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型工业化是中国式现代化的必由之路。近年来,伴随着新型工业化的深入推进,新工业诗歌应运而生并不断发展,展现出强劲的生命力。新工业诗歌迥异于传统工业诗歌,呈现出崭新的诗歌样态。这里,我从创作角度,简要谈谈自己的认识。
第一,立场与姿态。自新诗肇始,工业题材诗歌始终勇立时代潮头,发出与数千年农耕时代不同的声音。新诗甫一诞生的1920年6月,郭沫若就在《笔立山头展望》里热情赞颂道:“黑沈沈的海湾,停泊着的轮船,进行着的轮船,数不尽的轮船,/一枝枝的烟筒都开着了朵黑色的牡丹呀!/哦哦,二十世纪的名花!/近代文明的严母呀!”其中关于工业文明的审美空间的注目和开掘在同时代已属超前,颇具文学史意义。上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公路、钢铁、煤矿、水电站、水库等成为工业诗歌的主要题材,诗人热情讴歌火热的工业建设时代。伴随着市场经济大潮的涌动和城乡二元结构的打破,打工诗人群体走上诗坛,在对工业流水线的反思、对城市喧嚣的疏离与对遥远乡村的瞻望中,抒发了时空漂移和身份转换过程中的扭曲、挣扎与奋起,呈现了那个时代所特有的诗歌景象。新型工业化锻造了新质生产力,为工业化注入新动能、赋型新业态,极大地解放了人的劳动、促进了人的自由发展。诗人们敏锐地体察到这一深刻的时代变化,积极主动地融入新型工业化浪潮,主动承担起促进新型工业化的使命与责任,建构起属于新时代的诗歌意象、情感体验和表达方式。从热烈期待到疏离反思再到主动融入,相对于传统工业诗歌,新工业诗歌展现了螺旋形上升的态势。在新工业诗歌里,诗人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与惊讶,对新质生产力给予充分表达,鲜有过去工业题材诗歌中的负面元素。可以说,新型工业化催生了新工业诗歌并加速其发展,新工业诗歌为新型工业化筑造了诗意空间,激发了新时代人民群众的审美创造,两者产生了内在的默契与共振,相互融合、相得益彰,成为新时代文艺创作事业高质量发展的独特景象。
第二,视角与视域。新型工业化核心内容在于产业升级,尤其是通过云计算、大数据、人工智能、物联网等新一代信息技术对传统产业进行改造。新型工业化不仅改变了产业形态和文明形态,改变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也改变了人们理解和看待事物的方式。比如,今天,我们在观察一场洪水过程时,可以不直接面对物理形态的长江,而只需在数字流场里注视洪水的演变过程。我在《三峡大坝》里曾经写道,“在数字‘水利一张图’上/长江硕大的洪峰缓慢推进/沿着坝前水文尺步步攀援/黑天鹅的双翅拍打水面参数/试图纠正流量方程式的误差/巨型闸门在调度系统里启闭/将叙述节奏掌控在库水位/涨落平衡的区间。语言已在/洪水的裹挟中筋疲力尽/在消能底板上层层堆积/犹如河流揉碎后的气息/更深的事物我们无法探视/只能留待大水之后的考证”,这样的观察和体验方式,在传统工业诗歌里是不可想象的。在《无人机巡河》里,我写道,“无人机还在河面低低飞行/或上下盘旋,或空中停栖/红外镜头、云端数据和后台控制/这套完整的数字系统改变了/人类对大自然的观看方式/它不会面对河流触景生情/在水波上感慨时间的飞逝/或是怀想历史的一叶扁舟/它处理与大自然的关系时/有自己的一套叙事逻辑/它用数据打磨自然的镜子/在巡视河流时也观照自身/在倾听黄鹂歌唱时也聆听/大风从河湾涌起的阵阵低鸣/还有在风中战栗的锥心之痛”。实际上,在新工业诗歌里,在万物互联的世界里,物与物的界限已经打破,人与物的关系得以重构,诗人的视域不再仅仅局限于所视之物、自然之物,同时也投射于虚拟之物、数字之物,现实与想象的时空界限被消解和重塑,物与物的关系、人与世界的关系得以重新界定,传统农耕诗歌和工业诗歌中的“先入之见”被清除,极大地拓展了诗人关于何以为“物”以及“物”将何为的思考界限。
第三,书写与表达。无论是工业诗歌还是新工业诗歌,最终都要落脚到“怎么写”上面。伴随着新技术产生的新意象新体验,天生地具有陌生化特征,而这正是诗人所青睐的。但是,这些体验和意象因其陌生和抽象,并不能自动成为诗歌的书写和表达,必须经过还原与转化。如何处理新型工业化所涉及的物,尤其是如何处理新工业化题材的叙述性场景和当代经验,使得无法被直观的场景得以直观和理解,是新工业诗歌成败的关键。在这方面,龙小龙的《新工业叙事》给我们提供了成功的范例。在这组诗里,龙小龙有意识地把与工业相关的体验还原为日常生活场景,赋予其可感可触的细节特征。比如,对于“高纯晶硅”这一我们无法感知的新鲜物,作者这样写道,“我看见一种有形或者无形的力量/集合着一支队伍/某种一盘散沙的状态终于凝聚成固体物质/具有前所未有的质感和硬度/引领着时代的元素周期//我看见原始的蛮荒与粗野/经过洗礼、合成、精馏、冷凝和还原/经过深层次的围炉夜话/达成了一次又一次的理解与默契/弯曲的道路被工匠精神的热情拉成了/笔直的梦想//我看见种植的黑森林,和小颗粒的阳光/中国的金钥匙,打开了西方的封锁/赋予大格局的意识形态/那闪烁的半导体,正满怀笃定的信念/走向岁月的辽阔。”诗人通过三个“我看见”的日常生活场景,把多晶硅的结构、生成与功能以可感触可理解的方式呈现出来,同时赋予其宏大的意识形态特征。但是,我们还要看到,如果没有强有力的驾驭题材和词语的能力,这种还原有时也容易陷入浅表化的表达中。因而,我们更加重视新工业诗歌词语的表达力。新工业诗歌最终要从对象导向人,要在词语里重新聚合人、事、情、物,探寻新型工业化过程中复杂而幽深的人性立体状态。在这方面,马飚作出了可贵的探索。李壮在《新工业诗歌:时代和历史的感知》里论述诗人马飚的《太阳铁——新工业颂歌》时指出,“他将词语的处理对象同词语本身一并扔进了仪式化的句式熔炉(像把铁矿石和火焰压缩在一起),把大规模工业生产的超现实感和情绪激越的呓语状态相结合,配置出工业激情的‘致幻剂’;通过语言秩序的剧烈扭曲,爆射出工业生产图景的强力冲击印象:‘高炉喷薄太阳的芳菲/……铁水是春光里红土涨过海拔’‘看火箭、高铁飞动,光阴上,有我们加工的部件//……思考也产生:焦炉气的形而上——甲酸、乙醇/用生铁酿白葡萄酒/一样的:耐热临氢/钒钛钢宇宙有流逝自成’”。这种语言是一次性的,是不可还原的;只有通过这种语言,新工业诗歌才能获得具有高辨识度的异质性,才能在诗歌的历史长河中恒久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