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鼓楼钟声响起的时候,鸽子带来了雪,雪带来了冬天。
我给汽车挂上防滑链,小心翼翼地往回走。教堂钟声响起,一群鸽子自天空掠过。车轮轧在厚重的雪里,发出吱吱的雪裂,我确信他也听到雪痛苦的呐喊。他的目光盯着路前方的山峰,黄昏中山顶白雪微微泛光,雪线连着铺满霞光的天空,飞机在山顶划出白色的线。
三天前,我按照父亲的命令,给他打电话,告知祖父去世的消息。
我打电话前,酝酿过无数种说辞,但只说了一句:祖父死了。
这么多年,我们兄弟俩仿佛永远有层无法凿破的墙壁。他在美国的三年间,我们仅仅打过23个电话。我没有记错,包括一年之中,我家承包的林场一天砍掉多少木头,运出多少卡车,我都清晰记在心里。他的生日是正月十五(农历),但他否认,一再强调他的生日是2月18日(阳历)。
他去美国的日期是2009年1月21日……那天,我和父亲正在南山林场伐木,一棵两人才能环抱的柏树倒在林间,巨大的声响惊飞鸟群,有只落单的猴子紧张地跳向天空,在另一棵大树的树冠上向我们龇牙咧嘴,像是随时准备冲击而下,以身相搏。但它一会儿就跳走了。
祖父拄着拐杖从木屋出来,他披件黑色羊皮袄,叼着沉重的水烟袋,咒骂我们闹腾出这么大响动。他用拐杖噌噌几下刮去青石板的大半片苔藓,缓缓坐下,脚下掉落的苔藓积蓄了昨晚的暴雨,湿漉漉地反光。空气中散着发霉的腐朽味和劣质烟草味,我停下手里的活儿,脱掉手套走向白发苍苍的祖父。
我提醒祖父,他飞走了。
祖父抿着两片干裂的血红色嘴唇,不回答我。我又用手指了指天空,他正坐飞机横跨太平洋。祖父依旧没有理会我,继续闷闷地吸烟,烟圈旋转升腾,像一坨坨微型蘑菇云。祖父那段时间很关心为自己打口上好的棺材,他仰望天空,天空蓝得无比透彻,那些云朵里的地鼠、马匹、牛羊仿佛活了,沿着山顶一路跑下来。
这时,我远远听见父亲在坡下吆喝,我戴上手套,提着油锯赶紧顺坡下去。
我们按照两米的尺寸分割树,锯齿不一会儿就淹没在木屑中,轰鸣的油锯声越来越沉闷,锯条下沉速度就越来越慢。整个下午,我们反复和木头拉扯,日落前,四截圆圆的直木放在山坡。那截面的花纹真好看,一圈圈密密麻麻地压得结实,手抚摸上去,仿佛一张张熟悉的脸以泪洗面——我的手被树汁沾湿。
傍晚,父亲套到一只野兔。炉子里木柴燃烧,兔肉在锅里炖着,香味飘出,山岗的狐狸和夜猫肯定能够闻到。我们围着炉子,为等候跛子叔到来,晚餐时间无限延期。炉子上的茶壶沸腾,咕咚咕咚作响,肉快炖烂了,那就添水;火快熄灭了,那就添一把木柴。我养的大黄睡意朦胧,靠着椅子打盹,它松弛的眼皮像剧院落幕的帘布垂下,彻底盖住眼睛。
跛子叔乘着霭霭暮色,踩着寂静的小路上山。他推门而入,满脸歉意。父亲帮他卸下背上的金色工具箱,把潮湿的夹克挂在晾衣架。这件夹克似乎穿了很长时间,火光里,看得见衣领有黑黝黝的反光。他坐在炉子边,解释这个月有三家要打棺材,今天刚查好日子。他拿起筷子从锅里夹起兔肉,嘴角溢出一汪汪的油水,几杯白酒下肚,面色微红。
晚餐后,他们坐在炉子旁聊天。我收拾碗筷,大黄咬着碗里剩下的半颗兔头。它的尖牙磕得瓷碗发出碎裂的声音,祖父用拐杖戳了它一下,它乖乖地叼着骨头躲在门后。
我听跛子叔讲解棺材的做法,门道真多,父亲直夸他的手艺如何好。
“冬天木头发育最慢,水分少,这个时节打棺木最好。”跛子叔说。
“那就辛苦娃儿叔,明儿给我爸的棺材放线挂彩。”
“千年松万年柏,棺材手艺不能丢,也要挑好日子。”
“那是自然,你的手艺远近闻名,徒弟不说二十,也有十八。”我爸喝了半杯酒,继续说,“何况你是阴阳先生,挑选好日子更不在话下。”
“这木匠不像别的手艺,起屋盖房,动土安迁啥的,这行有个规矩,叫喜床打单,棺材打双……”他突然放慢语速。
我的祖母去世多年,埋在南山墓地,山麓下方有块环山抱水的平地,墓穴是跛子叔用风水秘术看的,是一处好墓穴。她的墓碑左侧留有一张床大的地方,为祖父备用的。
“他叔,你看,我阿爸年纪大了,我这还年轻,这总不能给我父子两个一起打了吧。”父亲不到五十,身材魁梧,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像一台被磨合恰当的机器,没有一点毛病。
“那就明天宰羊杀鸡,我祷告祖师爷,行里话,偷打一口棺材。”
两人还在商议具体的细节,窗外就有狐狸的叫声,夜色深沉地布满山岗。
父亲睡时告诉我,他要天亮前去南山羊圈牵一只山羊,让我把早饭做好。那晚,我梦到阿峰从北卡罗来纳州的河谷回来,他身子薄得像一张纸,然后燃成一团烟雾,移动到房子周围,从门缝和窗户外面挤进来,站在我的床前,疲惫不堪。我惊醒,额头的汗珠大如豆粒。梦中的阿峰已经决定离开父亲、离开祖父,定居美国。
我醒来,黑夜未曾散尽,窗外漆黑一片,黎明前的黑暗注定要持续一段时间。我打开灯去厨房,路过屋檐下的鸡窝,八只乌鸡窝在笼子里,静静睡着,用手电照一下,它们摇晃着头,躲开光亮。
父亲回来,他吹着脆响的口哨,先是两只羊从山坡上来。他走在最后,背着手,拴羊的绳子绑在裤腰里,仿佛羊牵着他在走。我和父亲宰羊,它咩咩地叫,祖父坐在门口看着我把一柄朴刀刺进羊的喉咙。我感觉刀刺穿打结的皮毛后,铁器的温度在上升,刀尖捅进心脏的刹那,我抽出刀,血流到盆子里。我丢下刀,摸摸羊的头,帮它合上眼,催促它走完吃草的一生。
跛子叔打量门口停放的木头,观察很细致,他太喜欢木头了,他的脸快要和木头长在一起了,他的嘴唇亲吻着木心,他的手怀抱木头的姿势和我抱着大黄的姿势一样。他顺木头转完三圈,走到祭祀桌前,桌上摆放着流血的羊头、新宰的乌鸡和一盏香炉,他焚香烧纸,请神画符,告诉祖师爷,活人打棺,取个好兆头。他把一条红绸搭在圆木上,用木钉钉住,跪地磕头,打棺定木仪式也就结束。
日期定在八月端阳开工,我和父亲点头同意。
跛子叔临走时拉着祖父说:“人老了,不能亏待自己,好吃好喝,开开心心才算圆满。”祖父笑呵呵地握紧手,目送一道瘦小的黑黝黝的身影拐下山。
祖父晚年的心思,一口上好的棺材远比亲人重要。
现在,祖父陪伴了我们长大,而另一个世界,陪他长眠的只能是冰冷的棺材。我的眼睛透过阳光,看到南山墓地中,几棵松树掉落的松果仿佛砸在雪地悄无声息,乌鸦和松鼠觅食,它们会在月亮下陪伴死去的人度过这漫长的黑夜。
2
冬季的白昼无比珍贵,我接到哥哥还未到家,车外路边的小木屋都点起灯,听到屋子里传出男女的打骂声,孩子们的哭声,碗筷碰上牙齿的声音。
车驶进南山,路变得狭窄,两只轮子刚好占据马路,稍微宽阔的错车位置停着几辆摩托车。
南山的道路盘山而修,尽头有座简易的木材加工厂,木头稍作加工就装上卡车发往全国各地。我和父亲经常去厂子打工,五间活动板房,七八个工人,外地的卡车司机除了从镇上带上小工装木材外,就雇用我们父子装车。我曾在加工厂做学徒,第一天就担忧这些山林总有一天被砍伐完,但十多年过去,木材厂老板换了几个,祖父也老了,但山还是那山,林还是那林,荒芜的杂草像金针菇一样扎满山林。
车转过第一个弯,雪在夜间结冰了。车轮开始打滑,右前轮爬坡时侧滑进草丛,试了几次没有倒出来。
哥哥现在有个好听的名字,阿峰。他出机场时给我说的,要叫阿峰,不要叫陈小峰。
几年间,我在照片上看到他的头发比女人的长发还飘逸,黑边框眼镜架在修复后的高鼻梁上,打理规律的络腮胡里有一撮是棕色的,薄薄的嘴唇里两排洁白的牙齿。他说话时眼睛鼓得很大,故意让我看到一双蓝色的眼睛。我惊讶,天哪,你的眼睛怎么是蓝色的?我不由得伸出头在汽车反光镜察看自己的眼睛:黑色,单眼皮,小眼睛,眼袋略微灰色。
阿峰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拔出操控台的点烟器,一根烟就渐渐消失在车内。烟盒上的一排英文,我不认识。他顺手抖出一根烟点燃递给我,我摇下窗户,冷风顺着缝隙钻进车内。
“我们曾经也在这样的雪夜站在这里,看望对面山上的祖父。”
他眼神有些惊喜,“我喜欢那样的夜晚。那真是大雪的夜晚,月光打在地面,脚步踩过的地方,白雪瞬间覆盖脚印。”
“我记得那晚。”我想,他不用说得这么文绉绉。
十多年前,祖父一人在山上伐木,父亲在木材厂做领班,我和阿峰就读于镇中学。有次,我们放学背着书包跑出校门,沿着拖拉机轧出的车辙印去找祖父。他守在木屋里,照看待产的母牛,半个多月未曾下山。大雪封山后,每晚站在木材厂背后的路上看到祖父的影子:他的影子坐在床头,透过薄薄的玻璃,身体佝偻,在屋子里踱步。直到屋里的灯光熄灭,我们才下山,告诉父亲,祖父睡了。
多年以后,我们又一次站在原来的地方,山路修了又补,林间砍倒的树木,却在悄然间生长茂密。房子里之前住着祖父,后来住着我们仨。我掐灭烟,打开车门。今晚的木屋人声鼎沸,我指着房子给阿峰说:“今晚应该是我住在山上见过最热闹的一晚。”隔着幽深的沟壑,传来划拳劝酒的吆喝声。这不是一场悲痛的葬礼,看不到他们的悲痛,他们微笑着和祖父做了最后的告别,然后喝酒吃菜,守夜到天明。
“祖父去世的那晚,你在吗?”他问我。
“我从镇子修车回来,他已经咽气了。”我回答得语气很平淡,祖父89岁去世,也算喜丧。
“祖父生前人好心善,灵魂一定抵达大海。”他停顿几秒,“他死的时候有没有面露恐惧?”
“祖父是个好人,走得很安详。”
“你知道吗?听说,人死后,大海能够原谅所有人的痛苦。”
“我不知道大海,也没见过大海,但死亡是很痛苦的事。”
“祖父一辈子也没见过大海,多遗憾啊。”阿峰低头又点起一根烟。
他脚下那块空地,烟头冒着烟,还未彻底熄灭。
我无法解释清楚祖父闭眼的一刻心里想的是什么,害不害怕,因为那时候,只有父亲和大黄在他身边。
“我要让祖父看到波澜壮阔的大海。”阿峰说得很坚定。
我害怕父亲知道他可怕的想法。我们从后备厢取出兵工铲和洋镐,两个人在陡峭的山坡挖土,洋镐使劲砸在岩石上,打出零散的火花,有一股淡淡的铁硝和石灰混合的味道。
车轮陷进去的地方用碎石子垫高,为防止再次打滑,我们对山头的几个拐弯地方全部撒了一些和着松针的碎石子。
我启动车子,引擎从机盖发出机械转动的声响,挂倒挡踩油门,橡胶轮胎摩擦地面,反复几次,陷进去的车轮转出来。
我纠结要不要告诉阿峰,我没有告诉父亲他在电话里的想法。
车快到南坡,我咽下口水,结巴地说:“阿峰,我没有向爸说你的想法……”我看着他,“父亲这些天很累……”
阿峰回应:“我看得出来,你不会撒谎。”他不怪我,我们是二十多年的兄弟。
车停在院子,乡亲们围过来。阿峰下车把脚蹬在引擎盖上,他的动作很慢,捡起树枝刮掉鞋子上的泥。我从后备厢取出鞭炮,噼里啪啦,像是告诉躺在灵堂的祖父,他的大孙子从美国回来了。
乡亲们问,美国好吗?一天挣的钱够一年花吧?
阿峰客气地边回答这些问题,边走到灵堂前,父亲沉着脸取出六炷香,双手捏住香在长明灯点燃,递给我,我把其中的三支顺手分给阿峰。我随着冥币的火焰扑通一声双膝落地,阿峰还站着。我拉了拉他的裤脚,他无动于衷。他要按照自己的礼仪,不跪,转手把香还给父亲。他朝着祖父的棺椁三鞠躬,祈祷大海会宽恕祖父一生的罪过。他没祈祷结束,父亲一脚踢过来,他就倒在祖父面前。
父亲铁青着脸,眼睛充满愤怒,无法原谅儿子的大不敬。
父亲悬在半空的拳头即将落下,我抱住父亲。他的肘子抵在我的胸口,像要压断我的肋骨。其他人忙把父子俩隔开,有人劝说阿峰要懂规矩,守礼法。你祖父生前人多好,要尊重他。哪怕他死了,埋在地下化成土,你也要逢年过节在坟头上香磕头。也有人说,这娃太不像话,书都让狗念了。
“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滚回你的美国!”父亲大怒。
阿峰央求父亲进屋,他掀开卧室的帘子,父亲停顿了好久才进屋。
我重新取香焚纸,磕头上香,我渴望祖父保佑他们达成和解。屋内传出争吵声,阿峰义正词严地告诉父亲,他托朋友请了城里的殡葬师,明天中午就到,他要按照现代葬礼,把祖父的尸体送去火葬,然后把骨灰撒向大海。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一遍遍给父亲解释葬礼的仪式:火化、入殓、告别、鞠躬、撒向大海、得以永生。大家听不懂仪式的专有名词,都听懂人死了,撒到大海,是一件可喜的事。
阿峰在咒骂声中被父亲撵出来,我上前安慰,祖父的葬礼是原本商定好的,棺材是跛子叔纯手工打造的,没收一分钱。我还强调,祖母墓碑的左侧有块风水宝地,他活着的时候就说死后埋葬在那里。祖母去世多年,那边一定很孤独,她害怕黑,你知道的。
我拉着他走出屋,南坡墓地只摇晃着灯光,年轻人在墓地挑灯夜战,明天上午十点下葬,今晚就要把墓地提前修缮好。
在南山,人的生死总是这么简单。新生的婴儿需要填写族谱,办满月酒;死了的人要填写族谱,办隆重的葬礼。这几年陆续死掉的,有病死的、摔死的、车祸死的……外出务工客死他乡的人最惨,酸菜坛子一般大的骨灰盒装回去。走的时候好好的,回来时,亲人都没机会看最后一眼。但是,那些死去的人不管哪种死法,无一例外按照土葬的方式埋葬。
“这是祖传的,你改变不了。”
“可那又能怎样。”阿峰用手遮挡着点燃烟,“祖父一辈子在山里,还没见过大海。”
“爸绝对不会同意你的想法。”
他猛吸几口烟,转身进屋了。
3
天还未亮,山顶星星疲倦地眨眼睛。昨晚陪我们熬了一夜,看得出来它们有些犯困,漫天星辰只剩几颗较大的零散点缀天空。我一夜未睡,父亲和阿峰坐在灵堂前,炉子的火烧得很旺,他们的脸上红润起来。
屋外安静,后半夜狐狸和猫头鹰鸣叫的树林归于沉默。可能饿了,父亲炒一盘土豆腊肉和西红柿鸡蛋,煮面条的间隙,他去给祖父上香。阿峰在我们对面,端起面条,一口口嚼着,他的碗里清淡,只放少许的盐和味精。父亲从来不给人夹菜,说,多吃点,锅里还有。我们和祖父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基本是他做饭,我的厨艺太差,祖父和他都不爱吃,偶尔做点简单的早餐。
“我记得以前要吃很多辣椒,怎么吃这么清淡?”父亲问。
“那边饮食清淡,我也习惯了。”他看上去瘦了许多,也白了不少。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我想你明年还是回来吧。美国有什么好。难道南山的树比美国的树要长得差?我看未必。”
“葬礼结束就走。我在美国过得很好,每天不用起早贪黑工作。除了上课,我还在地方乐队担任吉他手,我们乐队在当地很有名气。”
“不懂这些。但你要知道,哪里都有生活的隐忍,自由是有限的。”
父亲的话仿佛充满哲理,以至于我停下手中的筷子。祖父的照片挂在灵堂前,他的眉毛舒展,面带微笑,用生前看我和父亲伐木的眼神看着我们。
“这不是我想的,哪里是一样,可是,我不想像祖父那样老去。”
阿峰说完这句话,喝完碗里的最后一口汤,把碗筷放在桌上,又开始抽烟。他在考虑以什么样的方式说服父亲。他的时间不多,按照惯例,明天上午八点所有的乡亲就会到我家,年轻人抬棺下山过河再上山,朝着墓地前进,途中不会停留,棺材不落地,逝者多安息。而他请的殡葬师是上午十点到,如果碰巧赶在一起,一位逝者,两个葬礼。父亲和我都不会接受那种丢人到家,被乡亲们戳脊梁骨的不孝之举。
“殡葬师今天早上从县城出发,会准时到的。”阿峰肯定地看向父亲。
“你老爸我不会答应,你的祖父不会答应,乡亲们更不会答应。”父亲语气强硬地回绝。
“只有大海的葬礼,才能让祖父得到永生。”阿峰说得字字清晰,像玻璃珠在碗里摇动。
“他是老死的,神仙救不了他。”父亲没有气急败坏。
“只有听见大海的祷告,才能赦免祖父一生的罪过。”
“你祖父做了一辈子好人,晚年到死没有给任何人添麻烦,他没有罪过。”父亲说,“这件事不能商量,没有余地。你死了这条心。”
父亲说到这儿,我们像三尊雕塑烤着炉火,直到屋外的天空变得光亮清晰。
不一会儿,乡亲们陆续来送祖父。葬礼开始,唢呐声吹的送葬曲哀婉忧伤,送葬队伍里的女人开始哭泣。父亲抱着祖父的牌位跟随跛子叔在前面引路,我和阿峰穿白孝衣、戴白孝巾紧随其后,人群抬着棺材前往墓地,路不好走,人们走得很慢。山间的薄雾笼罩着松林,林间白雪在阳光的照映下闪闪发光。通往墓地的道路,每隔一段,就有人会点燃提前准备的麦草和冥币,跛子叔说这是乡亲们为亡者暖路,也是送完最后一程。
我们跪在雪中,在哭声和喧嚣声中,时辰已到,棺材被人抬起,然后两条粗麻绳穿过下方,墓穴两旁拉绳的人听从跛子叔的指挥,把棺材送到墓中,下落的过程无比缓慢,生怕轻微的响动打扰熟睡的祖父。我一边烧纸一边抬头注视着棺材下降,我仿佛看见祖父静静地躺在木头里,像一株老去倒下的古树,最终尸体回到土里,被泥土淹没,被时间一点点腐蚀掉多余的肉体。
他们把石碑竖在坟头,一座新坟建好。我再也没有祖父了。
此后几天,我和阿峰先后去探望几个同族亲戚。我开车,阿峰坐在副驾驶,侧着身子,跷着二郎腿吸烟。
漫长的冬季,乡村公路车很少,沿途林子茂密,很多小路因长期无人行走,布满荆棘。这两年伐木政策越来越收紧,我和父亲的业务量急剧下降,我想年后告知父亲,我要去城里打工。从小到大,除了读书一事,我对家里的安排言听计从。
初中辍学那年,父亲让我做一名伐木工学徒,希望磨炼我的性格,让我知难而退,选择去和阿峰那样读完高中,考取一所大学,毕业之后有体面的工作。我令他失望了,我热爱这份工作,在林子里的日子可以与花木鸟虫为伴,日子苦点,精神自由。阿峰比我优秀,读书成绩很好,大学毕业去美国读书,成为村里第一个留学生,比起寡言少语的我,他才是父亲心里肩负家族重任的人。
我在车上跟阿峰说,祖父去世,镇子的亲人所剩无几,现在年纪最大的就剩疾病缠身的小姑婆。她每年冬天要去鬼门关走一遭,督促姑姑挨个打电话通知所有亲戚,要在她去世之前见见每个人。
葬礼结束后,姑姑告诉我们,小姑婆快不行了,可能一两天的事。我们提着核桃乳和牛奶到她家,小姑婆坐在院子的两棵石榴树下晒太阳,她是被人抬出来的,躺椅旁放着水果和瓜子。她见人进门,就说坐,四只小凳子像是提前准备的,随时要来人,随时可以坐下陪她聊聊天。
“孩子,听你姑姑说了,你不该那样的,我死了也会被埋在土里,大海和我们太远了,我一辈子没见过大海,也怕火。”她的病不影响她的说话逻辑,“听人说过信教的,没见过信奉大海的。不过,我能理解,我自己每天还在拜佛。”
她向我们展示手里的珠子,一串黑褐色的檀木珠,有刺绣的吊坠,吊坠上印着朱红色行楷的“佛”字。
小姑婆说什么,阿峰和我都应着。她说的话我们有些当真,有些当作耳边风。她说到祖父,感叹他本来有个好机会走出大山,远离乡村。说到这里,她很认真地看着我们,好像她说的都是真的。
回去的路上,阿峰和我聊到美国的生活。他在位于北卡罗来纳州达勒姆的杜克大学读书,校园非常美丽,有一座中世纪的哥特式建筑,那里可以听到海的声音。他周末和乐队开车去附近的森林公园,和当地居民共同举办周末派对。那里的森林比这里的森林茂密,每棵大树都有巨大的树冠,人在树林里野餐和狂欢,像飘浮在自由的空气中,轻松愉快,没有丝毫压力。
“我想,你应该喜欢那个地方。”阿峰说。
“不,我这辈子没有这份幸运。”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里有很多外国人,我想你会喜欢的。”阿峰好像想起什么,“你知道小姑婆为什么说祖父有机会走出大山吗?”
“我不知道,祖父从未给我和父亲说起过这事。”
阿峰说,他在祖父的遗物中找到一本笔记本,记录他中年时的一些事。当年,镇子建过一座教堂,有个荷兰人传教,他们把死人的骨灰撒向大海。我每次回到镇子购买食品或者运送木材,太阳落山,从教堂旁边的公路走过去,风阴森森的,教堂荒芜的房子乌鸦乱飞,它尖尖的顶孤零零地指着星空,仿佛听见海啸声从里面传出。
其中一段这样写:
经张德旺介绍,美国传教士吉米漂洋过海找到我,要我为新修建的教堂贡献力量,所需上好圆木三十二根,木材由张德旺个人私有林地取。我要把和我一样在林中伐木为生的工人团结起来,共同为教堂伐木,事成以后,可以去看大海,但这是没有报酬的,我除儿子和几个老伙计外,并没有说服其他人为教堂免费出力的理由。
是日夜,吉米和我彻夜长谈,讲到大海发展的历史和人物,很多观点我都认同,和见过大海的人说的一样。唯独葬礼,我保留看法:中国的传统土葬庄重得体,最大限度地维护了死者的尊严。
不几日,吉米说,他死后要求葬身大海。
——1986年7月3日
这件事我略有耳闻,我知道祖父在我很小的时候,说过传教士希望他能去美国,那里可以看见大海。
根据这段笔记判断,祖父是远近闻名的伐木工,听得出来,传教士带来“海葬”的新思想,让他有不一样的精神洗礼。可是,他不曾踏出这里一步,他一生伐木,把技艺传给父亲和我。伐木的日子,要不断重复地挥动斧头,即使有油锯,也是枯燥无味。很多伐木工一生,只能看到木头倒下和发芽的痕迹,无法看到树冠开花的场景。
4
春天即将来临,气温回暖,大地重新长出淡淡的绿,山下河流解冻的流水声愈加清晰。阿峰和我们生活了一个多月,最后几天,我一直陪着他。他前后三次去城里的殡葬馆,我也见到了殡葬师。
殡葬师是个小个子,逢人面露笑容。别人说什么,他全部回答好。不经意间,有些质疑和反驳的言语,他也不会生气,耐心地解释每一件事的来龙去脉,仿佛别人所犯的错误都由他去承担和化解。
他最后一次在殡葬馆时,有个中年女人送给他一把吉他,她的理由是她儿子也在美国读书,说起美国,说起大海,她的声音无比自豪。
那天,我们走出殡葬馆,我上车快速发动引擎,皮卡车冒着黑色的尾气,等待阿峰和殡葬师做最后的告别,他们是多年的好友。有一会儿,两个人站在教堂的台阶上越聊话越多,看样子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我熄灭车,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点着,烟雾从窗户排出。这没什么,我可能只有一根烟的安静。我什么都不用想,脑袋空空如也,感觉如惬意地在大海上睡觉,空气中弥漫着咸咸的海风。
他坐进副驾驶,和第一次回来的坐姿一样,都是仰着。
“我刚刚和他做了告别。”他抱歉地说。
“我看见了,你们说了很多话。”我说话的间隙,手脚并用,换挡提速。
“他真不错,可以听你说那么多大海对岸的事情。”我继续说,“但这些好像和我与父亲的生活没有关系,我们是优秀的伐木工,你知道的。”
阿峰被我冷言冷语的回答弄得不好意思,可并不生气。返程途中,我们的车子跑出县城,抬头看见山顶的雪所剩无几,只有一圈淡淡的白色覆盖在最高处,像一顶白色礼帽扣在山顶。他摇晃身子伸一下懒腰,眼睛注视着对面的大山,那里是木屋的方向。
“你当时怎么没有让殡葬师带祖父去火化?”我疑惑出殡当天,殡葬师不在场。
“我知道父亲不同意后,就想办法联系朋友通知殡葬师别来了,没有得到回复。”他斜着身子,头枕在胳膊上,“今天见到殡葬师,我没有说话,他就表达歉意,才知道当时出发太早,一路上把所有东西准备好,车子在爬山途中爆胎了。他们赶到我们小时候看望祖父的地方,出殡的队伍都到半路了。”
“那他怎么没有来?”
“他知道事情无法改变,这种事在当地很多,已经习惯了。所有人都不喜欢火葬,也没去过大海。”
阿峰补充一句:“祖父就这样走了?”
我感觉他心里不甘,这件事父亲再也没有提起。我几次想问阿峰,明明知道父亲不同意,乡亲们也不会接受的事情,为什么还要一味去尝试?
“你是不是想说啥?”
“我想问,为什么你要那么做?”
我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好奇。我的手握着方向盘,把车开上颠簸的泥沙路,我的心跟随车子摇晃,很难平静下来。
“如果父亲答应海葬,那我等于把永生的大海传递给祖父,我们无比热爱我们的祖父,对吧?”
“对,可是好像不全对。” 我说不清楚。
我们是祖父最疼爱的孩子。我辍学那年,父亲多半年间对我冷嘲热讽,有两次喝醉酒棍棒打得我浑身红肿,准备以武力逼我去学校,但我始终不求饶一声。他训斥父亲,每个人有不一样的命运,所有的结果是天注定的。
父亲有天夜里给我说,祖父去世时,想看一眼阿峰。他的牙齿咬着舌头,嘴里喊着“小峰,小峰……”他到死亡降临的那一刻,都不知道“小峰”已经改叫“阿峰”。
我和父亲送阿峰飞往美国。机场里,我和阿峰相互告别,父亲则留在外面,他不想见到儿子去那么远的地方,哪怕是美国。候机室里,阿峰没有说出那晚父亲事后不生气的原因,仿佛一夜之间父子和解了。
登机前,阿峰要送给父亲一本书作为礼物。他从包里掏出一本黑色的陈旧的《海葬日记》,说是杜克大学最优秀的老师送他的,让我转交父亲。
“爸爸是一名伐木工,初中水平,不看书。”
阿峰不再回话,航班停止检票的提示音响起,我和父亲走出机场。天空下起蒙蒙细雨,路面又起了薄薄的一层雾气,打湿他沙砾一样粗糙的额头,头发贴在额头上,他手里拿着伞,丝毫没有撑开的打算。
我们上车返回时,父亲说:“带我去看看海吧!”