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渭城曲·王维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凉州词·王之涣
唐诗中,《渭城曲》与《凉州词》都曾被前人推为唐诗七绝的压卷之作,堪称一对奇妙的呼应:在题材上,一个抒发关内深挚的友情,一个描写关外无边的荒凉;在地理上,王维的“阳关”处于王之涣的“玉门关”之南,皆为当时的出塞要地,相距不算远。
作为经典送别诗的《渭城曲》,与作为经典出塞诗的《凉州词》,千百年来感动了无数读者。然而,在千里之程半日可抵、塞外风光成为一种旅游资源的今天,这两首诗依然拥有着不衰的魅力,那么,它们一定还蕴含着某些永恒的元素,打动着今天的读者。
其一,是无比的孤独感。《渭城曲》一开始,便描绘了一个美好的地方:春日的早晨,一场细雨洗净了飞尘,空气格外清新,房舍因为片片柳色的相映,似乎也染了一层青色……然而,这一切却是映衬了离别之酒的难以下咽,以及离别后的难以承受的孤独。最后那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更是将这种孤独推向了一个极致:对于西去的友人来说,“关”的那一边,是王之涣的“一片孤城万仞山”的荒凉,是春风也无法逾越的隔离。“无故人”,不仅是对于去了“关”那一边的友人而言,对于“关”这一边的“渭城人”亦是如此:你西出阳关之后,我的身边将再也没有知音相伴,渭城如许美好的春色,还有什么意义呢?
关内的王维诗中静静流淌的孤独感,到了关外的王之涣的诗中,突然如大漠风尘般逼人。《凉州词》首句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与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视角上刚好倒了个方向,诗意上也多了几分苍凉。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似乎是立在壶口瀑布边,感受着黄河的那种自天上而来的力量,在大地上肆意地奔腾、润泽;而王之涣的“远上白云间”的“黄河”,显然来自困于大漠孤城的远视,“黄河”成了一条寂寞而无声的河,漠不关心地经过塞外的这片荒凉,径自回到天上那变幻的烟云之间。在表现人类的大孤独上,王之涣的这句“一片孤城万仞山”的气象可谓独步千古:一座似乎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孤城,隔绝于群山的围困之中,隔绝于大漠广阔无垠的荒凉、荒芜……其孤独的隐喻或象征,与王维的“西出阳关无故人”一般,不受时间的制约,有着无限的散发性、移置性。《凉州词》的下半部分,被困的孤城似乎有了声音,然而,却是羌笛无限孤独的幽怨。如果原本就置于关外无边的荒凉、荒芜,也就罢了,偏偏关内那一边的“渭城”,还有着记忆中的柳色青青,友谊与美酒……而这一切,现在只能存在于羌笛的幽怨之中,使“孤城”的“生活在别处”的孤独感,显得更为不堪承受。
其二,是游移于这两首诗的深处的死亡之影。死亡之影与孤独感一般,始终是人类的敏感之处。虽然它们不是王维的《渭城曲》和王之涣的《凉州词》的主题,然而,却是这两首诗获得深刻而持久的感染力的一个不可忽视的潜在因素。唐王朝的辉煌,与它在西域一百多年的开拓是分不开的,自然也因此付出了代价,“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等边塞诗句,都展示了开拓西域的残酷的另一面。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渭城曲》中的出关者,不必囿于是出使安西的王维的友人元二,也可以是向着西天茫茫一线行进的探险家,慷慨出塞迎向战争的三军将士……对于他们而言,“西出”的那一边,“阳关”的那一边,均有着一种指向死亡的暗示,而“无故人”本身,可看作是一种死亡的无所归附。
在死亡之影中,《凉州词》首句“黄河远上白云间”,这一壮丽画面下方的河床,实是一种亘古的苍凉与幻灭——无法倒流的黄河,似乎绝望中倒流了,随远上的视线,化为了空中变幻不定的白云与虚幻。第二句“一片孤城万仞山”,随即将这苍凉与幻灭,置于一种人类根本性的存在困境:无论人类如何折腾,最终都宿命地被挤压于一个孤城——四面围困的,是荒凉荒芜的群山、大漠,以及闪烁其间的无数人类厮杀后留下的白骨、青冢……总之,是无法突围的死亡、寂灭。困于死亡之“孤城”的人,自然祈求某种拯救,然而,“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随即否决了这种可能。曾经的柳色青青的“渭城”,已经无法与这被死亡围困的“孤城”沟通,被一道宿命的“关”隔离了——古今中外的诗人,一直在试图理解这道与死亡有关的“关”。而今天的读者,甚至可以从王维、王昌龄的诗句中得到这样敏感的提示:其实每一个人,都是正在时间中迈向“阳关”那一边的“出关者”,并将被困于死亡之影中的“孤城”,一去不回。
作为两首不朽的杰作,王维的“渭城”与王之涣的“孤城”,两个奇妙呼应的诗城,一个以明丽的青色,一个以沉重的灰色,在永恒的文字中——远方的某个距离上闪烁着。友情,离别,怀念,幻灭,孤独,死亡……我们有无数条路径阅读它们,向着它们跋涉,却始终无法真正地抵达。它们一如西班牙伟大诗人洛尔迦的《骑士之歌》中的科尔多瓦城,每一位读者,也如同那漫漫路途中的孤独骑手——他认得属于自己的那条小路,也能隐隐望见远方之城的轮廓,但就是只能跋涉在途中。某种意义上,王维的“渭城”,王之涣的“孤城”,与洛尔迦的“科尔多瓦城”一般,都宿命而神奇地“孤悬在天涯”——诗的“天涯”。
庄晓明:曾在各大刊物发表诗歌、评论、随笔、小说若干。已出版有诗文集11部。作品入选多种选集。诗集《形与影》获第二届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现居于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