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漫步在林荫小道,几乎看不到高大的建筑,近处奥林匹克体育馆掩映的穹顶,像在绿色的波涛间起伏。公园里的花儿在开,很少能看见人影,树木不算高大,但新生的叶子绿浓得化不开,我需要在长长的行旅之后喘口气,才清晰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一座陌生的城市中央。不远处有一座若隐若现的红色小楼,像是暗藏了时间的玄机,需要走近,需要用心聆听,才可以听见时光深处传来的脆响,那声音,关乎一个地方的精神,也关乎一座城市的灵魂,甚至一群人,以清澈的方式彼此靠近。
这是2024年夏日的一个黄昏,我从远方赶来参加一个盛大的活动——“鹿鸣文学季”。那座掩映在公园深处的小楼,就是《鹿鸣》杂志社所在地,红墙蓝瓦,映衬着蓝天与白云,形成一幅极简却极富韵味的水彩画。
一夜有梦,或许只有一个甜蜜而虚幻的梦境,才足以安放一个旅人疲惫的身心。一个人在草原上行走,从很远的地方赶往另一处陌生的所在,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目之所及,是天苍苍野茫茫无边的背景,饥渴的嘴唇需要找寻一汪清泉痛饮,才能略作休憩,去往下一个目的地。这时山隘处传来一声清脆的鸣叫,循着声音,走了一会儿,才看见一处环抱的密林,走进去是一方清澈的山泉。当我洗去满脸的尘埃,站稳身形,只看见一个灵巧的身影,跳跃着,消失在密林深处……
火,在亿万斯年的地下云集,突突燃烧,将坚硬融化为柔软,将古生代的矿物质凝集,冷却,继而湮灭在光阴的岩层中。直到有一天,那些坚硬的岩石被唤醒,黧黑的面庞闪现出铁的质感。在通往轧钢车间的路上,我甚至看不出来这是一座屹立在草原上60余年的钢厂。包钢,竟然在43平方公里的厂区,呈现出半区钢铁半区绿的宜人景色,厂区绿化率达到46.45%。
汽车在草原上缓缓行驶,窗外是起伏连绵的绿色之海,在通往达茂旗的路上,乌云在头顶凝集、散开,做着下雨之前的热身。远处有移动散落的牛羊,在山坡上,在青草间,犹如排布的星子。或许真的要安静下来,才能听见草原深处的低语,或许只有抵达草原的纵深,才能理解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既升腾着希望的火焰,也流淌着甘乳一般的柔情。黄河九曲,从巴颜喀拉山脉顺势而下,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大的“几”字,像是疑问,更像是犹疑之后的笃定,在形似皇冠的中央位置写下“包克图”这个灵动的名字。
我看见了,在黄河博物馆巨大的屏幕上,清澈的黄河水缓缓流淌,丰茂着草原的现在与历史,我仿佛看见那些逐水而居的先人高大的身影,活动在黄河两岸,最后敲定在这片深情的土地上安居下来。所以在漫长的历史册页上,包头始终担负着沟通草原游牧文化与中原农耕文化的重要使命。公元前307年,赵武灵王在包头地区设置九原城;公元前221年,秦设九原郡;汉代筑云中五原等郡;进入五代后,包头属辽统治。辽在这里设云内州,一直沿袭至金元,建制未变。从元代初年,包头地区的冶炼业、纺织业、陶瓷业就开始繁盛起来,出现了商品经济,商业活动也随之兴旺。直至当下,成为连接华北和西北的重要枢纽。
我在颠簸中醒来,在浩荡的水声中从一座城市的历史深处折返,回到夏日的达茂旗草原。汽车停在草原著名景区“诗画草原”的大门口。165顶蒙古包依次散开,每个蒙古包群都起了诗意的名字,诸如:茂名安、呼伦贝尔、科尔沁、扎赉特、达尔罕、鄂尔多斯、察哈尔、苏尼特……好像只要你走进去,就能感受到牧民之家浓浓的情意;好像只要住下来,就可以看见草原上星光璀璨的星空。而雨在这时落下,滴答滴答,敲打着蒙古包透明的穹顶。在车上时,身为导游的草原姑娘小敏就说,你们是来自远方吉祥的客人啊,因为你们的到来,干涸了好几个月的草原开始下雨,证明这是一个吉祥的日子、吉祥的时刻。
是啊,吉祥,阿慕皆格勒,我嘴里喃喃着刚刚学会的蒙古语,一边好奇地钻进一顶充满现代气息的蒙古包里。透明的穹顶,壁挂空调,整洁的床铺,甚至在一面低矮的夹山后面还藏着一个空间不大不小的洗浴间。
雨声滴落,让草原的夜色更加安静,那些饥渴的野草将绿色的叶片伸向天空,那些绽放的小小的花朵,每一滴水珠落下仿佛在啜饮生命的甘霖。而那些在苍茫夜色中沉默的岩石呢?是否也在此时张开怀抱,迎接雨水的冲刷与洗涤,在沉寂的大地上深沉地诉说,以另一种古老的方式或语言——岩画,向人们诉说着草原的风雨和历史。阴山之北的达茂旗是古老的也是神秘的,在四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已经有人类生存,柔然、匈奴、鲜卑、突厥、契丹、女真、蒙古等游牧民族,在这里渔猎游牧,生息繁衍,创造了璀璨的草原游牧文化。而最直接的记述方式,就是将一些植物、动物,以及人类活动的场景凿刻在坚硬的岩石上,形成了独特的草原岩画。
在来往“诗画草原”的途中,我们所驻足的达茂旗博物馆,就用更为具体的方式为我们呈现出了岩画文明的清晰内容。那些或赭红或灰褐色的岩石上,有的刻印着高大的树木,在风中猎猎,犹如散发般将枝条旁逸而出,或许这是一位放牧羊群的老者所为,在眼神望向莽苍的原野时突发奇想,他想让草原上长出一株高大的树木,让行旅太久的人们有个可以遮蔽烈日的地方。有的岩石会凿刻一匹俊逸的野马,也许刻画者是一位英姿勃发的草原青年,他希望借一匹骏马的奔跑去往远方,去天边,去城池,和一位心爱的姑娘一起,走向幸福的所在。还有天神地祇日月星辰,还有穹庐毡帐狩猎舞蹈,还有女巫做法、部族争战等等。那些清晰或模糊的印刻散布在草原的纵深,那些或具象或抽象的岩画就像时间的符码据守在草原一隅,以沉默,以警醒,以对天地万物的敬畏与真诚,像一只只深邃的眼神望向路经的我们,低语、倾诉着草原上的日日夜夜、岁岁年年。
而有关鹿的岩画更为常见,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就曾经记载他游历内蒙古阴山时发现了“马鹿之迹”。包头一名原来自于包克图的谐音,而蒙古语的意思就是“有鹿的地方”。博物馆里就有一幅岩画狩猎图,其中有一只体格健硕的梅花鹿,鹿角夸张华丽,犹如一株开花的树。更为神奇的是一幅长城岩画——1979年秋,在固阳县银号镇前公中村东北隅一块凸起的岩壁上发现的鹿像石刻,一只体态丰盈的鹿,神情灵动,挺胸回首而立,身上的斑纹隐约可见,仿佛在草原的猎猎风中瞩望,准备随时奔向自由的山野。
包克图,有鹿的地方,这座伫立在黄河皇冠之上的城市,从遥远的历史风尘中奔赴而来,像一个游牧已久的部族,带着车马粮草,带着远古的沧桑与质朴,安顿下疲惫的身心。在14世纪中叶,鞑靼开始有规模地进入河套,随之蒙古族各部落陆续进驻,包头地区成为土默特部落游牧之地。19世纪后期至20世纪初,发展成为中国西北著名的皮毛集散地和水旱码头。后来又有河北、山西以及东北人走西口的迁入,以及历史上的几次大规模迁徙,让包头成为了典型的移民城市。
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刻,所有的游历都是一次崭新的重逢,所有的离别都是一次深情的瞩望。黎明的街道上仍然行人稀少,当我再一次从草原钢城的梦中醒来,天上明灭的星光尚未散去。公园里摇曳的花朵上露珠晶莹,折射出一座城市的淳朴与风貌,我在夹道的绿荫中行走,耳畔忽然传来几声清脆的鸣声,那叫声中有着草原广袤的绿色,也有现代化工业城市的雄劲与蓬勃。
在掩映的树丛间,我看见一双清澈的鹿之眼,温良、从容,却又带着一缕明媚的希望之光。只是一闪身,便纵身跃入更深的青绿间,就像在梦中曾经出现过的影子,有鹿穿过黎明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