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无奈,你会想起什么呢?是想起李白的“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还是想起了杜甫的“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是想起岑参的“人到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遇春”,还是想起了李商隐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是想起张籍的“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还是想起了高明的“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是想起苏轼的“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还是想起了陆游的“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是想起李之仪的 “春风若有怜花意,可否许我再少年”,还是想起了王国维的“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而我,则想起了《孔子家语》中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树想要静止不动,风却不停地刮着树木的枝叶;子女想要赡养父母,父母却已离去了。
父亲母亲先后离开我已经有10年和3年了。我至今仍不能适应,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想起来就阵阵的心痛。在梦中也会经常梦见父母,聊以解我怀念之苦。每次我给父母上香祭奠的时候,眼前就会出现父母的身影,他们分别踩在一朵彩云上,向我投来深情的目光。想来父亲母亲已经是位列仙班,至少也是作为神仙的培养发展对象了。父母为人忠厚,吃苦耐劳,从来都是先人后己,积德行善一辈子,应该是符合当神仙标准的。想到这些,心中也就有了稍许的安慰。
时间的流逝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吗?千百年来,人们对长生不老的渴望与追求,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帝王将相如此,平民百姓亦是如此。遥想当年的秦始皇,当一扫六合,一统天下之时,最想做的也就两件事,一是江山永固,二是长生不老。而这两件事,他一样也没有做到。他把自己称作始皇帝,然后二世、三世、千秋万世地传下去,这是多么美好的愿望啊。在长生不老上,也是四处派人寻找长生不老药,但找来找去也没找到。
这确实是一个千古难题,此后的汉高祖刘邦,亦是如此。公元前195年,当他亲率大军平定淮南王英布的叛乱,路过故乡沛县宴请父老乡亲,酒酣之际,不由得击筑而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史记.高祖本纪》)希望得到能征善战的将士,保卫着江山社稷。这首《大风歌》,刘邦本来是想说四句的,可惜的是正当他吟诗舞剑之时,有人过来给他汇报工作,打断了思路,第四句怎么也接不上了。后来我按照刘邦的思路,给补充了第四句,“佑我江山兮永世长”,不知其是否认可。
大家喜欢看的《西游记》,其主题也可以概括为“长生不老”。当孙悟空活到340岁的时候,他发现水帘洞中的猴子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便想到了自己有一天也会死。于是他要寻求长生不老的方法,经过打听,他从东胜神州,历经南赡部洲,翻山越岭,漂洋过海,来到了西牛贺洲的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拜菩提祖师为师。历经20年,他学到了长生之道、七十二般变化和筋斗云。后来保唐僧去西天取经的途中,这个妖怪想吃唐僧肉,那个妖怪想吃唐僧肉,也都是为了长生不老。
人真的能长生不老吗?道家在这方面表现出了超脱的态度。认为天地宇宙是由阴阳风雨晦明六气组成的,生命是六气交汇的产物,气的聚散决定着生命的生灭。生与死不是对立的,而是一体两面。人通过修炼心性,放下执着,超脱轮回,就可成为神仙,实现长生不老。庄子好像是悟透了问题的本质,将人的生死看成是一个生命自然和必然的过程,是由有形而化为无形的原始状态,所以应以“生不足喜,死不足悲”(《庄子.至乐》)的平常心看待生死。在他眼里,生就是死,死就是生。他的妻子去世时,惠施前去吊唁,看到庄子蹲在地上,鼓盆而歌。惠施说,你不哭也就算了,又鼓盆而歌,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庄子说,妻子去世,我怎么会真的无动于衷?我这样想的,她本来生于无,如今不过是回归于无,她都已经回归天地四季了,我还在这里哇哇大哭,又有什么意义呢?(《庄子.至乐》)
庄子自己临死前,心情也非常平静。弟子打算厚葬他,他感到很难过,说,我以天地为棺椁guǒ,以日月为陪葬的美玉,以星辰为陪葬的珍珠,天地用万物来为我送别,我的陪葬物还不齐备吗?天下还有什么能与之媲美的呢?但弟子还是不安地说,我们害怕您的肉体会被乌鸦老鹰吃了。庄子坦然地说,放在露天让老鹰吃,埋在土里也是给蚂蚁吃,你们从乌鸦老鹰的嘴里夺下来,要给蚂蚁吃,为什么这样偏心呢?他看透了生死、超越了生死,淡定从容地死去,逍遥地遨游于宇宙天地之间。
佛教认为,生命是一个轮回的过程,人在生死之间不断流转。提出了六道轮回的学说,根据众生的业报,将生命的去处分为天道、人道、畜生道、阿修罗道、饿鬼道、地狱道。死并不是终点,而是一个新的开始。强调通过修行超脱生死轮回,达到涅槃的境界,实现长生不老。
儒家好像并不刻意去追求长生不老。孔子说:“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论语.颜渊》)把生死看成是非人力所能左右的自然现象,死亡是自然生命的完成,应在有限的生命中,追求仁德、尽责尽职,使生命变得有意义。强调“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当子路向孔子请教生死问题的时候,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活着的事情都还没弄清楚,怎么知道死后的事情呢?指出了对生死之谜的不可知性。强调要好好做人,活在当下。在人死的时候,该悲伤的悲伤,该哀悼的哀悼,该守孝的守孝。但死的意义,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是靠生的意义来体现和诠释的。像孔子所说的那样:“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抑或是像孟子所说的那样:“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上》)这样的死才是有价值、有意义的。
但也应该看到,孔子对这个话题只是点到为止,并不想过多谈论:“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但在先秦时期,“儒”本身就是从事祭祀的职业,是伺候鬼神的,这不自相矛盾了吗?孔子的解释是:“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吾不与祭,如不祭。 ”(《论语.八佾》)祭祀祖先时,好像祖先真的就在眼前;祭祀神时,好像神真的就在眼前。我如果不亲自参加祭祀,那就和没有举行祭祀一样。祭祀的时候“如神在”,也就是假设有鬼神的存在,说明他心里还是偏向于认同有鬼神的。所以,孔子要求参加祭祀的人,应当在内心有虔诚的情感,把祭祀活动、生死问题上升到了道德层面。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陶渊明《拟挽歌辞三首》其三)死去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寄托此身在山冈罢了。视死如归是一种气概,更是一种精神图腾。中国人在对待死问题上,大多数还是比较超脱的:“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道德经.七十四章》)。但在对待生的问题上,就显得比较纠结。七情六欲的人生,当有五颜六色的烟火相匹配。陶渊明说:“纵化大浪中,不喜亦不惧”;阮籍说:“死生自然理,消散何缤纷”;李白说:“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苏轼说:“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的一生到处奔走像什么呢?应该像飞鸿踏在雪地吧。偶尔在雪地上留下几个爪印,但转眼它又远走高飞,哪还记得这痕迹留在何方。
苏轼写得有点飘渺,而我则认为,人生就是一个苦难的过程。即使是当了神仙,也不是整天吹吹风、看看云、喝喝酒、聊聊天,生活在诗情画意之中,神仙也自有神仙的烦恼。如同曹雪芹在《好了歌》中所写的那样:“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比如太白金星,每天要应付天庭的事务,处理和各路神仙的关系,有时候还要下打到凡间,解决一些人神共愤的问题。有每天加班加点也干不完的工作,并且需要付出智慧,运用策略,工作和生活并不是多么轻松自在。
神仙尚且如此,对民间普通的老百姓来说,就更艰难了。它是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是李绅《悯农二首》其一中的“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是白居易《卖炭翁》中的“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也是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中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是王翰《凉州词二首》其一中的“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也是陈陶《陇西行四首》其二中的“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是张籍《征妇怨》中的“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存如昼烛”,也是曹松《己亥岁二首》其一的“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让我想起了我的父母,二老虽然勤勤恳恳、辛苦劳作一辈子,但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他们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养育关爱子女上,却唯独忘了自己。在承包的土地和鱼塘上,一直干到80多岁才回家,没享几年清闲,就先后去世了。本来以为父母的时间还很长,想不到二老说走就走了,这也正是我无法接受的。要是父母一直在,该有多好,让父亲再喝一杯酒,让母亲再吃一口好吃的,但这一切已不可能。这一去,也就成了永别,许多事情都没法弥补,苦难的人生,苦难的父母,叫我如何不泪垂。古往今来,人都不能长生不老,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实现这个许多人都希望实现的梦想。
路忠强,中共党员,高级职称。历任国有大型企业集团党政秘书、宣传部长、学校校长等职岗。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济宁市高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当代作家》散文卷副主编、《济宁晚报》公益讲师团讲师。研究唐诗的学术专著《大唐烟霞》,获中国煤炭系统最高文学大奖“乌金奖”,主编出版散文集《中国好山水》,在各类报刊发表作品200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