多礼拜了,他很怀念小区门前的馄饨水饺、豆浆油条,并且,现在的他的确无事可做。
除了麻总,经营这个非法直播平台的其他骨干力量全部落网,包括分散于这座城市各个角落的三百多个主播。宣小芸这才知道,原来她们八个人只是麻总巨大产业链中多么渺小的尘埃呀。可是女警察没有就此满足,她恨恨地敲了一遍又一遍桌子:麻荣升呢?希望你们老实交代。
派出所里一时腾不出这么多审讯室来,姑娘们只能站成一排,在户籍办理大厅的墙脚前蹲下,她们一个也不做声,这让女警察更为光火。
现在不是讲棍气的时候。女警察尝试调整策略,改用苦口婆心的语气,其实她看上去比这些姑娘们也大不了多少。说句老实话,你们也是受害者,现在害你们的人没有追到,你们应该愤怒才是……这么好的年纪,这么好的青春……想一想吧,最后一次见到麻荣升是什么时候?他有没有留下什么去向线索?
姑娘们集体陷入沉思。如果不是女警察的透露,她们可能都不知道麻总的真名叫什么。现在,她们的大脑里飞速掠过各种问题:麻总欠着她们三个月还是两个月的打赏没有到账,现在这个情况,如果想保释,要叫家里的什么人来呢?
突然,那个叫“波波”的姐妹举起了手,她很懂这里的规矩,没有不打报告就贸然起身。
讲!
“波波”缓缓地站起来:警察同志,其实……最近两个多礼拜,我生病了。一直都没有怎么上播,上播也只是坐在那里和粉丝们聊聊天,就是正常的直播,绿的。我们还有几位一直都是做绿播的女孩,我们这种情况……是不是……
三天之后的傍晚,把宣小芸从派出所里接出来的,是黄衣服。
你说的我是你什么人?宣小芸接过黄衣服手里的冰奶茶,问,你不会说我是你女朋友吧?
不可能!黄衣服说,我说的是姐姐。
人家问你姐姐叫什么,你知道我的名字?
你的直播里不是有吗?黄衣服紧张地龇了一下牙,我看过你的直播。
你就肯定那是我身份证上的名字?谁会在直播间里用自己的真名啊?宣小芸莫名有点来火。
可你就用了啊!黄衣服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敢和她顶嘴。
好吧。到底是宣小芸败下阵来,她想到自己现在还不知道黄衣服叫什么名字,这实在有违公平。她突然又留意到黄衣服的上一句话:你看过我的直播?呵,果然……
见黄衣服不再说话,宣小芸也不再为难他。他们就沿着一棵又一棵梧桐树走着,黄衣服的摩托车不知道停去了哪里,这条街的商铺也不知道为什么都早早关了张,可能是天气已经太闷热了吧。他们的额头上走出了一层均匀细密的汗珠,身上像是勾了一层芡,到处都是潮乎乎的。
宣小芸突然说:我想洗个澡。我在里面待了三天,身体是不是都臭掉了?
黄衣服说:好。再往前走两个路口,就是我住的地方,你不嫌弃,去那里洗吧。
你比我强。宣小芸想说的是,你还有一个自己住的地方,而我呢?我的那个小房间,估计现在已经被警察查封了吧。
他们继续走着。显然,黄衣服又撒了谎,他的出租屋根本不止两个路口那么远,宣小芸感觉自己走过了差不多半个城市,天都走黑了,星星也走出来了。
就是那儿了。快上桥的时候,黄衣服指向桥那头一排等待拆迁的平房。
可以啊,河边小别墅呀!宣小芸奔跑上桥,远眺四周——他们刚刚从一片灯火辉煌中走出来,桥的另一边,则显得晦暗多了。她的脚下,流淌着一条黑砂河。好在夜晚的河水是一样温柔的,在一片繁华的灯火下,金水河或是黑砂河,都是一条通体晶亮的城市秀带。
黄衣服先行一步,开门进屋,找出来两件宽大的干净衣服,甚至放出来热水器里的前半截冷水。
屋子里的节能灯已经点开十分钟了,还没有完全进入工作状态。空气中弥漫着未散尽的油烟和臭汗味,宣小芸坐在那张露出半根弹簧的旧沙发上,抱着膝盖看黄衣服忙东忙西。她好像又犯起了那种神经痛,在右边第三四根肋骨之间,她用力地揉按痛的那一点,按下去,看着皮肤缓慢地抬升上来,像屁股下那半根弹簧。
快来洗吧。黄衣服对她说,这个窗子有点不好了,你待会儿把这张帘布放下来。
宣小芸拖着身子从沙发上起身,走进逼仄的卫生间里,黄衣服要出去,宣小芸突然用一条腿挡住了他的去路。
黄衣服的头发和衣衫被汗水紧紧地贴裹在身上,并没有风,可是他瑟瑟发抖。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特别像一个小动物。
黄衣服听不懂。
像一只刚从水里捞上来的兔子。宣小芸说完,很快乐地大笑起来。
很显然,黄衣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甚至都不敢看宣小芸的眼睛,好像那里有一团能够吞掉他的烈火。
不好意思。黄衣服跨过了宣小芸的那条腿,一口气逃出门外,为她留下一个狼狈的背影。
看着这只落荒而逃的兔子,宣小芸笑了。这间浴室的窗子真是有点坏了,只剩下半块玻璃闪耀着河水晶莹的亮色,宣小芸没有放下那块塑料卷帘布。
河对岸的商业街区万紫千红,一条巨大的灯光带穿过夜空,行进在几幢摩天高楼的电子屏上,宛若游龙。从那半块裂开的玻璃中,宣小芸看到眼前的黑砂河上,正升起一团盛大的焰火。
汪琦,1993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优秀青年文艺工作者“551”计划入选者。著有《和悦洲上》《爷爷的马拉松》《大尾巴兔子小尾巴狼》《肚子里的好运气》等作品。曾获田汉戏剧奖、巴蜀青年文学奖、香港青年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